荆钗记
作者：柯丹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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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沁园春】才子王生，佳人钱氏，贤孝温良；以荆钗为聘，配为夫妇。春闱催试，拆散鸾凰。独步蟾宫，高攀仙桂，一举鳌头姓氏香。因参相，不从招赘，改调潮阳。修书远报萱堂，中道奸谋变祸殃。岳母生嗔，逼凌改嫁，山妻守节，潜地去投江。幸神道匡扶，使舟人捞救，同赴瓜期往异乡。吉安会，义夫节妇，千古永传扬。

王状元不就东床婿，万俟相改调潮阳地。孙汝权套写假书归，钱玉莲守节荆钗记。

第二出会讲

【满庭芳】〔生上〕乐守清贫，恭承严训，十年灯火相亲。胸藏星斗，笔阵扫千军。若遇桃花浪暖，定还我一跃龙门。亲年迈，且自温衾扇枕，随分度朝昏。

【古风】越中古郡夸永嘉，城池阁匮人奢华。思远楼前景无限，画船歌妓颜如花。诗礼传家忝儒裔，先君不幸早倾逝。奈何家业渐凋零。报效劬劳未如意。尽交弹铗叹无鱼，甘守虀盐乐有馀。萱堂淑贤齐孟母，谆谆教子读诗书。刺股悬头曾努力，引光夜凿匡衡壁。胸中拍塞书五车，舌底澜翻浪千尺。嗟吁岁月不我留，亲年老迈喜复忧。甘旨奈何缺奉养，功名况且志未酬。一跃龙门从所欲。麻衣换却荷衣绿。丹墀拜舞受皇恩，管取全家食天禄。小生姓王名十朋，表字龟龄。年纪弱冠，乃温城人也。不幸椿庭早逝，惟赖母亲训诲成人。明日堂试，昨约朋友到家讲书，未知来否？

【水底鱼】〔末上〕白屋书生，胸中醉六经。蛟腾风起，管登科，为上卿。

自家府学生员王士宏，明日府尊堂试，已约朋友会讲，不免到梅溪家去。迤逦行来，此间就是，梅溪有么？〔生〕四明请了！〔末〕请了！〔生〕半州为何不至？〔末〕随后来了。

【前腔】〔净上〕白面儿郎，学疏才不广。粗豪狂放，指银瓶，索酒尝。

自家孙汝权，府尊堂试，来到梅溪家会讲，迤逦行来。梅溪有么？〔生见介〕明日本府堂试，我等各把本经讲习一篇。〔净、末〕君子讲学，以文会友，有何不可？〔生〕如此，先把四书讲一讲。〔净〕讲甚么书？〔末〕若讲四书。先讲《论语》。梅溪"学而时习之。不亦悦乎？"半州"有朋自远方来。？〔生〕学生乱道了。〔净〕愿闻。〔生〕学之为言效也。人性皆善，而觉有先后，后觉者必效先觉之所为，乃可以明善而复其初也。习，鸟数飞也，学之不已，如鸟飞也。管见如此，望二位改教。〔末〕讲得有理。〔生〕四明，"不亦悦乎"怎么讲？〔末〕学生乱道。〔生〕愿闻。〔末〕既学矣，又时习之，则所学者熟而中心喜悦，其进自不能己矣。请二位改教。〔生〕讲得有理。〔末〕半州，"有朋自远方来，不亦乐乎"怎么讲？〔净〕我也要讲？免了罢！〔末〕这个如何免得！〔净〕鹏，大鸟也。一飞九万里，果是远方之外。落者。是掉也。那大鹏在远方之外飞来，不想飞得羽垂翅折，在半空中停翅而想，说道："我有些吃力了，莫不要掉下去？"说言未尽，蹼蹬，此乃不亦乐乎？〔末〕半州差了，你我同心为友，合志为朋，怎么到说了飞禽？〔净〕二位满腹文章，无忝同类。我学生不通古今，一味粗俗，诚所谓马牛而襟裾。飞禽与走兽，正是同类。〔末〕休要取笑。

【玉芙蓉】〔生〕书堂隐相儒，朝野开贤路，喜明年春闱已招科举。窗前岁月莫虚度，灯下简篇可卷舒。〔合〕时不遇，且藏渚韫椟。际会风云，那时求价待沽堵。

【前腔】〔末〕悬头及刺股，挂角并投斧，叹先贤曾历许多勤苦。六经三史宜温故，诸子四书可诵读。〔合前〕

【前腔】〔净〕家私虽富足，心性忒愚鲁，向书斋懒读者也之乎。无才学休想学干禄，有才的便能身挂绿。〔合前〕

〔生〕圣朝天子重英豪，〔末〕常把文章教尔曹。〔净〕世上万般皆下品，〔合〕思量惟有读书高。

第三出庆诞

【高阳台】〔外上〕兔走乌飞，星移物换，看看鬓发皤然。嗣息无缘，幸生一女芳年。温衣饱食堪过遣，赖祖宗遗下田园。喜一家老幼平安，谢天周全。

【鹧鸪天】华发萧萧鬓若霜，老来无子实堪伤，箕裘事业谁承继，诗礼传家孰绍芳。闲议论，细思量，欲将一女赘贤良。流行坎坷皆前定，只把丹心托上苍。老夫姓钱，名流行，温城人也。昔在鸿门，忝考贡元。衣冠世裔，时乖难显于宗风，阀阅名家，学浅粗知乎礼义。不幸先妻早逝，只有一女，年方二八，欲招王十朋为婿，以继百年。自愧再婚姚氏，幸喜此女能侍父母。正是"子孝双亲乐，家和万事成。"今日是老夫贱诞，聊备蔬酒，少展良辰。李成那里？〔末上〕一点祥光现紫薇，匆匆瑞气蔼庭帏，齐簪翠竹生春意，共饮瑶卮介寿眉。老员外有何钧旨？〔外〕请老安人出来。〔末〕老安人有请。

【腊梅花】〔净上〕年华老人双鬓皤，胭脂腻粉幸丢抹。市人都道我，道老娘相像夜叉婆。〔末〕牛头狱卒做浑家，此不是夜叉婆？〔净〕老员外万福。

【前腔】〔丑上〕奴奴体貌多袅娜，月里嫦娥也赛奴不过。市人都道我，道老娘相像紧那罗。〔末〕小心金鼓手，此不是紧拿锣。〔丑见介〕愿嫂嫂千年朱顶鹤，愿哥哥万代绿毛龟。〔外〕甚么说话？〔净〕姑娘，今日是你哥哥诞日，为何只得能迟？〔丑〕在家整备些薄礼，因此来迟。〔外〕妹子自家一般，如何送许多礼采？〔丑〕没有什么。牵得一只黄狗，与哥哥庆寿。〔外〕狗庆得寿的？〔丑〕"黄?无疆"，愿哥哥"受天之庆"。〔净〕每年间是你把盏，今年你侄女长成了，该他把盏，学些礼体。待我去叫他出来。孩儿那里？

【珍珠帘】〔旦上〕南极耿耿祥光灿，明星烂，庆老圃黄花蚁晚。〔众〕去了青春不再返，且暂把身心游玩。〔旦〕疏散，喜团圆欢会，庆生华诞。〔外〕纷纷红紫竞芳尘，日永风和已暮春。〔旦〕但愿年年当此日，一杯寿酒庆生辰。〔外〕虽然如此，一则以喜，一则以忧。〔净〕庆生之日，何出此言？所喜者何也？〔外〕所喜者，家庭温厚，骨肉团圆。〔丑〕所忧者？〔外〕所忧者，奈我女儿姻亲未遂。若得配他终身，永无挂念。〔旦〕告爹爹知道，念玉莲温清之礼尚缺，𬞟蘩之事未谙，且自开怀畅饮，不必挂念。〔净〕我儿说得有理。今日是寿日，说什么招女婿。有了这等如花似玉的女儿，怕无门当户对的女婿！〔丑〕自古道："腰间有货不愁穷。"取酒来，该你把盏。

【锦堂月】〔旦〕华发斑斑，韶光荏苒，双亲幸喜平安。庆此良辰，人人对景欢颜。画堂中宝篆香销，玉盏内流霞光泛。〔合〕齐祝赞，愿福如东海，寿比南山。

【前腔】〔丑〕筵间，绣巾莫围环，奇珍摆列，浑如洞府仙寰，美食嘉肴，堪并凤髓龙肝。簪翠竹同乐同欢，饮绿醑齐歌齐唱。〔合前〕

【前腔】〔净〕堪叹，雪染云鬟，霞绡杏脸，朱颜去不回还。椿老萱衰,只恐雨僽风僝。但只愿无损无伤，咱共你何忧何患？〔合前〕

【前腔】〔外〕幽闲，食可加餐。官无事扰，情怀并没愁烦。人老花残，于心尚有相关。待招赘百岁姻亲，承继我一脉根蔓。〔合前〕

〔合前。净〕李成，收了筵席罢。〔外〕妈妈，还不曾吃得酒，就收拾了，你这等悭吝？〔净〕老儿。

【醉翁子】非悭。论治家千难万难，休只管吃得瓮尽杯干。〔丑〕今番，庆生席面，难做寻常一例看。〔合〕重换盏，直饮到月转花梢，影上阑杆。

【前腔】〔外〕神仙，满座间人闲事减。庆眉寿，樽前席上，正宜疏散。〔众〕欢宴，乐人祗应，品竹弹丝敲象板。〔合前〕

【侥侥令】〔众〕银台烧绛蜡，宝鼎喷沉檀，望乞苍穹从人愿。〔合〕骨肉永团圆，保岁寒。

【前腔】炎凉多反复，日月易回圈，但愿岁岁年年人康健。〔合前〕

【尾】玉人弹唱声声慢，露春纤把锦筝低按，曲罢酒阑人散。

〔外〕四时光景疾如梭，〔净〕堪叹人生能几何。〔丑〕遇饮酒时须饮酒，〔旦〕得高歌处且高歌。

第四出堂试

【谒金门】〔小外，杂从上〕简命分专邦甸，报国存心文献；蒲鞭枉昭公椽，三载民无怨。

【鹧鸪天】千里承恩秉郡旄，矢心曾不染秋毫。公门既许清如水，吏笔何须利似刀？无德政，起童谣，聿修文书赞皇朝。愿将廉范龚黄意，布政瓯城教尔曹。自家温州府太守吉天祥是也。即今宾兴之秋，又当堂试之日，下官今日考试诸生。左右，唤秀才进来。

【转山子】〔末扮学官上〕六经惭负管窥天，可信灯毡恁有缘。士子作章编，争望登高选。送生员手本。〔外〕趱生员进来，教官出去罢。〔末应下〕

【水底鱼】〔生上〕仰之弥高，钻之弥坚，忽焉在后，赡之忽在前。

【前腔】〔末上〕学问无边，如人临广渊。意深趣远，玄玄复又玄。

【前腔】〔净上〕身似神仙，金银积万千。无心向学，终朝只爱眠。

〔众见介。外〕众生员起来作揖。〔众应介。净〕学生皆肤见之学，望大人赐浅些题目。〔外〕众秀才，今日考试汝等，不意分巡大人报到，将就考一道策罢。起来听题。

【红衲袄】〔外〕问：古人君所以贤，古人臣所可言，圣王汲汲思为善，为善还当何者先？子辈灯窗已有年，所得经书学问渊。悉心为我敷陈也，毋视庸常泛泛然。

〔众递卷介。外〕叫左右。拿那生员背起来打。〔净〕老大夫何以赐责？〔外〕我什么衙门，令人代作文字？〔净〕怎么代作文字？〔外〕这卷与这卷，明明是一个人写的字。若肺腑流出，必然成诵。众生员始初送卷的，各背而所作上来。

【前腔】〔生〕对：古明君在重贤，古良臣贡举先。巫咸傅说初皆贱，伊尹曾耕莘上田。皋陶既举不仁远，四皓出而汉祚安。恭承执一询遇见，敢不谆谆露胆肝？

〔外〕此篇以荐贤立论，是知国家之首务者，宜取以冠首。

【前腔】〔末〕对：古贤王在猎畋，古贤臣开垦先。孟轲十一言犹善，八口同耕井字田。庸言"民乃国之本"，故曰"食为民所天"。躬承执事询愚见，敢不粗心进数言？

〔外〕此篇以井田十一立意，足见其有忧国忧民之意，可喜可喜。

【前腔】〔净〕对：古刚明须积钱，臣奉行须聚敛。治财理赋称刘晏，功数萧何馈饷先。征粮时要他加二三，粮完时赏疮一个钱。若今府库充盈也，大敌闻之不敢言。

〔外〕此篇陈辞未纯，立论不正，宜加刻苦之功，须革富贵之相，方免马牛襟裾之诮，庸勉庸勉。诸生过来，先递卷的什么名字？〔生〕生员王十朋。

〔外〕今朝堂试汝魁名，他日须知作上卿。〔众〕大惠及民夸德政，又将文字教书生。

第五出启媒

【荷叶鱼儿】〔外上〕春雨新收，喜见山明水秀，万花深处有鸣鸠，软红泥踏青时候。试蹑青鞋，慢拖斑竹，去寻良友。

自分老林丘，诗酒朋俦。昔年碧水壮遨游，学冠同流。嗟吁独负邓攸忧，一子难留。且求佳婿续箕裘，是亦良谋。老夫昔在太学，曾试贡元，人故以贡元呼之。至亲三口，续室小女而已。田园足以供衣食，庐舍足以蔽风雨。中郎有女传书业，伯道无儿嗣世家。老夫闻得王景春之子王十朋，近日堂试魁名，欲浼将仕郎南阳郡许文通为媒，求作小女之婿。故此扶筇而来，不免到他门首。且咳嗽一声，老将仕在家么？

【前腔】〔末上〕静把诗书闲究，竹扉上是谁频扣？

呀！原来是老贡元，请了。

〔外〕过竹方通径，穿云始见山。〔末〕家因贫故静，人为老而闲。连日少会，今日下顾，必有佳教。〔外〕只因小女未有佳配，昨闻故人王景春之子，堂试魁名，去后必有好处，敢颅将仕作伐。往彼一说，成此姻缘。但恐轻渎。有屈神劳。〔末〕鄙夫即当往议此亲，谅此富彼贫，必无辞。且请一茶。〔外〕不劳赐茶，但得早为玉成，多幸。

【三学士】弱息及笄姻未偶，故米拜屈问游，书生已露魁人手，山老因营继嗣谋。〔合〕若得良媒开笑口，这求亲愿必酬。

【前腔】〔太〕解绶归来为至友，果然同气相求。尔玉人窈窕钟闺秀，那君种子殷勤须好逑。〔合〕管取两门开笑口。这求婚愿必酬。

【前腔】〔外〕人世姻缘天所授，惟媒妁得预其谋。蔴瓢兀自浮仙涧，红叶犹能上溯流。〔合前〕若得。

【前腔】〔末〕谨领尊言求风偶，管教配合鸾俦。云英志不存田玉，织女期当订斗，牛。〔合前〕管取。

〔外〕厘降篇成事岂虚，〔未〕《诗》言夫妇首《关雎》。〔外〕人间未结前生契，〔合〕天上先成月下书。

第六出议亲

【绕地游】〔老旦上〕桑榆暮景，将往事空思省。家贫窘，闷怀耿耿。共姜誓盟，慕贞洁甘守孤零，喜一子学问有成。

老身柏舟誓守，自甘法世居孀，榆景身安，惟爱一经教子。锥有破茅之地，仅可容身；囊无挑药之资，旋谋糊口。剪发常思侃母，断机每念轲亲。正是"不求金玉贵，惟愿子孙贤。"老身张氏，少适王门，自从丈夫亡后，不幸祖业凋零。止生一子，名十朋，虽喜聪慧，才学有成，奈缘时乖运蹇，功名未遂。今乃大比之年，且训诲一番。十朋那里？

【风人松】〔生上〕青霄万里未鹏抟，淹我儒冠；布袍虽拟蓝袍换，荣枯事皆由天断。且自存心奉母，何须著意求官？母亲拜揖。

〔老旦〕春榜动，选场开，收拾行李，上京科举。〔生〕母亲，事业要当穷万卷，人生须是惜分阴。正是"学成文武艺，货与帝王家。"孩儿只为家贫亲老，不敢远离。〔老旦〕孩儿，岂不闻孝经云："始于事亲，终于事君。"君亲一体，若得你一官半职回来，也显做娘的训子之功。〔生〕敢不遵命。〔老旦〕儿，还有一件事。前日双门巷钱贡元央许将仕议亲，无物为聘，以此不敢应承。只恐今日又来，如何是好？〔生〕母亲，岂不闻古人云："娶妻莫恨无良媒，书中有女颜如玉。"孩儿只虑功名未遂，何虑无妻？〔老旦〕儿，你也说得有理。自从你父亲亡后，做娘的呵！

【黄莺儿】半世守孤灯，镇朝昏儿几泪零，到今犹在凄凉景。寒门似冰，衰鬓似星。〔生〕母亲为何掉泪？〔老旦〕为只为早年不幸鸾分影。〔合〕细评论，黄金满簸，不如教子一经。

【前腔】〔生〕父丧母劳形，论孩儿当报恩，奈何人事不相称。〔老旦〕只怕你学未成。〔生〕非学术成。〔老旦〕只怕你己未能。〔生〕非己未能，为只为五行不顺男儿命。〔合前〕

【簇御林】〔老旦〕亲师范，近友朋，把诗书勤讲明。聚萤凿壁真堪敬，他们都显父母、扬名姓。〔合〕奋鹏程，名题雁塔，自屋显公卿。

【前腔】〔生〕亲年迈，家势倾，恨腴甘缺奉承。卧冰泣竹真堪并，他们都感大地、登台省。〔合前。末上〕受人之托，必当终人之事。钱贡元央老夫到王宅议亲。此间有人么？〔老旦〕儿，有人在外，你去看。〔生〕待孩儿去看。呀！老将仕，失迎了。〔末〕令堂有么？〔生〕家母有。〔末〕老夫求见。〔生〕少待。母亲，许将仕在外。〔老旦〕请进来。〔见介〕许大人请。重蒙贵步到寒家，有何见谕？〔末〕老夫非为别事，只因钱贡元前番央老夫来说令郎亲事，老安人不允。近闻得贤郎堂试魁名，贡元不胜之喜。今著老夫送吉贴到宅，望乞安人允就，不必推辞。〔老旦〕多蒙贡元见爱，又蒙将仕周全。只是家窘，不敢应承。〔末〕贡元说道：不问人家贫富，只要女婿贤良。聘礼不拘轻重，随意下些，便可成亲。〔老旦〕贡元乃丰衣足食之家，老身乃裙布荆钗之妇，惟恐见诮。〔末〕安人何必太谦！

【桂枝香】〔老旦〕年华衰边，家私穷败，要成就这段姻亲，全赖高贤担带。论才难布摆，论才难布摆，钱难揭债，物无借贷。〔拔钗介〕儿，自你父亲亡后，再无所遗，止有这荆钗，权把他为财礼，只愁事不谐。

【前腔】〔生〕萱亲宁耐，冰人休怪。小生呵！贫居陋室多年，惟苦志寒窗十载。倘时运到来，倘时运到来，功名可待，姻亲还在。母亲，这荆钗又不是金银造，如何做聘财？

【前腔】〔末〕女人容拜。秀才听解。那贡元呵，不嫌你礼物轻微，偏喜爱熟油苦菜。但心无忌猜，但心无忌猜，物无妨碍，人无杂坏。

方才聘礼取过来一观。〔生〕请观。〔末〕昔日汉梁鸿聘孟光，荆钗遗下，岂不是达古之家？这荆钗虽不是金银造，非是老夫面奉，管取门阑喜事谐。〔老旦〕将仕回见贡元，只说礼物轻微，表情而已。〔末〕谨领，谨领。

〔生〕寒家乏聘自伤情，〔老〕权把荆钗表寸心。〔末〕著意种花花不发，〔合〕等闲插柳柳成阴。

第七出遐契

【秋夜月】〔净上〕家富豪。少甚财和宝？未毕姻亲，萦牵怀抱。只因命犯孤星照，没一个老瓢。自家号做孙汝权，牛羊无数广田园。无瑕美玉白似雪，没孔珍珠大似拳。白银积下如土块，黄金堆垛似方砖。温州城里第一个财主，件件称心，样样如意。说也惶恐，夜夜缩脚眠。前日学中回来，偶见一家门径里面四个大字："为善最乐"。正看之际，闪出二八佳人，生得描不成，画不就，十分美貌。若得此女为妻，不枉了今生一世。

【驻云飞】思忆多娇，想他十指纤一撚腰，两瓣金莲小，赛过西施貌。妖，其实是俊多娇，想他身材小巧，教我日夜相思，日刻萦怀抱。若得成亲，我也不枉了。

呸！想他也没用，我家里有个才六、才七，只好管些家事。有个朱吉能言语，我未曾说起。他就晓得我心事，叫他出来商议。朱吉那里？〔末上〕听得叫朱吉，慌忙走来立，大胆寸难行，小心尽去得。官人，有何分付？〔净〕朱吉，前日我在学中回来，打从双门巷里经过，一家门前写著："为善最乐"，你晓得是那一家？〔末〕是钱贡元家里。〔净〕你怎么认得？〔末〕小人常在他门首经过，认得。〔净〕他家好个女儿。〔末〕官人怎么晓得？〔净〕我在学中回来，偶见此女，生得十分美貌。我要取他为妻，没个人去说合。〔末〕他家对门卖烧饼的张妈妈，是钱贡元的妹子。姑娘说侄女，有何不可？〔净争〕我儿好聪明，姑娘说侄女，有何不依？小厮，取文房四宝过来。〔末〕要文房四宝何用？〔净〕写个票儿，拿他来。〔末〕这就不是，求亲犹如告债，须是登门相请才可。〔净〕你不知道，这妈妈闻得他嘴头子极快，他问道官人多少年纪，方继娶亲，教我怎么回他？〔末〕只说高来不成，低来不就，蹉跎了岁月，少说些年纪便了。〔净〕你分付家里，只说我学中去了。〔末叫后科。净〕出得家门口，此间已是大街坊。〔末〕待我去请他。〔净〕有理。〔末叫〕张妈在家么？〔丑上〕来了。

【秋夜月】蒙见招，打扮十分俏，走到门前人都道，道奴奴脸上胭脂少，搽些又好，抹些又俏。

〔末〕搽多了，好与关大王作对。〔丑〕你来我家何干？〔末〕孙官人要见。〔丑〕呀！相公请了。〔净〕妈妈请了。〔丑〕看茶。〔净〕妈妈请。〔丑〕相公，接待不周。春牛上宅，并无灾厄。〔净〕我今闲走，特来看你这母狗。〔末〕出言太毒，将人比畜。〔净〕怎么屎口伤人？〔丑〕惯有这毛病。〔净〕茶来。〔丑〕免茶。〔净〕免茶不是你说的。〔丑〕讨茶也不是你说的。〔净〕我在家里讨惯了。〔丑〕相公，今日到此贵干？〔净〕他问我贵干，我怎么回他？〔末〕便说烦妈妈为媒。〔净〕特烦妈妈为媒。〔丑〕不知取与第几位令郎？〔净〕小儿尚未有母，就是这小花男子。〔丑〕相公今年高夀了？〔净〕一百八十岁。〔末〕十八岁。〔净〕看，一十八岁。〔丑〕好少年老成。要取那家女儿？〔净〕朱吉，怎么回他？〔末〕便说令兄宅上有个令爱，要娶他做娘子。〔净〕妈妈，闻知令爱宅上，有个令兄，取他做个掌家娘子。〔丑〕我哥哥六十岁了，还饶他不过。〔净〕都是你只管令令令，都令差了。巧言不如直遭，便说你哥哥家里有个丫头，我要讨他做老婆便了。〔末〕是令兄宅上有个令爱，财主取他做掌家娘子。〔丑〕若说我侄女儿，只教你雪狮子向火，酥了一半。看我侄女儿，长、不料料窕窕，短、不足跔跔促促。他眉弯新月，譬挽乌云，脸衬朝霞，肌凝瑞雪：有沈鱼落雁之容，闭月羞花之貌。秋波滴沥，云鬓轻盈，淡扫蛾眉，薄施脂粉。舒翠袖，露玉指，春笋纤纤，下香阶，显弓鞋，金莲窄窄。这双小脚，刚刚三寸三分。〔净〕好！连夜就成。朱吉，这妈妈说小姐的脚，刚刚三寸三分，这是卖弄金莲，就值一千两。请问妈妈要多少价钱？〔末〕这就差了，买牛马便说价钱，亲事只说财礼。〔净〕你晓得我的，我若过一两遭，便晓得。苦恼，小花男子那里晓得？你教我便好。〔末〕请问妈妈要多少财礼？〔丑〕相公，我哥哥是诗礼之家，出得你的门，进得我哥户，样样成双，件件成百。〔净〕有！大人家干事不小，小人家干事不大，只管出得我家门，进得你令兄家户。妈妈，成亲之后，自有礼物登门谢媒。花红羊酒锦段赠之。朱吉，今日是个好日，你连忙回去，取金钗一对，压钗银四十两，相烦妈妈就去。

【豹子令】闻说佳人多袅娜，多袅娜，端的容貌赛嫦娥，赛嫦娥。此亲若得周全我，酬劳财礼敢虚过。〔合〕花红羊酒谢媒婆。〔丑〕成亲之后，就是姑婆。〔净〕朱吉，你牵羊担酒谢姑婆。

【前腔】〔丑〕非是冰人说强呵，说强呵，成败都是女萧何，女萧何。若是才郎拼财礼，管教织女渡银河。〔合前〕

〔净〕为媒作伐莫因循，〔丑〕管取教君成此亲。〔末〕匹配姻缘凭月老，〔合〕调和风月仗冰人。

第八出受钗

【似娘儿】〔外上〕一女貌天然，缘分浅。亲事迁延。愿天早与人方便，丝萝共结，蒹葭可倚，桑梓相联。"男子生而愿为之有室，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。"老夫昨央将仕王宅议亲，回来便知端的。〔末上〕伏托荆钗成好事，何须红叶作良媒。昨蒙贡元央我王宅议亲，不免回复。有人么？〔外〕将仕，有劳动问，亲事如何？〔未〕老夫初到王宅，说起亲事，王老安人再三推辞。已后将尊言说明，谗得允从。〔外〕将何物为聘？〔末〕聘物虽有，只是轻微，将不出。〔外〕老夫有言在先，不拘轻重，只要成其姻事。〔末〕聘物在此，请收。〔外〕好罕物。昔日汉粱鸿聘孟光荆钗，至今遗下，岂不是达古之家？老安人那里？〔净争上〕"姻缘本是前生定，曾向蟠桃会里来。"那个在此？〔外〕是将仕。〔净〕不是来说我儿亲事么？〔外〕正是。〔净〕李成看茶来。将仕公，外日多蒙厚礼，我说李成去请将仕公来吃些寿面，说你不在家；一钵头面，放了三日，把与狗吃了。〔外、末〕这什么说话？〔净〕敢问将仕，说我女儿亲事怎么了？〔末、外〕亲事已成了。〔净〕既成了，几时下盒子？〔末、外〕就是今日。〔净〕今日教我怎么安排得酒与来人吃？〔末〕都是干折，袖里来，袖里去。〔净〕看鸡鹅污屎，坏了衣服。〔末〕不是这个干折。〔净〕小厮讨天平来。〔外〕要天平做什么？〔净〕要他兑银子。〔外〕银子希什么罕？〔净〕银子不希罕，什么希罕？〔外〕一股荆钗，只怕你不晓得。〔净〕你拿来我看。多少年纪，不晓得这是什么东西。闻又不香，拿在手又不重，待我磨一磨。〔外〕这是宝贝，擦不得的。〔净〕人到禁擦，他到不禁擦。〔外、末〕什么说话？〔净〕这味头簪子，一分银子买了十根，讨得十个媳妇。〔外〕不要多说。〔净〕我晓得。当初汉梁鸿仗他讨了个娘子，如今又将来讨我女儿，是二婚人了。〔末〕休得取笑。〔净〕你便说何人置造，甚人遗下的？

【柰花子】〔末〕论荆钗名本轻微，汉梁鸿已仗得妻，芳名至今留传于世。老安人，休将他恁般轻视，听启，明说道表情而已。

【前腔】〔净〕虽然是我女低微，他将我恁般轻觑。一城中岂无风流佳婿？老员外，偏只要嫁著穷鬼。老许，你做媒氏，疾忙与我还他的财礼。

【前腔】〔外〕这财礼虽是轻微，你为何讲是说非？婆子，你不晓得，那王秀才是个读书人，一朝显达，名登高第，那其间夫荣妻贵。这财礼呵，纵轻微，既来之，且宜安之。

【前腔】〔丑上〕富家郎央我为媒，要娶我侄女为妻。说开说合，非同容易，也全凭虚心冷气。匹配，端的是老娘为最。

〔净〕姑娘那里来？〔丑〕我在家里来，特来与女儿说亲。〔净〕不要说这亲事。我老员外凭了那老许，把女儿许与王什么朋。〔丑〕不是王景春的儿子王十朋？娘儿两个过活的？〔净〕正是他家，不知富贵发迹何如？〔丑〕就是孤老院里赶出跎子来，穷断了他的脊筋。风扫地，月点灯。〔净争〕你说的是谁家？〔丑〕我说的是孙半州孙官人，名头也有十七八个，金银使秤称，珠子使斗量。先将金钗一对，压钗银四十两，交了年庚吉贴，就有礼物登门。〔净〕如此只许他家罢。姑娘，只说我不曾见你进来，你就说退了王家，我就说嫁了孙家。〔丑〕正是。〔净〕只是老许在里面，不好说得。〔丑〕自古道："男不作媒，女不保债。"若是老许抢我这媒做了，汗都弄他的出来。嫂嫂，你先进去。〔净〕老许还不去。〔丑〕哥哥嫂嫂。此是那个，拘也不养出他来。我到人一般敬他，他到驴了眼看我。我到深深拜一拜，他到直了腰哈人。〔末〕老人家曲不倒腰，只是这等。〔丑、净〕老人家曲不倒腰，彭祖公公不唱喏的？"男有男行，女有女伴。"请出去，待我们说几句家常话。哥哥，特来与我侄女说头亲事。〔外〕妹子来迟了，女儿许了王秀才，聘礼受了，就是王景春之子王十朋。〔丑〕那个做媒的？千百担柴煮不烂的老狗，这是女人家勾当。那王家朝无呼鸡之食，夜无引鼠之粮，若是嫁了他，饿断了丝肠。若饿死我家女儿，要与老许讨命。〔外〕什么说话？〔净〕姑娘，你说的是那家？〔丑〕我说的是孙半州，前门进去一百条水牛，有老许大。〔净〕就嫁这水牛。〔丑〕后门进去一百条黄牛。不要说他珍珠财宝，只这象牙屏风底下，冰干也有一千担。〔净、外〕冰见了日头就洋了，怎么晒得冰干？〔丑〕各天一方，有这等天晒得这冰干。嫂嫂，生药铺里卖的是什么？〔净〕这是冰片。〔丑〕正是，正是。退了王家，嫁那孙家。〔外〕你不晓得，就是那孙汝权。极奸诈。我也配他不来，还了他聘礼。〔净〕这等人家不与他？如今退了王家？许了孙家。〔外〕你那婆子，晓得什么？"一家女子百家求，求了一家便甘休。"〔净〕唊了嘴，"一家女子百家求，九十九家不甘休。"〔丑〕只有一家不求得，扒在屋上打砖头，一失手打了老许的头。

【驻马听】〔外〕巧语花言，竟不顾男女婚姻当遴选，此子才堪梁栋，貌比瑶药，学有渊源。我孩儿非比孟光贤，那书生亦遂梁鸿愿。这亲事也由我不得，也由你不得。玙〔合〕万事由天，一朝契合，做了百年姻眷。

【前腔】〔净〕才貌兼全，亲老家贫囊又艰，羞杀荆钗裙布，绣褥金屏，绮席华筵。好姻缘番做恶姻缘，富亲眷强似穷亲眷。〔合前〕

【前腔】〔丑〕四远名传，那个不识孙汝权。他貌如潘岳，富比石崇，德并颜渊，轻裘肥马锦雕鞍，重裀列鼎珍羞馔。〔合前〕

【前腔】〔末〕五百年前，月老曾将足系缠，不用诗题红叶，书附青鸾，玉种蓝田。瑶池曾结并头莲，画堂中已配豪家眷。〔合前〕

〔外〕今日未可便相从，〔净〕须信豪家意颇浓。〔末〕有缘千里能相会，〔丑〕无缘对面不相逢。〔外〕怎成得人家？一个客在此，也没茶水，到有许多不贤之处！〔净〕还不跪？〔丑〕跪了，嫂嫂。〔外〕妹子，一家好人家是你搅坏了，我也做不得主。我儿在绣房中，你将两家聘礼问女儿。愿嫁金钗，就是孙家；愿嫁荆钗，就是王家。〔净、丑〕正是。〔外〕只说王家是诗礼之家，那孙家一味村浊。〔净〕再说一个大巴掌。〔外〕罢罢，我再不管了。〔先下。丑〕世间无难事，只怕歪丝缠。一个老官人被你一缠，就缠坏了。玉莲就比我小时节，只要有得吃，有得著。这等人家不嫁，倒去嫁穷鬼？好计，"计就月中擒玉兔，谋成日里捉金乌。"〔下〕

第九出绣房

【恋芳春】〔旦止〕宝篆香消，绣窗日永，又还节近清明。暗里时更换，月老逼椿庭，惟愿双亲福寿康宁。

镜中常自叹婵娟，生长闺门二八年，惟喜椿庭身在室，何堪萱室魄归天？言工容德悉兼全，玉质无瑕赛月圆。春去秋来多少事，金莲那肯出房前？奴家侍奉早膳已毕，且向绣房做些针指。

【一江风】绣房中，袅袅香烟喷，翦翦轻风送；但晨昏问寝高堂，须把椿萱奉。忙梳早整容，忙梳早整容，惟勤针指功，怕窗外花影日移动。

【前腔】听鹊鸦，噪得我心惊怕，有甚吉凶话？念奴家不出闺门，莫把情怀挂。依然绣几朵花，依然绣几朵花，天生怎比他？再绣出蔷薇架。

【青哥儿】〔丑上〕豪门议亲，哥哥嫂嫂已许谐秦晋。未审玉莲肯从顺，且向绣房询问。

开门。〔旦〕是谁？〔丑〕是你姑娘。〔旦〕姑娘那里来？〔丑〕我儿，这就不是了，怎么拦门拜？诗礼人家，只象小家子出身，好歹等姑娘坐定了拜才是。〔旦〕多谢姑娘指教。〔丑〕这才是。我儿坐了。〔旦〕姑娘，告坐了。〔丑〕你在这里做什么？〔旦〕这是枕方。〔丑〕这是什么花？〔旦〕并头莲。〔丑〕这是做亲的意思了。〔旦〕姑娘休要取笑。〔丑〕下面是鸭、是鹅、哺鸡？〔旦〕鸳鸯。〔丑〕鸳鸯嘴长了七八针。这是什么书？〔旦〕是《烈女传》。〔丑〕我儿，这书且放过一边，我要说正经。我儿，特来与你说一头亲事。〔旦〕不是爹爹许那王□〔丑〕亏你不羞，不出闺门的女儿，晓得什么王、白，好歹等姑娘说出来。你爹爹许了王家，母亲见他艰难，将你许了孙半州。他是温州城里第一个财主，我儿若嫁了他，一生受用不尽。这是王家的聘礼，这是孙家的聘礼。〔旦〕姑娘，他乃豪家富贵，玉莲乃家寒貌丑，不敢应承孙家。〔丑〕嫁孙家是，听我说他富贵。

【梁州序】他家私迭等，良田万顷，富豪声振瓯城。他又不曾婚聘，专浼我来求亲。〔旦〕他恁的钱物昌盛，愧我家寒貌丑难厮称。〔丑〕这段姻缘料想是前生定，入境缘何不顺情？休得要恁执性。

【前腔】〔旦〕他有雕鞍金凳，重裀列鼎，肯娶我裙布荆钗？我须房奁不整，反被那人相轻。〔丑〕虽是你房奁不整，他见你姿容，自然相饮敬。〔旦〕严父将奴先已许书生，君子一言怎变更，实不敢奉尊命。

【前腔】〔丑〕你爹娘俱已应承，问侄女缘何不肯？恁推三阻四，莫不是行浊言清。〔旦〕枉了将人凌并，便刎下头来，断然不依允。〔丑〕论我作伐，宅第尽闻名。十处说亲九处成，谁学你假惺惺。

【前腔】〔旦〕做媒的，〔丑〕做媒的不是做贼的。〔旦〕做媒的个个夸能，也多有言不相应，信著你都被误了终身。〔丑〕合穷合苦没福分。丫头强厮挺，令人怒憎。〔旦〕出语伤人，你好不三省，荣枯事总由命。

【尾】〔丑〕这段姻缘非厮逞，少什么花红送迎？〔旦〕谁想番成作画饼。

〔旦〕姻缘自是不和同，〔丑〕无分荣华合受穷。〔旦〕雪里红梅甘冷淡，〔合〕羞随红叶嫁东风。

第十出逼嫁

【福青歌】〔净上〕只因我女娇媚，富家郎要结姻契。姑娘在此作良媒，寻思道理，强如嫁著穷鬼。常言道："会嫁嫁田庄，不会嫁嫁才郎。"好笑我老儿将女儿许嫁王十朋，姑娘来说的温州城内第一个财主孙汝权。如今姑娘绣房中与女儿议亲，待姑娘来便知端的。

【前腔】〔丑上〕玉莲贱人无理，激得我怒从心起。腌臜蠢物太无知，千推万阻，枉教我受了这场呕气。

〔净〕姑娘为何这般气？〔丑〕嫂嫂，只说人家养女儿，你当初把他如金宝，如今把你当蒿草。我便领你的命到绣房中去，他便闭著门儿。我便叫开门，他便不该就是拦门拜。我该奉承他一分便好。我不合教道他，他便怪我抢白了，心里有些不自在我。我便说特来与你做媒，他到嗞了这张嘴，说道：姑娘莫不是爹爹说王□我就说：不出闺门的女儿，晓得什么王、白，好歹等姑娘说出来。又说：爹是亲的，娘是继母，不知是那一个养汉老淫妇，不知他是那里来的，便是这等跟我爹的。还要拿他到税课司去税他一税，羞也羞杀了他。〔净〕他是这等无理，七岁无了母，是我扶养长成。说我做主不得，我且唤他出来，肯嫁孙家，我有一处，要嫁王家，也有一处。〔丑〕嫂嫂不要说我说的。〔净〕玉莲那里？

【七娘子】〔旦上〕芳心未许春搬弄，傍纱窗绣鸾刺风。〔净〕玉莲。〔旦〕母命传呼，奴当趋奉。金莲轻举湘裙动。

〔旦〕母亲。〔净〕撒开，不是你娘。〔旦〕姑娘。〔丑〕不是你姑娘。〔净〕你好欺心！虽无十月怀胎，且有三年乳哺。怎么得你长大嫁老公，姑娘与你说亲，肯不肯好好回他，怎么说爹是亲的，娘是继母，做主不得，骂我许多？〔旦〕是那个来说的？〔净〕姑娘说的。〔旦〕姑娘曾在那里骂？〔丑〕你骂来。〔净〕贱人骂得好。

【锁南枝】〔旦〕休发怒，免性焦，一言望乞听奴告。这聘礼荆钗，休恁看得小。〔净〕是金的？〔旦〕非是金。〔丑〕敢是宝。〔旦〕非是宝。〔净〕非金非宝，要他何用？〔旦〕将来聘奴家，一似孟德耀。

【前腔】〔净、丑〕听他道，越气恼，无知贱人不听教。因甚苦死执迷，惹得娘焦燥？他礼物有甚好？比著玉镜台，羞杀晋温峤。

〔旦〕母亲，岂不闻商相埋名，版筑岩前曾避世，阿衡遁迹，躬耕莘野未逢时。买臣见弃于其妻，季子不札于其嫂。先朝蒙正运未通，破窑困苦；昔日韩信时不遇，当道饥寒。王秀才虽窘，乃才学之士：孙汝权纵富，乃奸诈之徒，才学之士，不难于富贵，奸诈之徒，必易于贫穷。王秀才一朝风云际会，发迹何难？〔净〕姑娘，丫头虽小，且是识人多矣。不知那里寻许多苦堆一处。

【四换头】贼泼贱闭嘴，数黑论黄讲甚的？我是你什么人？〔旦〕是娘。〔净〕恰又来，娘言语怎违逆？颐父母颜情却是礼。〔旦〕顺父母颜情，人之大礼。话不投机，教人怎随？富豪贪恋，贫穷见弃，惹得傍人讲是非。

【前腔】〔丑〕呆蠢丫头，出语污人耳。恁推三阻四，话不投机。豪家求汝效于飞，他有甚相亏？出言抵撞，你好没尊卑。

【前腔】〔旦〕非奴失礼仪，望停嗔，听拜启。婚姻事有之，恐误了终身难改移。〔净〕嫁去好，多住几日，不好，回来再嫁。〔旦〕怕一时贪富侈，恐船到江心补漏迟。

【前腔】〔净、丑〕好言劝你，再三阻推。娘是何人你是谁？〔旦〕母亲暂息雷电威，休恁自差池。今日里缘何将我苦禁持？〔净〕自今和你做头敌。〔旦〕谩威逼，断然不与孙氏做夫妻。

〔旦下。外上〕自不整衣毛，何须夜夜嚎。为何在此喧嚷？〔净〕老贼养得好女儿，把我一顿打。若无姑娘劝，几乎打死。〔外〕妈妈，玉莲最孝顺，敢不是他？〔净〕且住！待我思想。我扯住他衣服，他洒掉跑了去，方才打。姑娘，是你打的。〔外〕妹子回来一次，惹得他母子闹吵，今后再不要回来。〔丑〕我为你女儿亲事，今后再不回来了。〔净哭〕我的姑娘，〔丑哭〕我的嫂嫂。〔外〕呸！好人好家，哭怎么的？〔丑〕耍戏有哭有笑。〔净〕依我嫁孙家，多与他房奁首饰。若不肯嫁孙家，剥得赤条条，拣个十恶大败日，一乘破轿子，送到王家。房奁首饰，一些没有，再不管他。〔外〕将机就机，明日乃是一好日，只说不好。妈妈，十恶大败之日，就是明日送去。〔净〕也罢，就是明日。〔外〕妈妈，你送去。〔争〕我不去。〔外〕妹子。你送去。〔丑〕嫂嫂，一个泥人送到庙里去，看个下落，就是我去。

〔外〕不贪富贵自甘贫，〔净〕叵耐无知小贱人。〔丑〕惟有感恩并积恨，〔合〕万年千载不成尘。

第十一出辞灵

【破阵子】〔旦上〕翠黛深笼宝镜，蛾眉懒画春山。丝萝虽喜依乔木，椿树还怜老岁寒，偷将珠泪弹。

我生胡不辰，繈褓失慈母。鞠育赖椿庭，成立多艰楚。此日遣于归，父命曷敢阻？进退心恐伤，有泪出肺腑。奴家被继母逼嫁孙郎，我爹爹不允，将机就机，只说今日是十恶大败之日，匆遽之间，将奴出配王家。首饰衣服，并无一件。苦呵！若是亲娘在日，岂忍如此肮脏？不免到祠堂中拜别亲娘神主。此间已是祠堂中了，这一位是我亲娘呵！一入祠堂心惨凄，百年香火叹无儿，涓埃未报母恩德，返哺忍闻乌夜啼。

【玉交枝】〔旦〕音容不见，望冥中听奴诉言，甫离怀抱娘恩断，目应怎瞑黄泉。谁知继母心太偏，逼奴改嫁相凌贱。我那亲娘，孩儿今日出嫁，本待做一碗羹饭与你，料他决不相容。苦！莫说羹饭，我要痛哭一场，〔合〕怕他们闻之见嫌，只得且吞声泪痕如线。我的亲娘在日，岂是今日？

【前腔】不能光显，叹资装十元一完。爹爹，母亲，荆钗裙布奴情愿。只是我爹爹年老在堂，奴家去后，叹无人膝下承颜。我的亲娘，七岁抛离了你，受他折磨难尽言。孩儿倘有一些差处，非打即骂，他全无骨肉亲相脊。〔合前〕〔外上〕荆钗与裙布。随时逼婚嫁。〔丑上〕三夜不息烛，相思何日罢。〔外〕我儿，哭得这等模样，你在此怎么？〔旦〕我在此别母亲神主。〔外〕我的儿，

【忆多娇】你且开镜奁，锭翠钿，休得界破残妆玉箸悬。今日我做爹爹的肮脏了你，首饰全无真可怜。〔合〕休得愁烦，喜嫁个读书大贤。

【前腔】〔旦〕愁只愁你子嗣悭，爹老年，何忍教儿离膝前。爹爹，你与母亲不谐，孩儿去了，凡事忍耐些罢。莫惹闲非免抟牵。〔合前。丑〕我儿，你若依了我，嫁了孙家，大样妆奁，十分富贵。今日什么来由，到嫁这个穷鬼？〔外〕你好胡说！

【斗黑麻】自古姻缘事，非偶然，五百年前，赤绳系牵。儿今去，听教言：我的儿，你到王门做媳妇，勿慢勿骄，必钦必敬。孝顺姑嫜，数问寒暄。〔合〕灯前泪涟，生离各一天。他有日归宁，吾心始安。我儿上轿去罢。

〔旦〕待孩儿请母亲出来拜辞。〔外〕孩儿，那老泼贱，你去拜别他怎么？〔旦〕爹爹，天下无有不是的父母，孩儿何忍不辞而去？〔丑〕侄女言之有礼，待我去请他来。嫂嫂，女儿请你出来拜别。〔净在内说〕不出来，一似张果老倒骑驴，永远不要见这畜生的面。〔丑〕侄女儿，你母亲不肯出来受你的拜别。〔旦〕既不肯出来，待奴自去请。母亲，开门，开门！〔净内说〕不开，不开！〔旦〕母亲既不开门，不免就此房门前拜别。我的娘，孩儿呵，

【前腔】蒙教养成人，恩同昊天。〔净内应〕我又不是你亲娘，说什么昊天！〔旦〕我的娘，虽不是你亲生，多蒙保全。儿别去，免忧煎。娘，你是个年老之人，休惹闲气，倘爹爹有些不是处，忍耐些罢！努力加餐，望把愁颜变笑颜。〔合〕灯前泪涟，生离各一天。〔外〕我儿，他衣饰也无一件与你，哭他怎么？〔旦〕裙布荆钗，奴身自便。〔丑〕侄女儿，拜了爹爹，上轿去罢！〔外〕不要拜了。

【临江仙】〔旦〕百拜哀哀辞膝下，及门无母施鞶，未知何日返家园。出门银烛暗，明月照鱼轩。〔旦、丑吹打下。外吊场〕

【前腔】半壁孤灯相吊影，萧萧白发盈颠。那堪弱息离身边，叮咛辞别去，情痛不成干。〔哭下〕

第十二出合巹

【风马儿】〔老旦上〕株守蜗居事桑蚕，形憔悴、鬓蓝参。〔生上〕家寒世薄精神减，凄凉一担，母忧愁，子羞惭。

〔老旦〕孩儿，姻缘之事非偶然，前番许将仕来说亲事，我因将荆钗为定。此人一去许久，不见回报，敢是不成了。〔生〕母亲，姻缘前生分定，苦苦挂怀则甚。

【琐寒窗】〔老旦〕这门亲非是我贪婪，无奈人来说再三。送荆钗只愁富室褒谈，良媒竟没一言回俺，反教娘挂肠悬胆。〔合〕早间只闻得鹊噪窗南，有何亲旧相探？

【前腔】〔生〕叹连年贫苦多谙，尤在凄凉一担担，事萱亲、朝夕愧缺腴甘。劬劳未答，常怀凄惨。议姻亲，断然不敢。〔合前〕

【前腔】〔末、净上〕论人生嫁女婚男，不是姻缘怎妄贪。谩夸他豪门首饰衣衫。娇娥志洁，甘居清淡。那听他巧言啜赚。这姑姑闲此脸羞惭，此来必定喃喃。此间已是。有人么？

〔老旦〕有人在外，山去看来。〔生〕待孩儿去看。〔末〕老夫要见令堂。〔生〕请将仕少待。〔老旦〕请见。〔末〕老安人贺喜。〔老旦〕寒门似水，喜从何来？〔末〕钱老员外送小姐过门，以此贺喜。〔老旦〕仓卒之间，诸事不曾整备，怎生是好？〔末〕不费老安人的心，钱宅也没有人来，止有张姑妈送亲。他恰有些絮聒，不要听他。〔净〕只要对了新官人，诸事不要管。张老安人出轿。华堂今夜喜筵开，拂拂香风次第来，画鼓频敲龙笛响，新人挪步出庭阶。

【宝鼎儿】〔丑上〕亲送侄女临门，管取今朝沈醉。

〔净〕请老安人迎接姑婆。〔老旦〕姑婆请。〔丑〕亲家请。〔净〕请行礼，再行礼。〔老旦、丑行礼。丑〕此间是那个？〔末〕就是新官人。〔丑〕你不晓得，这是琼林之琼。亲家面上为何能黄？〔老旦〕生成的。〔丑〕这房子为何都是曲的？〔老旦〕这是旧房。〔丑〕不是旧房，正是乔木之家。〔末、净〕这话才说得好。〔丑〕亲家，里面有什么冰窨？〔老旦〕没有什么冰窨。〔丑〕为何冷气直冲？亲家，夜来我哥哥嫂嫂分颜，如今送侄女临门，首饰房奁，诸事不曾完备，望亲家包荒。〔老旦〕家下仓卒之间，诸事不曾整备，望姑婆包荒。〔丑〕实不相瞒亲家说，没有喜娘，还要我一身充两役，扶我侄女出轿。酒是好歹两桌都是我的了。〔末〕且不要多说，扶持新人出轿。〔净〕伏以身骑白马摇金镫，曾向歌楼列管弦；醉后不知明月上，笙歌引入画堂前。

【花心动】〔旦上〕适遣匆匆，奈眉峰慵画，鬓云羞笼。

〔净〕一对新人请上花毯，齐眉并立。一派笙歌列绮罗，女郎今夜渡银河。羞闻织女笑呵呵，今夜断然饶不过。〔老旦〕请受礼。〔丑〕同受礼。〔净〕老安人请训事。〔老旦〕姑婆请训事。〔丑〕亲家请。〔老旦〕占了。夫妻交拜，相敬如宾。务要上和下睦，夫唱妇随。常如鸾凤之和鸣，早叶麒麟之应瑞。姑婆请。〔丑〕勤事桑麻，织䌷做布，莫学自己，嫁了这个穷酸饿醋。喜筵独桌，摆在那里？〔老旦〕姑婆，仓卒之间，诸事不曾整备。

【惜奴娇】只为家道贫穷，守荆钗裙布，谨身节用。今为姻眷，惟恐玷辱亲家门风。〔旦〕空空，愧乏房奁来陪奉，望高堂垂怜宠。〔合〕喜气浓，悄似仙郎仙女，会合仙宫。

【前腔】〔丑〕欣逢，夫婿宽洪，可留心遵守，四德三从。〔末〕勤攻诗赋，休得要效我飘蓬。〔生〕重重，命蹇时乖长如梦。〔老旦〕谢良言，开愚懵。〔合前〕

【斗黑麻】〔旦〕家世，虽忝儒宗，论𬞟蘩箕帚，尚未谙通。愧无能，岂宜适事英雄？〔老旦〕融融，非独外有容，必然内有功。〔合前〕

【前腔】〔生〕愚蒙，欲步蟾宫，奈才疏学浅，未得飞冲。愧无能，岂宜先自乘龙？〔丑〕雍雍，才郎但显功，娇妻拟赠封。〔合前〕

【锦衣香】〔末〕夫性聪，才堪重；妇有容，德堪重，天生美质奇才，彩驾丹凤。〔生〕自惭非是汉梁鸿，何当富室，配著孤穷。〔旦〕念妾非孟光，奉亲命遣侍明公。今日同欢共，蓝田玉曾修种。夫和妇睦，琴调瑟弄。

【浆水令】〔老旦〕恕贫无香醪泛钟，恕贫无美食献供。〔丑〕又无些汤水饮喉咙。妆甚么大媒？做甚么亲送？〔末〕休相笑，莫妄冲，惟恐外人相讥讽。〔老旦〕非缺礼，非缺礼，只为窘中。凡百事，凡百事，望乞包笼。

【尾】〔众〕佳人才子德堪重，更人才又兼出众，夫妻到老永和同。

〔生〕合巹交欢喜颇浓，〔老〕琴调瑟弄两和同；〔丑〕今宵賸把银缸照，〔合〕犹恐相逢在梦中。

第十三出遣仆

【出队子】〔外上〕追思前事，追思前事，心下如同理乱丝。虽然颇颇有家私，争奈年高无后嗣，怎不教人日夕怨咨！

万般皆是命，半点不由人。当初本欲招赘王十朋为婿，谁知我那婆子嫌贫爱富，定要嫁在孙家。我女不从，因此变作参商，翻成仇怨，是我一时将机就机，将孩儿送过王门。如今王十朋赴京科举，思虑他家无人，意欲整西边书房，去请亲家女儿同居住，早晚也好看顾。李成那里？〔末上〕水将杖探知深浅，人听言词见腹心。员外有何分付？〔外〕李成，王官人往京求取功名，我思量他家无人，欲将西首书房打扫清洁，你就去请老安人小姐到家居住，早晚也好看顾。〔末〕如此甚好，只怕老安人不容。〔外〕有我在此，不妨。〔末〕小人就去。

【好姐姐】〔外〕听吾一言说与，那王秀才欲求科举。他若去时，必定家空虚。〔合〕堪忧虑，形只影单添凄楚，暮想朝思愈困苦。

【前腔】〔末〕解元为功名利禄，他应难免分开鸳侣。妻孤母独，怎不愁满腹。〔合前〕

【前腔】〔外〕我欲把西边空屋，相请他萱亲媳妇，移来并居，早我相看顾。〔合〕亲骨肉，及早取来同居住，彼此心欢意满足。

【前腔】〔末〕小仆蒙东人付嘱，到彼处传说衷曲。他闻此语，拟定无间阻。〔合前〕

〔外〕不忍他家受惨凄，〔未〕恩东惜树更连枝；〔外〕黄河尚有澄清日，〔末〕岂可人无得运时？

第十四出迎亲

【挂真儿】〔老旦上〕天付姻缘事谐矣，夫和妇如鱼似水。〔生上〕贫处蜗居，羞婚燕尔，惟恐旁人谈耻。

〔旦上〕菽水承欢胜甘旨，亲中馈未能周备。〔生〕慈母心坎，贤妻意美，深喜一家和气。母亲，𬞟蘩已喜承宗嗣，功名未遂平生意。黄榜正招贤，囊空无一钱。〔老旦〕孩儿，家寒难斡运，谩自心头闷。〔旦〕科举若蹉跎，光阴能几何？〔生〕母亲，孩儿自与娘子成亲之后，不觉半载。即日黄榜动，选场开，郡中催逼赴京，限十五日起程。争奈缺少盘缠，如何是好？〔老旦〕孩儿，自你父亲亡后，家私日渐凋零。你今缺少盘费，教娘实难措办。〔旦〕官人，此系是前程之事，况兼官府催行，虽则家道艰难，如何辞免？可容奴家回去，恳告爹娘，或钱或银，借些与官人路上盘缠，不知意下如何？〔生〕如此却好，只恐岳丈不从。〔旦〕这个不妨。〔末上〕若无渔父引，怎得见波涛？老员外著我到王秀才家去请王老安人、小姐、王官人，这里便是，有人在此么？〔老旦〕孩儿，是谁在门首？〔生〕待孩儿去看。〔生〕足下何来？〔末〕小人是钱宅来的。〔生〕少待。母亲，原来岳丈家里来的人。〔老旦〕媳妇，你去看是谁。〔旦〕待奴家去看。原来是李成。〔末〕是小人。〔旦〕一向爹妈好么？〔末〕俱各平安。〔旦〕我在此半年，爹爹怎么不著人来看我。〔末〕家中有事，不曾来看得小姐。〔旦〕今日著你来，有何话说？〔末〕老员外闻知秀才官人上京应举，思虑宅上无人，著小人打点空房一所，特著小人来请老安人小姐同家另住。〔旦〕这是贫人遇宝，有何不可？你进来见了婆婆，须要下个全礼。〔末〕大人家儿女晓得。〔老旦〕媳妇，是谁？〔旦〕婆婆，是奴家里使唤的李成。〔老旦〕原来是李成舅，请他进来。〔旦〕李成进来。〔末〕老安人拜揖。〔老旦〕李成舅万福。二位亲家安否？〔末〕托赖俱各平安。〔老旦〕如今亲家著你来有何干？〔末〕老安人请坐，待小人说。

【宜春令】恩东命，遣仆来上覆，近闻说官人赴帝都。解元出路，料想家中，必定添凄楚。老员外呵，意欲把西首房屋，待相邀安人居住。为此特令男女，到宅传语。

【前腔】〔老旦〕蒙错爱，为眷属，这恩德深铭肺腑。奈缘艰苦，迤逦不能勾参岳父。到如今又蒙相呼，顿教娘心中犹豫。试问我孩儿媳妇，怎生区处？

【前腔】〔生〕因科举，欲赴都，免不得抛妻弃母。千思百虑，母老妻娇，却教谁为主？既岳翁惜寡怜孤，这分明爱枝惜树。且自随机应变。慎勿推阻。

【前腔】〔旦〕大出路，百事无。况家中前空后虚，晨昏朝暮，虑恐他人生嫉妒。既相招共处同居，暂离这荜门蓬户。末审婆婆夫主，意中何如？〔老旦〕媳妇，既如此，你道怎么不去？

〔老〕家寒羞往见新亲，〔生〕业务艰难莫认真。〔旦〕此上料应无改易，〔末〕迳传消息报东人。〔末下〕

【绣衣郎】〔老旦、生、旦吊场〕〔老旦〕半生在陋室幽牺，乐守清贫苟度时。重蒙不弃，大厦于间相周庇。望孩儿异日荣贵，报岳翁今日恩义。〔合〕愿从今奋鹏程万里，愿从今奋鹏程万卫！

【前腔】〔生〕自历学十载书帏，黄卷青灯不暂离。春闱催试，鏖战功名在科场内。金弯殴拟著荷衣，广寒宫必攀仙桂。〔合前〕

【前腔】〔旦〕想苍天不负男儿，一举成名天下知。倘登高第，雁塔题名身荣贵。若能勾赠母封妻，也不枉了争名夺利。〔合前〕

【前腔】〔老旦〕黄河尚有澄清日，岂可人无得运时？〔旦〕皇都得意，那时好个风流婿。〔生〕我寒儒显赫门楣，太岳翁传扬名誉。〔合前〕

〔生〕春闱催赴恐违期，〔旦〕但愿皇都得意回；〔老〕跃过禹门三级浪，〔合〕管教平地一声雷。

第十五出分别

【卜算子】〔外上〕从别女孩儿，心下常萦系。昨日令人去请归，彼此心欢喜。雪隐鹭鸶飞始见？柳藏鹦鹉语方知。昨日著李成去搬取王亲妈、秀才与我女孩儿同家另居。待李成回来，便知分晓。

【疏影】〔老旦上〕韶光荏苒，叹桑榆暮景，贫困相兼。〔旦上〕半载忧愁，一家艰苦，末知何日回甜。〔生上〕衣单食缺心无歉，为亲老常怀凄惨。〔末上〕安人贤会，秀才儒雅，小姐贞坚。老安人，这里正是本宅门首，待小人进去通报。老员外，老安人、秀才官人、小姐都来了。

〔外〕在那里？〔末〕都在门首。〔外〕看坐来。亲家，请里面相见。〔老旦〕老亲家先请。〔外〕亲家，老夫接待不周，勿令见罪。〔老旦〕亲家，老身贫无一丝为聘，遗荆钗言之可羞。〔外〕小女愧无百辆迎门，奉𬞟蘩惟恐有失。〔老旦〕未遑造谢，反蒙宠招。〔外〕重荷辉临，不胜荣幸。〔老旦〕老亲家，亲母如何不见？〔外〕老荆有些小恙，不及侍陪，容日再拜。乞恕！乞恕！〔老旦〕孩儿过来，见了老亲家。〔生〕念十朋一介寒儒，三尺童稚。忝居半子之情，托在万间之庇，有违参拜，无任战兢。〔外〕好贤婿！〔旦〕爹爹，久别尊颜，且喜无恙。〔外〕孩儿起来。亲家母，我闻知令郎起程，虑恐亲家宅上无人。老夫如今打点西边空房屋一所，请亲姆到来，与我孩儿同住。未知尊意如何？〔老旦〕老身来此，叨扰尊府。〔外〕贤婿几时起程？〔生〕小生就是今日起程。〔外〕李成看酒来。〔末〕酒在此。〔外〕此一杯酒，一来与者亲家接风，二来与我贤婿饯行。亲家，我家中没有高堂大厦。

【降黄龙】草舍茅檐，蓬荜尘蒙，纲罗风风召。尊亲到此，但有无一一望亲遮掩。〔老旦〕恩沾，万间周庇，悄似寒灰拨焰。使穷亲欢生愁腹，喜生愁脸。

【前腔】〔旦〕安然，问效鹣鹣，为取功名，顿成抛闪。君今此行，又恐怕贪荣别娶娇艳。〔生〕休言，我守忠信，自古道"贫而无谄"，肯贪荣忘恩负义，附热控炎？

【前腔】〔老旦〕淹淹，贫守虀盐，常虑衣单，每忧食欠。今为眷属，又恐将宅第门风辱玷。〔外〕休谦，既成姻眷，又何故相弃相嫌。敢攀尊亲宠临，老夫过僭。

【前腔】〔生〕叨忝，母训师严，三史谙通，九经博览。今承召举，到试闱定有朱衣头点。〔外〕孩儿，丈夫远行，你也递他一杯酒。〔旦〕奴家晓得了。〔唱〕春纤，捧觞低劝，好将心事拘钳。到京师闲花野草，慎勿沾染。

【黄龙滚】〔生〕休将别泪弹，休将别泪弹！且把愁眉敛。背井离乡，谁敢胡沾染？〔老旦〕路途迢递，不无危险。才日暮，问路程，寻宿店。

【前腔】〔生〕萱亲免愁烦，萱亲免愁烦！岳丈休忆念。〔老旦〕记取叮咛，客邸当勤俭。〔外〕此行只愿鳌头高占，功名遂，姓字香，门楣显。

【尾声】〔生〕随身不虑无琴剑，虑只虑行囊缺欠。〔外〕些少白金相助添。

〔生〕多谢岳父厚意。〔外〕你去路上要小心。早去早回。〔老旦〕孩儿，你过来，我分付你几句。〔生〕母亲，有何分付？〔老旦〕你未晚先投宿，鸡鸣起看天；逢桥须下马，过渡莫争先；古来冤枉事，皆在路途间。做娘的就比树头上黄叶，荷叶上水珠，朝不保暮了。我的儿呵！

【临江仙】渡水登山须仔细。〔外〕贤婿，朝行须听晓鸡啼。〔旦〕官人，成名先寄好音回。〔末〕王官人，蓝袍将挂体，及第便回归。〔生〕重荷萱亲勤训诲，感蒙岳丈提携。娘子，好生侍奉我亲帏。李成，在家勤照顾。〔末〕及第便回归。〔旦扯生介〕半载夫妻成拆散，婆婆年老怎支持？成名思故里，切莫学王魁！〔生〕你不须多嘱付，我及第便回归。〔生先下。众吊场〕正是"流泪眼观流泪眼，断肠人送断肠人。"〔外〕孩儿，你夫婿上京取应，好把婆婆恭敬。〔旦〕甘旨一一趋承。谨依爹爹严命。〔老旦〕多幸多幸，骨肉团圆欢庆。

【园林好】深感得亲家见怜，助白银恩德万千。更广厦容留，贫贱得所，赐喜绵绵。蒙所庇，意拳拳。

【沈醉东风】〔外〕我孩儿三生有缘，与才郎忝为姻眷。今日赴春闹，程途遥远。论盘费，尚忧轻鲜。〔旦〕婆当暮年，父当老年，只愿我儿夫荣归故苑。

【川拨棹】〔老旦〕他凭取才学上京赴选，又恐怕他功名缘分浅。〔末〕老安人且莫萦牵，那秀才文章灿然。管登科，作状元。管登科，作状元。

【红绣鞋】〔老旦〕旦夕祝告苍天，周全。

〔旦〕愿他独占魁选，荣显。母妻封赠受皇宣。门楣显，姓名传。〔老旦〕得鱼后，怎忘筌？得鱼后，怎忘筌？

【尾】从今且把眉舒展，遇良辰自宜消遣，骨肉永远团圆。

〔外〕举子纷纷争策艺，〔老〕此行愿取登高第。〔旦〕马前唱道状元来，〔合〕这回好个风流婿

第十六出赴试

【水底鱼】〔生上〕天下贤良，赴选临帝乡。白衣卿相，暮登天子堂。

【前腔】〔末上〕为功名纸半张，引得吾辈忙。人人都想，要登龙虎榜。

【前腔】〔净上〕有等魍魉，本是田舍郎，妆模作样，也来入试场。

〔生〕三年大比选场开，满腹文章特地来；争看世人增价买，信知吾辈是英才。〔净〕梅溪，我和你一学朋友，不须通名，趱行则个。

【甘州歌】〔生〕自离故里，谩回首家乡，极目何处？萱亲年老，一喜又还一惧。晨昏幸托年少妻，深感岳丈相怜一处居。〔合〕蒙嘱付，牢记取，教我成名先寄数行书。休悒怏，莫嗟吁，白衣换却锦衣归。

【前腔】〔末〕芳春景最奇，正可人不暖不寒天气。千红万紫，开遍满目芳菲。香车宝马逐队随，只见来往游人浑似蚁。〔合〕争如我，折桂枝，十年身到凤凰池。身荣贵，回故里，人人都道状元归。

【前腔】〔净〕迤逦松篁迳里，见野塘溶溶水没沙嘴。鸥凫往来，出没又还惊飞。危桥跨涧人过稀，只见漠漠平沙接远堤。〔合〕途中趣，真是奇，绿杨枝上啭黄鹂。难禁受，闻子规，声声叫道不如归。

【前腔】〔众〕闻知皇都近矣，尚还隔几重烟水。餐风宿水，岂惮路途迢递。一心指望入试闱，恨不得肋生双翅飞。〔合〕寻宿处，莫待迟，竹篱茅舍掩柴扉。天将暮，日坠西，渔翁江上钓鱼归。

【尾】问牧童，归村市，香醪同饮典春衣，图得今宵沈醉归。

〔生〕琢磨成器待春闱，〔末〕此去前程唾手回。〔净〕青云有路终须到，〔合〕金榜无名誓不归！

第十七出春科

〔末上〕钦奉朝廷命，敷施雨露恩。鱼龙皆变化，一跃尽朝天。自家不是别人，礼部伺侯的便是。往来听候，侍奉官员。今乃大比贡举之年，正当设科取士之际。国朝委请试官，已在贡院之内。府县郡召单子，俱列棘闱之前。如今将次考试，只得在此伺候。怎见得设科取士？但见开设著：茂才科、贤良科、方正科，齐齐整整；印卷所、弥封所、对读所、誊录所，密密严严。委请有：总考官、同考官、易考官、书考官、诗考官、春秋考官、札记考官，人人饱学；提调官、供给官、巡绰官、受卷官、弥封官、总监临官、都于办官，个个清廉。但是天下才子，先到礼部报名。第一场，以四书拟题，内选程文四书三篇、五经四篇，务要文章峻洁。第二场，以性理群书拟题，内选程论诏诰一篇、表判一篇，俱用礼义精纯。第三场，策问五道，无非晓达时务，何必经史辨疑。中式举人，定为三甲；授官进士，分作九阶。第一甲，赐进士及第，官授从六品；第二甲，赐进士出身，官授正七品；第三甲，赐同进士出身，官授从七品。廷策一道，列名状元、榜眼、探花，游街三日，赐宴琼林，鹿鸣卤簿。正是"一封才下兴贤诏，四海应无遗弃才。"道犹未了，试官早到。

【夜游朝】〔外，杂从上〕锦袍银绶掌春宫，辅佐承明一统。圣主求贤心重，网罗天下英雄。乌纱玉带紫金鱼，出入千人拥一车；若问荣华何自至，少年曾读五车书。下官蒙差考试，为天子之辅臣，系文章之司命。荣身食禄，岂容尸位素餐；报主匡时，敢不矢心殚力？今当会试之春，命主礼闱。天下英才，雪屯蚁聚。左右，举子入试者，用意搜检，以防怀挟。著他鱼贯而进！

【水底鱼】〔生上〕天降坚恩，诏我众书生。鱼龙变化，直上九霄云。

【前腔】〔末上〕慈亲衰倦，弟兄无一人。无人奉养，时刻常挂心。

【前腔】〔净上〕我是文人，声名天下闻。若还高中，管取第一名。

〔众见。外〕众举子，我奉九重之命，抡四海之才。每岁考试，不过经书诗对，尽是俗套虚文。我今奏准裁革。第一场各把本经做一篇，第二场破题，第三场作诗。天地人三号，各归号房，挨次呈来，无得错乱，取责不便。〔杂〕生员领题。〔外〕天字型大小就把本经做一篇来！

【黄莺儿】〔生〕鲁史纪周正。〔外〕正名之实，何者为先？〔生〕重明伦，先正名。先明王霸之分。尊正贱霸功难泯。〔外〕五霸桓文为盛，事业如何？〔生〕齐桓公会诸侯于葵丘，次师召陵以伐楚。晋文公会诸侯践土，天王狩于河阳。葵丘序盟，召陵誓兵，河阳践土诚陵分。〔外〕春秋以赏罚为事，无乃为僭乎？〔生〕春秋天子之事也。故仲尼曰："罪我者，其惟春秋乎？知我者，其惟春秋乎？"细推评，刑诛爵赏，准以素正情？〔外〕此篇深得春秋赏罚之旨，真内圣外王之学也。可喜可喜。地字型大小把你本经做一篇来！

【前腔】〔末〕五典与三坟，见重华，思放勋。〔外〕昔左史倚相，能读坟典丘索之书。子亦能是乎？〔末〕不敢，此分内事也。九丘八索扡能省。〔外〕既然读上古书，且说"欲为君尽君道，欲为臣尽臣道"二者当法何人？〔木〕君人之道，至文武而尽。人巨之义，当以伊周为法。文谟克勤，武烈继明，商衡周鼎辉相映。〔外〕"如或知汝，则何以哉？"〔末〕有用我者，务引君当道而已。际风云，盐梅舟楫，一德务臣君。〔外〕此篇深有宰辅器量。深为朝廷得人贺也。人字型大小把你本经做一篇来看！

【前腔】〔净〕四圣旨弥纶，道阴阳，说鬼冲。〔外〕易主卜筮者，说可信么？〔净〕圣人作易，神以知来，知以藏往，是故知幽明之故。知来藏往昭无朕。人根杳冥，月窟浑论。〔外〕何为天根，何为月窟？〔净〕尧夫云："干遇巽时观月窟，地逢雷处见天根。"〔外〕夏商之时，易有何名？〔净〕夏易首艮，是曰连山；商易首坤，是曰归藏。皆无足传者。连山云断归藏隐。〔外〕此子年齿虽逾，学识颇到。〔净〕不敢。我学生八八六十四卦，三百八十四爻，无不精晓。〔外笑〕可知你日亲笔砚？〔净〕惶恐。且休颦，书编三绝，观国利王宾。

〔外〕此篇易学颇精，非研穷义理，不能到也。〔生〕生员领题。〔外〕第二场，我出破题与你做："臣事君以忠。"〔生〕论辅乎君者，当尽忠于君也。〔末〕生员领题。〔外〕第二场，我出破题与你做："其为人也孝悌。"〔末〕性禀天地之贵，道尊日月之长。〔净〕生员领题。〔外〕第二场，我出破题与你做。学而第一："学而时习之，不亦说乎？有朋自远方来，不亦乐乎？人不知而不愠，不亦君子乎？"〔净〕大人，不是这学，乃是鹤儿第一。鹤儿乃是鹤之子，时乃时时之习也。盖鹤有千岁，得为有寿之禽。小鸟朔飞，渐渐飞高飞远，其母岂不说乎？忽一日飞在青田之内，赤壁之间，同类见他飞得高远，也飞来做了一处。此乃同类相从，岂不乐乎？雄鹤见了雌鹤，就欺心起来，一飞飞起来站在雌鹤身上，牢牢立定，而不滚也。雌鹤把头来对了雄鹤："雄鹤，你为何欺心？"雄鹤答曰："人不知而不愠，不亦君子乎？"〔外〕天字型大小第三场，就把桂花为题；光、香、郎韵，作诗一首。〔生〕花如金粟占秋光，月殿移来万斛香；试问嫦娥仙子道，一枝留与状元郎。〔外〕地字型大小第三场，就把梅花为题：光、香、郎音，作诗一首。〔末〕横斜疏影透波光，玉骨冰肌分外香；昨夜前村雪初霁，今朝应有探花朗。〔外〕人字型大小第三场，就把橘子为题：光、香、郎韵，作诗一首。〔净〕橘子生来耀日光，又酸又涩又馨香；后来结成一个大疙瘩，剖开来到有七八囊。〔外〕郎字韵怎么囊？〔净〕大人，囊得过就罢了。〔外〕学问粗疏！回去用心读书，留在下科。〔净〕三场文字不得中，六个馒头落得吞。〔外〕这几篇皆通，独有天字型大小为最。天字型大小那方人氏，姓甚名谁？〔生〕温州府永嘉县人氏，姓王，名十朋。〔外〕去秋解元是你，今科会元又是你。我把你文字封上御前亲阅定夺。

【风检才】〔众上〕举子读书大贤，锦绣文章可观；象简罗袍恁你穿，宫花插帽檐偏。〔合〕头名是王状元！

〔小生〕圣旨下，奉圣旨：策三道词理平顺，条对详明，宜居第一甲第一名，王十朋；第二甲第一名、王士宏；第三甲第一名周璧。各赐袍服冠带，整备鼓乐，迎送状元及第。游街毕日，即赴翰林谢恩。〔众〕万岁！万岁！万万岁！

〔外〕五百名中第一人，〔生〕乌靴纱帽绿袍新；〔末〕明朝早赴琼林宴，〔众〕斜插宫花谒至尊。

第十八出闺念

【破阵子】〔旦上〕灯灿金花无寐，尘生锦瑟消魂。凤管台空，鸾笺信杳，孤帏不断离情。巫山梦断银缸雨，绣阁香消玉镜蒙。十朋，休怨怀想人。妾惭非淑女，父命嫁洪儒。矢心共贫素，布荆乐有馀。旦夕侍巾栉，齐眉愧不如。两情正欢洽，一旦赴征书。折此蓝田玉，分我合浦珠。翠钿空零落，绿鬓渐萧疏。登楼试晚妆，镜破意踌躇。羞看舞双燕，交彩人空虚。况有高堂亲，忧怀日倚闾。愿言还游子，及早赋归欤。奴家自从才郎别后，每日鸡鸣而起，敬奉姑嫜，勤事父母。如今天尚未明，意欲对镜梳妆，争奈离愁千种，想起别时，不觉垂泪。

春风吹柳拂行旌，忆别河桥万种情；天上杏花开欲遍，才郎从此步云程。

【四朝元】云程思奋，迢迢赴玉京。为策名仙籍，献赋金门，一旦成孤另。自骊驹唱断，自骊驹唱断，空忆草碧河梁，柳绿长亭。一骑天涯，正是百花风景，到此春将尽。嗏！寂寞度芳辰，凤帐鸳衾，翠减兰香冷。君行万里程，妾怀万般恨。别离太急，思思念念，是奴薄命！

薄命佳人多苦辛，通宵不寐听鸡鸣；高堂侍奉三亲老，要使晨昏妇道行。

【前腔】妇仪当尽，昏问寝兴。听谯楼更漏，紫陌鸡声，忙把衣衫整。要殷勤定省，要殷勤定省。自觑堂上姑嫜，萱草椿庭，白发三亲，也索一般恭敬，不敢辞劳顿。嗏！端不为家贫，欲尽奴情，愿来𬞟蘩进。儿夫事远征，亲年当暮景，孝思力罄。行行步步，是奴常分。

事亲一一体夫心，无暇重调绿绮琴；憔悴容颜愁里变，妆台从此懒相临。

【前腔】慵临妆镜，菱花暗锁尘。自曲江人去，凤拆鸾分，羞睹孤飞影。渐脂憔粉悴，渐脂憔粉悴，说甚眉扫青山，鬓挽乌云？玉箸痕多，只为荆钗情分，肠断当年聘。嗏！欲照又还停，只见貌减容消，辗转添愁闷。团团宝鉴明，萧萧翠环冷。为思结发，丝丝缕缕，万千愁病。

愁病恹恹瘦损神，只因夫婿寓瑶京；那堪雁帛鱼书杳，肠断香闺独宿人。

【前腔】从离乡郡，皇都觅利名。想龙门求变，豹文思炳，凤阁图衣锦。奈归期未定，奈归期未定，便做折桂蟾宫，赐宴琼林，须念兰房有奴孤形独影，莫向红楼凭。嗏！独坐暗伤神，雁杳鱼沉，教奴望断衡湘信。长安红杏深，家山白云隐。早祈归省，孜孜翕翕，举家欢庆。

【尾声】时光似箭如梭掷，勤把萱亲奉侍，专等儿夫返故里。

只为功名抛却亲，儿夫必定离京城。真个路遥知马力，果然日久见人心。　

第十九出参相

〔未上〕碧玉堂前列管弦，真珠帘卷袅沈烟；不闻阃外将军令，只听朝中天子宣。自家不是别人，乃是万俟丞相府中堂候官的是也。且说我那丞相，真个官高极品，累代名家。身居八位之尊，班列群僚之上。论文呵，对先圣夜读诗书；论武呵，总元戎时观韬略。巍巍驾海紫金梁，兀兀擎天碧玉柱。休说官高极品，先夸相府轩昂。泥金楼阁，重檐叠栋，直起上一千层；碾玉栏杆，傍水临阶，斜连著十二曲。窗横面面碧琉璃，砖砌行行红玛瑙；屏开翡翠，兽炉中喷几阵香风；帘卷虾须，仙仗间会三千朱履。门排画戟，坐拥金钗。响当当的是玉珮声摇，明晃晃的是珠帘色耀。后堂中安著一张影玲珑、光灿烂、数十层雕花刻草八柱象牙床，正厅上放著四围香散漫、色鲜妍、几多样描鸾画凤九鼎莲花帐。金间玉，玉间金，雕鞍宝镫；红映紫，紫映红，绣褥花裀。人人道是玉桥边开著两扇慷慨孟尝门，凤城中盖著一所异样神仙窟。道犹未了，丞相早到。

【贺圣朝】〔净上〕几年职掌朝纲，四时变理阴阳；一人有庆寿无疆，兆民赖之安康。

爵尊一品，为天子之股肱；位总百官，乃朝庭之耳目。庙堂宠任，朝野驰名。正是一片丹心能贯日，四方志气可凌云。自家万俟丞相是也。吾有一女，小字多娇，虽年及笄，争奈姻缘未遂。今年状元，乃是温州人氏，姓王，名十朋。此人才貌兼全，俺要招他为婿，不知缘分如何？他今日必来参拜，且叫堂候官分付。堂候官那里？〔末〕珍珠帘下忽传声，碧玉堂前听使令。覆丞相，有何钧旨？〔净〕堂候官，今年状元乃是温州人氏，姓王，名十朋。此人才貌双全，欲要招他为婿，只今便要成亲。你怎么说？〔末〕告丞相，小姐是瑶池阆苑神仙，状元是天禄石渠贵客，若成了姻缘，不枉天生一对。〔净〕正是。他今日必来参拜，你在衙门首，来时必须先露其意。〔末〕暂辞恩相去，专等状元来。

【菊花新】〔生上〕十年身到凤凰池，一举成名天下知。脱白挂荷衣，功名遂，少年豪气。引领君仙下翠微，云间相逐步相随；桃花已透三千丈，月桂高攀第一枝。阆苑应无先去客，杏园惟有后题诗；男儿志气当如此，金榜题名天下知。小生得了头名状元，深蒙圣恩，除授饶州佥判。方已朝回，必须参见万俟丞相。〔末见科〕状元贺喜。〔生〕何喜可贺？〔末〕丞相有一多娇小姐，欲招状元为婿，只今便要成亲。〔生〕小生自有寒荆在家，焉敢望此？烦请通报。〔末〕少待。〔介〕告垂相，状元已在门首。〔净〕著他进来见我。〔末〕请状元进去相见。〔生见拜介〕小生一介寒儒，久困山泽，郡乏贤才，勉使来试。忝蒙天眷，皆赖丞相提携之赐。谨造钧墀参拜，不胜愧感之至。〔净〕状元。且休闲说，休闲讲。我有一事与你说："男子生而愿为之有室，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。"我有一女，小字多娇，欲招你为婿，只今就要成亲。你心下如何？〔生〕深蒙不弃微贱，感德多矣。奈小生已有寒荆在家，不敢奉命。〔净〕你是读书之人，何故见疑。自古道："富易交，贵易妻。"此乃人情也。〔生〕丞相岂不闻宋弘有云："糟糠之妻不下堂，贫贱之交不可忘。"小生不敢违例。〔净怒〕我到违例！

【八声甘州歌】穷酸魍魉，对我行辄敢数黑论黄，妆模作样，恼得我气满胸膛！〔生〕平生颇读书几行，岂敢紊乱三纲并五常。〔末〕斟量，不如且顺从公相何妨？

【前腔】〔净〕端详，这搊搜伎俩，怎做

得潭潭相府东床。出言挺撞，那些个谦让温良。〔生〕微名忝登龙虎榜，肯做弃旧怜新薄幸郎？望参详，料乌鸦怎配凤凰？

【解三醒】〔末〕状元，你且休闲讲，这姻事果是无双。当朗宰相为岳丈，论门户正相当。〔生〕寒儒怎敢过望想，自古道；"糟糠妻，不下堂。"〔净〕忒无状，把花言巧语，一刬胡谎！

【前腔】〔末〕你千推万阻，靡恃已长，只怕你舌剑唇枪反受殃。〔生〕谩自相劳让，停妻再娶谁承望？有何故，共受殃？〔净〕朝纲选法咱把掌，使不得祸到临头烧好香。不轻放，定改除远方，休想还乡。〔净〕堂候官，与我赶出去！

〔净〕叵耐穷酸太不良，〔生〕有妻焉敢赘高堂。〔末〕大鹏飞上梧桐树，〔合〕白有傍人说短长。〔生下〕

〔净吊场〕这畜生好无礼，我招他为婿，到有许多推故。堂候官，他除授那里做官？〔末〕除授江西饶州佥判。〔净〕第二名王士宏除受那里？〔末〕他在广东潮阳佥判。〔净〕江西是鱼米之地，广东潮阳是烟瘴地面。有何难处？眉头一蹙，计上心来。却将第二名王士宏除授饶州佥判，将王十朋改调潮阳，绝他归计。明日张榜示众。〔末〕是好计！

〔净〕改调潮阳祸必侵，〔末〕教他必定丧残生；〔净〕平生不作皱眉事，〔末〕世上应无切齿人。　

第二十出传鱼

【醉落魄】〔生上〕乡关久别应多虑，幸登高第得铨注；修书欲寄报平安，浼承局，带回家去。亏心折尽平生福，行短天教一世贫。念小生贫寒之际，以荆钗为聘，遂结姻亲。临行又蒙岳丈接取母亲妻子一同居住，仍赠盘缠赴京，得了头名状元。深蒙圣恩，除授饶州佥判。本欲回乡视亲，不合参见万俟丞相，反要招我为婿。只因不从，被他拘留听候，不得回乡。只得写封家书回去，通报母亲妻子知道。我昨日在省门外，有一承局差往温州下文书，与他说了，约我今日来取书。待我写完，在此等他。

【一封书】男百拜拜覆母亲尊前妻父母：离膝下到都，一举成名身挂绿。蒙除授饶州佥判府，待家眷临京往任所。寄家书，附承局，草草不恭儿拜覆。书已写完，在此等待承局到来。〔末上〕传递急如火，官差不自由。自家承局的是也。公差到浙江递送公文；昨日王状元与我说，要寄家书回去，不免到下处取书。〔生〕承局，起动你来了。〔末〕状元写完家书未曾？〔生〕写完在此了。〔末〕既完了，送在那里去？〔生〕此书烦附与温州在城双门巷里钱贡元家下。〔末〕状元姓王，为何到钱宅？〔生〕是我岳丈家中。

【懒画眉】烦伊传递彩云笺，你到吾家可代言。〔末〕代言怎么说？〔生〕因参相府被留连，不能勾归庭院，传与我萱亲莫挂牵。

【前腔】〔末〕状元深念北堂萱，料想尊堂忆状元。泥金先把好音传，他必定生欢忭，正是-纸家书抵万钱。

〔生〕平安一纸喜重重，〔末〕阖宅投呈喜信通。〔生〕只恐匆匆说不尽，〔末〕行人临发又开封。

第二十一出套书

【双劝酒】〔净上〕儒冠误身，一言难尽。为玉莲贱人，常怀方寸。若得他配合秦晋，那其间燕尔新婚。

凡人不可貌相，海水不可斗量。谁想王十朋得了头名状元，除授饶州佥判。见说万俟丞相招他为婿，推阻不从。打听得承局到温州公干，王十朋教他寄书。我不免在门首等承局来，也教他寄一封回去。

【前腔】〔末上〕官差限紧，心中愁闷。途路上苦辛，怎辞劳顿。只恐怕误了公文，那其间有口难分。

〔净〕足下莫不是承局哥么？〔末〕小子正是承局。〔净〕你认得我么？〔末〕有些面善，不知官人上姓。〔净〕我是温州五马坊大门楼孙半州便是。〔末〕孙官人也是温州，与王状元同乡。〔净〕正是。〔末〕王状元有书在此，教我捎回去，我才在他下处取得书在此。〔净〕原来如此。〔末〕官人，你在此贵干？〔净〕说不得。〔末〕为什么说不得？

【刘泼帽】〔净〕念我到此求科举，因不第、羞回乡里。修书欲报娘和父，欲烦捎带，只怕相推阻。

【前腔】〔末〕自家虽在京城住，温台路来往极熟。官人若有家书附，休得要踌躇，咱与你捎回去。〔净〕承局哥，既蒙允肯，同到下处写书与你。〔末〕如此同行。〔净〕这里便是下处，请坐。〔末〕不敢。〔净〕承局哥，我本待留你吃一杯淡酒，怎奈客边恐怕简慢你。今奉白银一钱，自去酒肆中去吃三杯；待我写完了书，你再来取。〔末〕多谢！无功蒙厚禄，不敢受。〔净〕亵渎尊前，请收了。〔末〕如此受了。我去吃了酒，官人你写完了，我就来取。〔净〕我就在此写。〔末下介，净叫介。末〕孙官人，怎么又叫我？〔净〕我与你说，这个包儿，倘若到酒肆中吃醉了，这包儿放在那里，不如放在此。吃了酒一发来取。〔末〕我晓得，你说道我拿了一钱银子去了，不来取书，拿我包在此做当头。〔介〕我便放在此，你不要动，里面有王状元的书在里面。〔净〕我生疔疮也不动。〔末〕自沽三酌酒，早写万金书。〔末下。净吊场〕不施心上无穷计，怎得他人一纸书？想承局去远了，我把包袱开将起来。且喜王状元书已在此，待我读一遍。

【一封书】男百拜拜覆母亲尊前妻父母：离膝下到都，一举成名身挂绿。蒙除授饶州佥判府，待家眷临京往任所。寄家书，附承局，草草不恭儿拜覆。写得好！我与他同学，况字迹与我相同。他写家书，我写休书，一句改一句。专怪钱贡元不肯将女儿嫁我，今改休书一封回去。且待我改起来。〔改介〕男百拜拜覆母亲尊前妻父母。正是才人，一句包了一家门。〔改〕男八拜拜覆，妈妈萱亲想万福。离膝下，到都，一举成名身挂绿。〔改〕孩儿已挂绿，蒙除授饶州佥判府。〔改〕佥判饶州为郡牧，待家小同临往任所。若不改伤情，怎得玉莲到手？〔改〕我取了万俟丞相女，可使前妻别嫁夫。寄家书，免嗟吁，草草不恭儿拜覆。〔改〕我到饶州来取汝。丈二的和尚，只教摸我的头不著。且放他在包袱里，如今写我的。

【清江引】求名未遂，羞归乡里，淹滞在京都地。拜覆我爹娘，休把儿牵系，指日间到家庭，重贺喜。

〔末上〕折梅逢驿使，寄与陇头人。〔净〕我在这里等你，书已写完了。你包袱原封不动。这是我的家书，烦老兄带到五马坊开典当的才六、才七开拆。〔末〕不须分付。〔净〕聊奉白金一两，以为路费。〔末〕多谢厚赐！

【朱奴儿】〔净〕因科举离乡半春，从别后断羽绝鳞。今日天教遇你们，趁良使附归音信。〔合〕还历尽山郭水村，指日到东瓯郡。

【前腔】〔末〕是则是公文限紧，蒙相委怎敢不允？拼十朝与半旬，到宅上备说原因。〔合前〕

〔净〕休惮山高与路长，〔末〕此书管取到华堂；〔净〕不是一番寒彻骨，〔末〕争得梅花扑鼻香。

第二十二出获报

【临江仙】〔老旦上〕凭栏极目天涯远，那人去远如天。〔旦上〕鳞鸿何事竟茫然？今春看又过，何日是归年？〔老旦〕春闱催试怕违期，一纸音书绝雁鱼；〔旦〕此去定应攀月桂，拜恩衣锦听荣除。〔老旦〕自从你丈夫去后，杳无音信回来。〔旦〕婆婆，想没有便人。〔老旦〕我与你倚门而望。〔旦〕婆婆请先行，奴家随后。

【傍妆台】〔老旦〕意悬悬，倚门终日，望得眼儿穿。自他去京历鏖战，无一纸信音传。〔旦〕多应他在京得中选，因此上无暇修书寄故园。〔老旦〕他既登金榜，怎不锦旋，越教娘心下转萦牵。

【前腔】〔旦〕何劳忧虑恁拳拳，且自把愁眉暂展闲消遣。虽眼下人不见。终有日再团圆。〔老旦〕愁只愁他命乖福分浅，又恐怕客邸淹留疾病缠。〔旦〕死生有命，富贵在天，不须忧虑泪涟涟。

【不是路】〔末上〕渡口离船，早来到钱家宅院前。咱不免、偷闲先下彩云笺。〔老旦〕甚人言？因何直入咱庭院？〔末〕为一举登科王状元。〔老旦〕那个王状元？〔末〕就是王十朋状元。〔老旦、旦〕可有书么？〔末〕因来便，特令捎带家书转。〔老旦、旦〕喜从人愿，喜从人愿。

【前腔】〔旦〕先生，他为何不整归鞭？付与你书时说甚言？〔末〕教传语，道因参丞相被留连。〔旦〕婆婆，留连不得回来了。〔老旦〕媳妇，且省忧煎，可备些薄礼酬劳倦。〔旦〕就把银钗当酒钱。〔老旦〕物轻鲜，权充路费休辞免。〔末〕小人公文紧急，不敢久稽，多谢了。去心如箭，去心如箭。〔下〕

【皂角儿】〔老旦〕想连年时乖运蹇，喜今日姓扬名显。步蟾宫高攀桂枝，跳龙门首登金殿。把宫花斜插在帽檐边，琼林宴，胜似登仙。〔合〕早辞帝辇，荣归故苑，那时节，夫妻母子大家欢忭。

【前腔】〔旦〕想前生曾结分缘，与才郎共成姻眷。喜得他脱白挂绿，怕嫌奴体微名贱。若得他贫相守，富相连，心不变，死而无怨。〔合前〕

【尾】〔外、净上〕鹊声喧，灯花艳。〔末上〕老员外，老安人，姐夫中了状元，有书回来了。〔外、净〕果然今有信音传，整备华堂开玳筵。亲家且喜，我儿且喜。〔老旦〕小儿有书回来，正欲著媳妇请亲家看书。〔旦〕爹爹，书在此。〔外〕还送与婆婆开拆。〔净〕老员外，你看封皮上写那个开拆就是了。〔外〕此书烦附岳父大人亲手开拆。

【一封书】男八拜拜覆，妈妈萱亲想万福。

〔旦〕此书起句就差了。儿子写书与母亲，顿首百拜须是，怎么只写八拜？〔外〕便是，孩儿。〔净〕不差，正是八拜。亲家两拜；我也是两拜；夫妻之情，也是两拜，凑成八拜。〔旦〕此书不是有才学人写的。既称妈妈，又是萱亲。萱亲就是妈妈，妈妈就是萱亲。一人到有两样称呼？〔净〕正是有才学的人写的，妈妈是我，萱亲是你的婆婆。〔外〕孩儿已挂绿，佥判饶州为郡牧。〔净〕怎么叫挂绿？〔外〕做了官，便是挂绿。亲家，且喜贤婿做了官了。〔净〕亲家，我这两只眼，就是识宝的回回。我说道：王官人两耳垂肩，定做朝官；鼻如截筒，一世不穷。我说也不曾说？〔外〕说来，说来。〔净〕说我亲家肉建肉爱，定做奶奶。看我女儿袅娜娉婷，定做夫人。我说也不曾说？〔外〕说来，说来。〔旦〕爹爹，佥判是佐贰官，郡牧是正堂官，如何一人到做两样官？〔净〕我儿你不晓得，这是饶的。〔外〕官也有得饶？〔净〕你再念。〔外〕佥判饶。〔净〕恰又来，佥判是饶。〔外〕饶州是地方。〔净〕你不曾说出州字来。〔外〕不要多说，待我再念。我娶了万俟丞相女，可使前妻别嫁夫。〔旦〕爹爹，这书有头无尾，不要看了。〔外〕这是没志气人写的，不要看了。〔净〕大凡干事，都要干了。若不了当，你也不快活，我也不快活。〔外〕也罢，待我看了。寄休书，免嗟吁，我到饶州来取汝。〔净〕老贼招得好女婿，贱人嫁得好老公。我一了说他娘儿两个，脑后见腮，定是无义之人。可哥的信了我的嘴。〔外〕起初说他许多好，如今又说他不好。〔净〕我要他好便好，要他不好便不好。〔外〕我这贤婿，决无此情。〔老旦〕亲家妈，我孩儿不是忘恩负义的人。〔净〕穷了八万年的王败落，快走出去！

【剔银灯】〔老旦〕亲家母不须怒起，容老身一言咨启。我孩儿颇颇识法理，肯贪荣忘恩失义？须知天不可欺，决不肯停妻娶妻。

【前腔】〔净〕忘恩义穷酸饿鬼，才及第辄敢无理。只因我贱人不度己，教娘受腌臜恶气。他今日却元来负你。呸！羞杀了丫头面皮。

【前腔】〔旦〕书中句全无礼体，竟不审其中详细。葫芦提便说他不是，骂得我无言抵对。娘，休听谗说是非，他为人呵，决不肯将奴负亏。

【前腔】〔外〕妈妈且回嗔做喜，我孩儿不须垂泪。终不然为著家书至，将好意番成恶意。娘儿休辩是非，真和假三日后便知。

〔外〕一纸家书未必真，〔净〕思量情理转生嗔；〔老〕霸王空有重瞳目，〔合〕有眼何曾识好人。〔下〕〔净吊场〕李成那里？你来，你来。〔末上〕老安人为何嚷乱？〔净〕不好了，你姐夫赘在万俟丞相府中做了女婿了。〔末〕敢没有此事！〔净〕怎么没有此事？休书写了家来了。〔末〕老安人不要恼，待我与老员外同到街坊上问个实信。〔净〕你同老员外打听消息，没有这样的事情便好。你若不打听得真信回来，不要见我的面。

第二十三出觅真

〔末上〕万事不由人计较，一生都是命安排。王秀才把荆钗为定，如何便得成亲？只因小娘子不从孙宅，老安人忿性，把他嫁了王秀才。结亲之后，上京应举，至今不回来。说道得了头名状元，入赘万俟丞相府中，教娘离了媳妇，因此僝僽搅恼。今日老员外出去，体问虚实，未知若何，只得在此等侯。

【普贤歌】〔外〕书中语句有差讹，致使娘儿絮聒多。真伪怎定夺，是非争奈何？尺水翻成一丈波。〔末〕老员外回来了。〔外〕李成，我今日出去，体问王秀才消息，未知端的。我与你同到妹子家去走一遭。〔末〕小人同去，转弯抹角，此间便是。〔叫介〕

【前腔】〔丑上〕奴奴方始念弥陀，忽听堂前谁叫我。偷睛把眼睃，却是我哥哥。阿三，快把柴来烧焰火。

〔末〕妈妈，烧焰火怎么？〔丑〕你不晓得，客来看火色，没茶也过得。〔末〕这等虽无焰头，且是热闹。〔丑〕哥哥，入门不问荣枯事，观察容颜便得知。哥哥有何缘故，眉头不展，面带忧愁？〔外〕妹子，说不得。〔丑〕哥哥但说不妨。

【蛮牌令】〔外〕儿婿往京畿，前日附书回。道重婚丞相女，使母弃前妻。我儿道：非夫写的，你嫂嫂怒从心起。真和假俱未知，为此特来询问详细。

【前腔】〔丑〕哥哥听咨启，不必恁忧疑。我邻居孙官人，赴选近回归。他在京必知事体，问他音信，便知端的。〔外〕无由去他宅里，你可令人请来问个详细。〔净上〕日里莫说人，夜里莫说鬼。方才说小子，小子便来至。〔末〕未相邀，准来请你？〔净〕我在戏房中听得。〔末〕这科诨休要提，且与东人相见施礼。

〔净见介〕妈妈，此位是谁？〔丑〕这是我的哥哥。〔净〕原来是令兄，正是"有眼不识泰山。"小子前番求亲，不蒙允肯。〔外〕非是不从，乃是姻缘不到。〔净〕令婿得了头名状元，除授饶州佥判，曾有书回么？〔外背云〕且住，我只说道没有书回。〔介〕不曾有书回来。〔净背云〕怎么没有书回来？且将错就错，且说与他知道。〔介〕可知道没有书回来，他在万俟丞相府中做了女婿了。〔外〕足下如何知道？〔净〕我与他赴试，如何不知？〔丑〕此事实么？〔净〕小子亲眼见他，如何不实？〔丑〕实不相瞒，前日有一个承局递书回来。〔净〕怎么说的？〔丑〕哥哥正在狐疑之间，足下亲见，此事实了。〔净〕可知道小子最老实的，不敢说谎。〔丑〕王十朋负义的贼。〔净〕我说道被他负了。

【川拨棹】我当初问亲，你们不听允，到今日被他负恩。〔外〕当初是我忒好意，谁想他忘了本？

【前腔】

〔净〕咱心里愿续此亲。〔外〕贫穷老汉，没福分攀豪俊。〔净〕休恁言辞谦逊，我先拜了尊丈人。〔末插科〕正是"不来亲者强来亲"。〔丑〕若不嫌弃，老身仍旧作媒。〔净〕如蒙允肯，事不宜迟，小子今日送财礼，明日就要成亲。〔丑〕孙官人，你送什么财礼？〔净〕我送黄金一百两，段子一百匹，胡羊、宝钞、好酒，都是一般送。〔丑〕既停当了，便回去安排礼物送来。〔净〕如此，小人告退。帽儿光光，好做新郎；分付邻舍，与我暖房。〔末〕便见热闹。〔净〕正是："人心金石坚相似，花有重开月有圆。"〔先下。外吊场〕妹子，虽然如此，不知我的婆婆意下如何？〔丑〕不妨，待我去与嫂嫂说。

【生姜芽】〔外〕从他往京畿，两月余，一心指望登科第，回乡里，怎舍得轻辜负？相门重赘多娇女，不思量撇下荆钗妇。〔合〕弃旧怜新小人儒，亏心折尽平生福。

【前腔】〔丑〕畜生反面目，太心毒。忘恩负义难容恕，真堪恶！且放怀，休疑虑。他既贪图荣贵重婚娶，咱这里别选收花主。〔合前〕

【前腔】〔末〕恩东免嗟吁，且听覆。言清行浊心贪污，违法度，恩和义，都不顾。半载夫妻曾厮聚，一时间却把婵娟误。〔合前〕

〔外〕骨肉参商泪满襟，〔丑〕哥哥不必再沈吟；〔末〕人情若比初相识，〔合〕到老终无怨恨心。

第二十四出大逼

【字字双】〔净上〕试官没眼他及第，得志。恋著相府多荣贵，入赘。不思贫窘弃前妻，忘义。叵耐穷酸太无知，呕气。

黄柏肚皮甘草口，才人相貌畜生心。叵耐忘恩负义贼，弃旧怜新，入赘万俟丞相府中了。前日寄书回来，教母亲离了媳妇。这气如何忍得？我家老贼儿今早出去，体问消息，未知若何。待他回来，便知分晓。

【玉胞肚】〔外上〕读书豪俊，忍撇下瓯城故人。〔丑上〕负心贼有才实无信，才及第，弃旧怜新。〔合〕他贪奢恋侈，实丕丕使不仁，行短天教一世贫。〔外〕只因差一著，满盘都是空。〔净〕老儿，体问消息如何了？〔外〕一言难尽。〔净〕怎么说？〔丑〕好教嫂嫂知道。方才哥哥到我家中，说那王秀才的情节未尽，恰好孙官人近日在京回来，正好到我家中探望。我将此事问他，真个赘在万俟丞相府中了。言语并不差池。〔净〕实也不实？〔丑〕怎么不实！〔净〕我说道，老贼不听我说，你做得好事！

【浆水令】你当初不听我们，到如今被他负恩。〔外〕世间谁是预知人，何须斗口与我相争？〔丑〕都忍耐，听解纷，家必自毁令人晒。〔合〕寻思起教人气忿。谁知道，谁知道恁般不仁。

【前腔】〔丑〕那孙官人来说事因，他依然要愿续此亲。〔净〕那人果不弃寒门，教他选日下定成亲。〔外〕听伊言，心自忖，只恐我儿不从顺。〔合前〕〔净〕姑娘，既然孙官人果有此心，事不宜迟。〔丑〕便是。他今日送财礼，明日就成亲。〔净〕若如此甚好。〔丑〕我便去报与他知道，教哥哥便去对玉莲说，教他准备成亲。〔外〕我难对他说，你们自去与他说。〔净〕姑娘，待我自与玉莲说，你二人自回去。〔介〕情到不堪回首处，一齐分付与东风。〔外、丑先下。净〕且叫玉莲与他说，肯嫁孙家，房奁首饰，件件与他。若不肯时，头上剥到脚下，打他半死，不怕不从。玉莲！

【金蕉叶】〔旦上〕奈何奈何，信谗言母亲怪我，尺水翻成一丈波。天那！是何人暗地里调唆？〔见介。净〕孩儿，早知今日，悔不当初。早依我说，不见如此。你爹爹出去体问你丈夫消息，委实赘在万俟丞相府中了。你爹爹说道：他那里重婚，我这里改嫁。因此将你许了孙家了。你可梳妆准备。〔旦〕母亲差矣，王秀才是贤良儒士，未必辜恩负义。玉莲是贞洁妇人，焉敢再嫁？他果然重婚相府，奴家情愿在家守节。〔净〕什么守节？"要知山下路，须问过来人。"我当时若守得定时，为何又嫁你老子？"守节"二字，只好口说，一个时辰也熬不得的。〔旦〕母亲，此乃伤风化之言，不须提起。〔净〕我儿，今番断不由你了，依了娘说，我与你母子相亲。再若不从，朝一顿，暮一顿，打得你黄肿成病。教你汤不得吃，水不得进。嫁不嫁，今日还我个明白！

【孝顺歌】孙员外，家富足，他们有的是金共玉。你一心嫁寒儒，缘何弃撇汝？〔旦〕容奴禀覆，未必儿夫将奴辜负。那一个横死贼徒，忒兀自生嫉妒？〔净〕这纸书你重看取，明写著赘相府。

【前腔】〔旦〕书中句都是虚，没来由队真闲气蛊。他曾读圣贤书，如何损名誉？〔净〕你这腌臜蠢物，他弃旧怜新，情如朝露。你兀自不改前非，又敢来胡推阻。〔旦〕富与贵，人所欲。论人伦焉敢把名污？

【前腔】〔净〕他登高第身挂绿，侯门赘居谐凤侣。〔旦〕他为官理民庶，必然守法度，岂肯停妻再娶？〔净〕他负义辜恩，一筹不数。你因甚苦死执迷，不听娘言语？〔旦〕空自说要改嫁奴，宁可剪下发做尼姑！〔净打旦介〕

【前腔】贼泼贱敢抵触，告官司拷打你不孝妇！〔旦〕官司要厚风俗，终不然勒奴再嫁夫。〔净〕抵触得我好！〔旦〕非奴抵触。〔净〕恼得娘心头腾腾发怒，便打死你这丫头，罪不及重婚母。〔旦〕打死了奴，做个节孝妇。若要奴再招夫，直待石烂与海枯。〔净〕贱人，石头怎得烂？海水怎得枯？你敢说三个不嫁么？〔旦〕不嫁，不嫁，只是不嫁！〔净〕好回得停当！我要你嫁孙家，一片好心，你到反为不美。罢！罢！自从今日，脱下衣服首饰还我，与你三条门路：刀上死也得；水里死也得；绳上死也得，只凭你。肯嫁孙家，进我门来；不肯嫁，好好走出去。〔旦〕萱亲息怒且相容，〔净〕母命如何不听从？〔旦〕休想门阑多喜庆，〔净〕管教女婿近乘龙！〔净下〕

〔旦吊场〕自古道："忠臣不事二君，烈女不更二夫。"焉肯再事他人？母亲逼奴改嫁，不容推阻，如之奈何？千休万休，不如死休。倘若落在他圈套，不如将身丧溺江中，免得被他凌辱，以表贞洁。

【五更转】心痛苦，难分诉。丈夫！一从往帝都，终朝望你谐夫妇。谁想今朝，拆散中途。我母亲信谗言，将奴误。娘呵！你一心贪恋，贪恋他豪富，把礼义纲常全然不颐。母亲，你今日听信假书，逼奴改嫁，此事决然不可！

【前腔】奴哽咽，难移步，不想堂前有老姑。婆婆，奴家今日撇了你去。千愁万怨，休怨儿媳妇，也不是你孩儿将奴辜负。婆婆，奴家若不改嫁，又不投江，恐母亲逼勒奴生嗔怒。罢！罢！贤愚寿夭天之数，拼死黄泉，丈夫！不把你清名辱污。

【满江红】拼此身来，早去跳江心，捞明月。〔下〕

第二十五出发水

〔末上〕温州棠树绿阴浓，今佐闲优镇国东。海甸圻墙千里外，蓬莱官赐五云中。春回画省苗阴合，雨过青林荔子红。莫倚凡情宫内重，回来方岳拜三公。吾乃钱安抚衙里亲随。我本官前任是温州府太守，今蒙圣恩除授福建安抚，欲去之任，今日就在此江心渡口上船。明日侵早开港出洋。行李俱已完备，夫人与家眷都上舟了，惟我相公府里辞官便来。恐有分付，男女只得在此等侯。

【粉蝶儿】〔外上〕一片襟期，清似五湖秋水，喜声名上达丹墀。感皇恩，蒙圣宠，迁除福地。秉忠心肃清奸弊。

下官远离北地，来任东瓯，紫绶金章，官闲五马，擢居太守之尊；朱幡皂盖，守镇三山，升为安抚之职。才兼文武双全，德化军民两益。行李未曾离浙左，声名先已到闽南。〔净上〕永嘉县县丞递人夫手本。〔外〕取上来，多了。〔净〕不多。两只船，一百七十人夫，不多。〔外〕起去伺候，左右何在？〔末〕频听指挥黄阁下，忽闻呼唤画堂前。覆相公，有何使令？〔外〕与我唤船家来分付他。〔末叫介〕

【山歌】〔丑上〕做梢公，做梢公，起桩开船便拔篷。相公要往福州去，愿天起阵好顺风。〔末〕好好，说得利市。〔外〕梢子，明早开船。〔丑〕明早赛神好开船。〔外〕合用物件说将来。〔丑道介。外〕你且听我说，夜来寝睡之间，忽有神人嘱付言语，说有节妇投江，使吾捞救。又道此妇人与吾有义女之分，汝等驾几只小船，沿江巡哨，不拘男妇，捞救得时，重重赏你。〔众〕领钧旨。

【铧锹儿】〔外〕乘桴浮海非吾愿，算来人被利名牵。登舟过福建，须要防危虑险。〔合〕明早动船，开洋过浅，愿阵好风，吉去善转。

【前腔】〔丑〕撑船道业虽微贱，水晶宫里活神仙。铺盖且柔软，蓑衣簟眠。〔合前〕

〔外〕今朝船上且淹消，〔末〕来早江头看落潮。〔丑〕撑驾小舟归大海，〔合〕这回不怕浪头高。

第二十六出投江

【梧叶儿】〔旦上〕遭折挫，受禁持，不由人不泪垂。无由洗恨，无由远耻。事临危，拼死在黄泉作怨鬼。

自古道"河狭水紧，人急计生。"来到江头了也。天那，夫承宠渥，九重仙阙拜龙颜；妾受凄凉，一纸诈书分凤侣。富室强谋娶妇，惑乱人伦；萱堂怒逼成亲，毁伤风化。妾凯肯从新而弃归？焉能反正以从邪？争如就死忘生，不可辜恩负义。一怕损夫之行；二恐误妾之名；三虑玷辱宗风；四恐乖违妇道。惟存节志，不为邀名。拴原聘之荆钗，永随身伴；脱所穿之绣履，遗弃江边。妾虽不能效引刀断鼻朱妙英，却慕取抱石投江浣纱女。

【香罗带】一从别了夫，朝思暮苦。寄来书道赘居丞相府。母亲和姑妈逼勒奴也，改嫁孙郎妇。奴岂旨再招夫？萱堂苦苦责打奴，只得拼死在黄泉路，免得把清名来辱污。

【胡捣练】伤风化，乱纲常，萱亲逼嫁富家郎。若把身名辱污了，不如一命丧长江。〔投江介。丑上救旦下〕

【五供养】〔外上〕餐风宿水，海舟中多少忧危。终宵魂梦里，似神迷。披衣强起，玉宇清高如洗。江风紧，海潮回，侧听邻岸晓鸡啼。人平不语，水准不流。叫梢水，什么人？

【山歌】〔丑上〕夜行船里捞救一枝花，五更转说天净纱，脱布衫跳下江儿水，一支红绣鞋失落在浣溪沙。

禀老爹：夜至五更前后，有一妇人投水，小的捞救在船。〔外〕果有一妇人，宁可信其有，不可信其无。快请夫人出来，一壁厢把投水妇人换了衣服带过来。

【菊花新】〔贴旦上〕日上三竿犹未起，闻呼未审何因。〔外〕夜来有一妇人投江，梢手救得在小船上。夫人，你把些干衣服与他换了湿的来见我。

【糖多令】〔旦上〕无奈祸临头，今朝拼死休，如痴似醉任飘流。不想舟人捞救，我身出丑，脸惭羞。〔见介。外〕妇人，我且问你，你是何等人家儿女？因何短见投水？必有缘故。

【玉交枝】〔旦〕容奴伸诉。〔外〕你在那里住居？〔旦〕念妾在双门住居。〔外〕姓甚名谁？〔旦〕玉莲姓钱儒家女。〔外〕原来与我同姓。你曾嫁人么？〔旦〕年时获配鸳侣。〔外〕既有丈夫，丈夫姓甚名谁？在家、出外？〔旦〕王十朋是夫出应举。〔外〕且住。王十朋是你丈夫，他得中了头名状元，有书回来么？〔旦〕数日前有传尺素。〔外〕既有书来，为何投水？〔旦〕因此书骨肉间阻，因此书衔冤负屈。〔外〕书中必有缘故。

【前腔】〔旦〕书中缘故，道休妻重婚在相府。〔外〕他是读书人，岂肯违法度？我晓得了，莫不是朋党嫉妒？〔旦〕萱亲信听谗诈书，逼奴改嫁孙郎妇。〔外〕怎么不从母命？〔旦〕论贞洁不更二夫，奴焉敢伤风败俗？〔外〕原来是王状元的贞烈夫人，快请起来。

【前腔】听他言语，论贞洁他人怎比，思量我也难留你。左右叫舟子，不如送还伊父。〔旦〕若还送奴归故里，不如早丧黄泉路，到显得名传万古，尽教他的婚后娶。

【前腔】〔外〕不须忧虑，且带你同临任所。修书遣人饶州去，管教你夫妇重会。〔旦〕若还这般周济奴，犹如久旱逢甘雨，便是妾重生父母。望公相与奴做主。

〔外〕既然如此，不肯回去。我不是别人，乃是前任本府太守。今蒙圣恩除授福建安抚，即日将带家小之任。你丈夫既为饶州佥判，与福建相隔不远。你如今不肯回去，就在我船上，与我老夫人同临任所。我想起来，一路上怎么称呼。他也姓钱，我也姓钱，你拜我为义父。到任所修一封书，差人到饶州报与你丈夫知道，教他取你去。夫妇重会，缺月再圆。心下如何？〔旦背云〕若无钧眷在船，事有可疑。既有钧眷在船，去也无妨。只是撇了婆婆，于理不当。〔介〕若得老相公如此周全，重生父母，再养爹娘。〔外〕将酒来，递了我的酒。〔介〕梅香、左右，都要称小姐。

【黄莺儿】〔旦〕公相望垂怜，感夫人意非浅。又蒙结拜为姻眷，恩德万千，何日报全？愿公相早登八位三台显。〔合〕泪涟涟，双亲远别，重得遇椿萱。

【前腔】〔外〕不必泪涟涟，这相逢非偶然。同临任所为姻眷，聊附寸笺，饶州报传，管教你夫妇重相见。〔合〕免忧煎，夫妻有日，重得遇椿萱。

【前腔】〔贴〕天赐这姻缘，喜他们也姓钱，同临所作宛转。明日动船，开洋过浅，愿一阵好风，急去登福建。〔合前〕

【前腔】〔旦〕溺水自心酸，我婆婆苦万千，堂前继母心不善。儿夫去远，家尊老年，何日得见王佥判？〔合前〕

〔外〕夫妻忧虑各西东，〔老〕会合今朝喜气浓。〔旦〕一叶浮萍归大海，〔合〕人生何处不相逢。

第二十七出忆母

【喜迁莺】〔生上〕从别家乡，期逼春闱，催赴科场。鹏程展翅，蟾宫折桂，幸喜名标金榜。旅邸忆念，孤鸾幽室，萱花高堂，鱼雁杳，信音稀，使人日夜思想。人在东瓯，身淹上苑，望中山色空迷眼。终朝旅思叹萧条，高堂亲鬓愁衰短。秦岭云横，蓝关雪漫，潮阳未到魂先断。春归花落久栖迟，愁深那觉时光换。

【雁鱼锦】长安四月花正飞，见残红万片皆愁泪。何苦被利禄成抛弃，如今把孤身旅泊天涯。意悬悬止不住思维，音书曾有回，只怕他望帝都欲赴愁迢递。望目断故园，知他知也未？

【前腔】当时痛别慈帏，论奉亲行孝也萦怀不寐。年华有几，纵然是百岁如奔骑。论早晚须问起居，论寒暑须当护持，论供养要甘肥。因赴举，把𬞟蘩馈托与我妻，知他看承处怎的？俺这里对青山，望白云，镇日瞻亲舍；他那里翘白首，看红日，终朝忆帝畿。

【前腔】嗟吁，凤别鸾离，怎如得俦莺偶燕时相聚？凄楚寒窗，寂寞旅况。闪杀当时，甘效于飞。孤灯夜雨，溜声不断，却把寸心滴碎。只为那钗荆裙布妻难弃，总有紫阁香闺人怎迷？

【前腔】猛思那日临行际，蒙岳丈惜伊玉树，兼爱我寒枝。念行囊空虚，欣然便周全助路资。召共居，感此义山恩海深难弃。细踌躇，甚日酬取？教我怎生忘渠？但愿得一家到此沾禄养，也显得半子从今展孝私。

【前腔】论科举，本图看春风杏枝，玉马骤香衢。岂知他陷我在瘴岭烟区？愁只愁身归凤池，恨只恨衅生鸳侣。人不见，气长吁，只为蝇头蜗角微名利，致使地北天南怨别离。

左右过来。〔丑上〕厅上一呼，阶下百诺。相公有何指挥？〔生〕前月寄书回去，接取老夫人并家眷来此同赴任所。经今日久，将次来到，你可到十里长亭侍候迎接，不得有违。〔丑〕如此便去。〔下〕

〔生〕家乡千里隔相思，目断瓯城人到迟。旅邸难禁长日静，魂消几度夕阳时。

第二十八出哭鞋

【梧叶儿】〔老旦上〕儿媳妇哭啼啼，昨夜三更出绣帏。今早起来没寻处，使我无把臂。一重愁翻做两重悲，使我泪偷垂。

天有不测风云，人有旦夕祸福。我媳妇被逼嫁不从，哭了一夜，今早不知那里去了？〔末上〕莫取非常乐，须防不测忧。老安人，不好了，小人到江边去访问，见许多人说我小姐投江死了，拾得绣鞋在此。

〔老旦〕呀！果是我媳妇的，痛杀我也！〔倒地介〕

【山坡羊】撇得我不尴不尬，闪得我无聊无赖。亲家，你一霎时认真逼他去投江海，怎布摆，祸从天上来。你嫡亲父母尚且不遮盖，反将他谐老夫妻生打开。〔合〕哀哉！扑簌簌泪满腮。伤怀，生擦擦痛怎捱！〔外、净上〕隔墙须有耳，窗外岂无人。亲家为何啼哭？〔老旦〕亲家，不好了，我的媳妇投江死了。

〔外〕怎么晓得？〔老旦〕见有绣鞋在此。〔外哭倒介〕

【山坡羊】儿，你不念我年华高迈，不念我形衰力败，不念我无人养老，不念我绝宗枝派。我想这桩事不是别人，都足你老祸胎，受了孙家婚聘财，逼得他衔冤负屈投江海。

亲家，我有一搭地，指望令郎与小女把我两块老骨头埋葬。不想令郎又赘在相府，不得回来，小女又投江死了，我好命苦！闪得我有地无人筑墓台。〔合〕哀战，扑簌簌泪满腮；伤怀，生擦擦痛怎捱？〔净〕亲家，你令郎赘在相府，做了女婿，我女又投江死了。如今与你没相干了，寺里观音请出。〔外〕我的女儿肉尚未冷，你就赶他出去？〔净〕你两个做了一家，我出去了罢。〔外〕亲家，你听那老不贤，在这里与他难相处，莫若到京见令郎。不知意下如何？〔老旦〕老身正欲如此。奈我身伴无人，怎生去得？〔外〕我著李成送亲家前去。〔净〕我自要他，去不得。〔外〕谁要你多言？〔老旦〕亲家，老身不识进退，有一言相恳。〔外〕亲家但说不妨。〔老旦〕欲往江边祭奠，以表妇姑之情。

〔外〕可怜，不劳亲家费心，李成今晚整备祭品，等侯王老安人祭奠。〔老旦〕亲家，老身就此拜别。

【胜如花】辞亲去，别泪零，岂料登山蓦领。只因人递简传书，教娘离乡背井，未知道何日欢庆？

〔合〕愁只愁一程两程，况未闻长亭短亭。暮止朝行，趱长途曲径，休辞惮跋涉奔竞。愿身安早到京城，愿身安早到京城。

【前腔】〔外〕我为绝宗派，结婚姻，指望一牢永定。谁知他又赘在侯门，今日翻成画饼，辜负了田园荒径。〔合前〕

【前腔】〔净〕他家锅中米没半升，去恋著豪门，不思旧亲，到如今一旦身荣，撇却糟糠布荆，短行处教人怒冲。〔合前。外〕李成，你送王老安人到京，面会王状元，即便回来。〔末〕男女理会得。

【前腔】蒙员外分付情，对状元一诉明，幸喜得日暖风恬，相送起程，伤目兮桑榆暮景。〔合前〕生离死别痛无加，路上行人莫叹嗟。花正开时遭雨打，月当明处被云遮。

第二十九出抢亲

〔净上〕莫信直中直，须防仁不仁。我本等是一段美意，不想这丫头行此拙路。老员外止生这女儿，今被他日夜啼哭，教我怎么过得日子？如今送了亲家去了，这一回来，教我躲在那里？躲在这里罢。〔外上〕有这等事？一家好人家，都被那老不贤弄坏了。虽是王十朋赘在相府，未审虚实。今日也逼孩儿改嫁，明日也逼孩儿改嫁，受不过凌辱，忿气投江身死。你那里去？老泼妇，如今走在天上去？〔净〕老员外，不要恼。要打便打，要骂便骂，我跪在这里了。〔外〕老泼妇，谁教你逼死了我儿？我也不要你了。〔净〕我也只要他做好人，后边靠他。谁想女儿认真苦恼。你若赶我出去，那个要我？〔外〕邻舍人家去。〔净〕十家邻舍九家断，那里去得？〔外〕亲友人家去。〔净〕平昔没有盘盒来往，做人不好，也去不得。〔外〕和尚寺里去。

〔净〕屈嫁和尚是好惹的，我去也罢，怕被人笑话你。〔外〕原来没处去。【忆虎序】当初娶汝，〔净〕正是大盘大盒娶的。〔外〕指望生男育女。〔净〕你到说我没用？你头未上床，脚先睡了，那个没用？依了我，十个还养得出哩！〔外〕老泼妇，今日也与我孩儿嚷乱，明日也与我孩儿嚷乱，逼勒我孩儿投江身死。〔净〕他自寿命短促，自家死的，与我甚么相干？〔外〕我写状经官，经官呈旨你。〔净〕告我得何罪？〔外〕告你是不贤妇、薄幸妻。若到官司，打你皮绽肉飞。〔净〕当初是我不合讨了他的便宜。如今我就下他一个礼，也没人笑我。

【前腔】我当初嫁你，也是明媒正娶，又不是暗地里偷情，强来随你。相随百步，尚有徘徊之意。免告官司，免告官司，和你团圆到底。

〔外〕起去。〔净〕嗄！他被我一哭，心就软了。

〔外〕我赶他出去，被人笑话。过来。〔净〕嗄！〔外〕留你在家，要依我三件事。〔净〕勿要说三件，十件也依你。〔外〕第一件事，我与人讲话，不要你多嘴。〔净〕若有我的说话，添这等一句儿。〔外〕第二件，不要与我同吃饭。〔净〕我自有王帝吃，那个要与你同吃。〔外〕那个王帝？〔净〕灶君王帝。你也要依我三件事。〔外〕那三件？〔净〕鱼干酸汤白米饭，吃饱了朝也喀，暮也喀，养还你班稍抉。〔下。外吊场〕祸福无门，唯人自召。我那老不贤听信谗书，接了孙家财礼，逼令女儿改嫁，只因受逼不过，已自投江死了。况孙家是个无籍之徒，必来我家打闹。我更年老力弱，难以抵对，如何是好？

【梨花儿】〔丑上〕侄女许子孙汝权，受他财礼千千贯。今日成亲多喜欢，嗏！姑娘只要长长段。呀！哥哥，今日嫁女吉日，因何在此愁闷？〔外哭介〕都是你害我女儿投江死了，还要说？〔丑〕真个好苦。〔外〕你且不要哭，这孙家事怎生回他？〔丑〕人既死了，终不然撚一个与他。若没有人，拼得还他财礼便了。若说不来，财礼也不要还他，更又赖他。

〔外〕赖他什么？〔丑〕赖他倚恃豪富，威逼成亲，以致我女身死。〔外〕这都是你生出来许多事端，我不管，你自去回他。〔丑〕哥哥，孙汝权不是好人，怎肯甘休。我有一计在此，将几件衣服与我穿了，哄上轿去。我到他家里，与他说话便了。〔外〕既如此，我自进去。正是：野花不种年年有，烦恼无根日日生。〔下〕

【前腔】〔净、众上〕今日娶亲谐凤鸾，不知何故来迟缓；莫非他人生异端？嗏！须知人乱法不乱。

〔丑〕孙相公来了么？〔净〕张姑妈，快请新人上轿，我在此亲迎。〔丑〕晓得了，分付众人在青龙头转一转。

〔净分付，众转介〕礼人，与我快请新人。〔请介，丑带兜头哭上介，转介。净〕礼人，拜了家庙就结亲。

〔唱礼介，拜介。净揭盖〕好也，好也。你受了我的财礼，藏了侄女，赖我亲事。〔丑〕我不是骗你，我侄女已投江死，拼得还你财礼，大家甘休。〔净〕一倍还我十倍，我也只要老婆。〔丑〕呸！小鬼头儿，你倚恃豪富，威逼我侄女投水已身死，你要怎的？〔净〕这泼皮到来诬赖我。

【恁麻郎】我告你局骗人财礼。〔丑〕我告你威逼人投水。〔净〕怎误我白罗帕见喜。〔丑〕闷得他黄泉做鬼。〔末〕息怒威，宁耐取。〔净〕休想我轻轻放过你！〔丑〕我怕你强横小贼驴！〔净〕我那怕你腌臜臭札！〔末〕算从来男不和女敌，自古道穷不共富理。

〔丑〕打你嘴。〔净〕踢你的腿。〔末〕须亏了中间相劝的。

〔丑〕这事情天知地知。〔净〕这见识心黑又意黑。〔末〕怎辨别他虚你实，也难明他非你是。〔净〕不放你。

〔丑〕不放你。〔末〕自古饶人不是痴。〔净〕你藏了女儿，诬赖人命，若见了尸首，万事俱休；不见尸首，教你粉碎。

〔净〕窝藏侄女忒无知，〔丑〕威逼成亲事岂宜？〔净〕好手中间逞好手，〔丑〕吃拳须记打拳时。

第三十出祭江

【风马儿】〔老旦上〕柳拂征衣露未央，可怜年迈往他乡。〔末〕谩自殷勤设奠，血泪洒长江。

〔老旦〕渺渺茫茫浪泼天，可怜辜负你青年。〔末〕小姐，你清名须并浣纱女，白发亲姑谁可怜？老安人，正在此处拾的绣鞋。〔老旦〕就此摆下祭礼。

【绵搭絮】寻踪觅迹到江边。李成舅，可曾带得香来？〔末〕小人不曾带得。〔老旦〕我那儿，只一块香没福受用。〔苦〕只得撮土为香，礼虽微，表姑情意怪。望灵魂暂且听言：指望松萝相倚，谁想你抱石含冤？这也不要埋怨你丈夫，都是你的亲娘把乘龙女婿嫌。

【忆多娇】〔末〕愁哽咽，情惨切，萱堂苦逼中道绝，暮忆朝思难诉说。〔合〕丧溺江心，丧溺江心，永远传扬孝烈。〔老旦〕我那媳妇的儿，我有半年粮食，也不见得到你家来。

【绵搭絮】只为家贫无倚，在他闾阎。是你的儿夫去经年，杳没音信传。是你的继母呵，信谗言。镇日熬煎，熬煎得你抱屈含冤。我那儿，撇得我无倚无依。你带我的孝才是顺理。今日呵，反披麻哭少年！

【忆多娇】〔末〕心痛惜，情惨戚，将身赴江学抱石。可怜夫妇鸾凤拆，〔合〕即日登程，即日登程，渺渺音容远隔。〔末〕老安人，不须啼哭，趱行前去。

【风入松】〔老旦〕叹连年贫苦未逢时，谁想一旦分离。我孩儿自别求科举，怎知道妻房溺水？但说来，又恐惊骇我儿，决不可与他知。〔末〕安人不必恁忧虑，且听男女咨启。只说状元催逼起，先令我送安人来至。那其间方说就里，决不要使惊疑。

【急三枪】〔老旦〕痛易情难诉！痛易情难诉！常思忆，常忧虑，心戚戚，泪如珠。〔末〕且自登程去，且自登程去，休思忆，休忧虑，途路上，免嗟吁。

【风入松】〔老旦〕如何教我免嗟吁？我这老景凭谁？年华老迈难移步，旦夕间有谁来温顾？恨只恨他们继母，逼他嫁死得最无辜。〔末〕果然死得最无辜，论贞洁真无。姻缘契合从今古，拆散了夫妻皆天数。漫腾腾洛阳近也，今且喜到京都。

万里关山去路长，可怜年迈往他乡；江边不敢高声哭，恐怕猿闻也断肠。

第三十一出见母

【夜行船】〔生上〕一幅鸾笺飞报喜，垂白母，料已知之。日渐过期，人何不至？心下转添萦系。雁塔题名感圣恩，便鸿昨已寄佳音。思亲目断云山外，缥缈乡关多白云。下官前日修书，附承局带回，请取家小，同临任所。一去许久，不见到来，使我常怀忧念。正是：虽无千丈线，万里系人心。

【前引】〔老旦上〕死别生离辞故里，经历尽万种孤凄。〔末上〕昨过村庄，今入城市，深感老天垂庇。

〔老旦〕这里是那里了？〔末〕京师地面了。〔老旦〕闻说京师锦绣邦，果然风景异他乡；〔末〕红楼翠馆笙歌沸，柳陌花街兰麝香。〔老旦〕李成舅，你晓得状元行寓在何处？〔末〕小人一路打听，行馆就在四牌坊。老安人把孝头带藏了，慢慢说也未迟。〔老旦〕这也说得有理。〔末〕牌子，这里可是王状元行馆么？〔净上〕这里就是。〔末〕通报家里有人在此。〔净〕禀老爷，家里有人在外。〔生〕著他进来！〔未〕老爷，李成磕头。

〔生〕起来。老安人小姐来了？〔未〕来了。〔生接，背问末介〕小姐为何不见？〔末〕后面来了。〔生〕母亲请坐，孩儿拜见。一路风霜，久缺甘旨，恕孩儿不孝之罪。〔老旦〕儿，你在此一向好么？〔生〕母亲听禀：

【刮鼓令】从别后到京，虑萱亲当暮景。幸喜得今朝重会，娘，又缘何愁闷萦？李成舅，莫不是我家荆，看承母亲不志诚？〔末〕小姐且是尽心侍奉。

〔生〕我的娘，分明说与恁儿听。你媳妇呵，怎生不与共登程？

【前腔】〔老旦〕心中自三省，转教人愁闷增。你媳妇多灾多病，况亲家两鬓星，家务事要支撑，教他怎生离乡背井？为你饶州之任恐留停。儿，你岳丈先令人送我到京城。〔生〕母亲言语不明，李成舅，你备细说与我知道。

【前腔】〔末〕当初待起程，〔生〕正要问你起程，小姐怎么不来？〔末〕到临期成画饼。〔生〕母亲，李成舅说甚么画饼？〔末背〕若泌起投江一事，恐唬得恩官心战惊。〔生〕李成舅，说甚么惊字？〔末〕是有个经字，小姐呵！路途上少曾经，当不得许多高山峻岭，餐风宿水怕劳形。〔生〕老安人也来了，他到来不得？〔末〕便是小姐有些病体，老员外呵，因此上留住在家庭。

【前腔】〔生〕端详那李成，语言中犹未明。娘，把就儿里分明说破，免孩儿疑虑生。〔老旦背。生〕呀，母亲因县的变颜情，长吁短叹珠泪零？〔老旦袖出孝头髻介。生〕袖儿里脱下孝头绳，莫不是恁儿媳妇丧幽冥？〔生〕我的娘。孝头绳那里来的？〔老旦〕儿！千不是万不是，都是你不是！〔生〕娘，怎么到是儿不是？〔老旦〕唗！还说你的是！当初承局书亲附，拆开仔细从头睹，道你状元佥判任饶州。儿，这下一句不该写。〔生〕那一句？〔老旦〕休妻再赘万俟府。〔生〕母亲，语句都差了。〔老旦〕语句虽差字迹同，岳翁见了心生怒。〔生〕岳母没有话说？〔老旦〕岳母即时起毒心，逼妻改嫁孙郎妇。〔生〕我妻从么？〔老旦〕汝妻守节不相从，苦，这一句难说了！〔生悲介〕娘，一发说了罢。

〔老旦〕将身跳入江心渡。〔生〕呀！浑家为我守节而亡，兀的不是痛杀我也！〔跌倒介〕

【江儿水】〔老旦〕吓得我心惊怖，身战簌，虚飘飘一似风中絮。争知你先赴黄泉路，我孤身流落知何处？不念我年华衰暮，风烛不定，死也不著一所坟墓。

【前腔】〔生〕一纸书亲附，我那妻，指望同临任所。是何人写套书中句？改调潮阳应知去，迎头先做河伯妇。指望百年完聚，半载夫妻，也算做春风一度。

【前腔】〔末〕状元休忧虑，且把情怀暂舒。人妻聚散生前注，这离别虽说离别苦，想姻缘不入姻缘簿。听取一言伸覆：须信人生万事，莫逃天数。

〔老旦〕孩儿，你且省愁烦。〔生〕孩儿只为不就万俟丞相亲事，却将我改调潮阳，害我身命，我肯辜负他？〔老旦〕孩儿，他既死了，无可奈何，且到任所，做些功果追荐他。〔生〕这个少不得如此。〔末〕小人告状元，老安人起程之时，老员外曾分付小人：送老安人面会状元，你就赶回来。如今禀状元，小人告回。

〔生〕李成舅，我身伴无人，同到了任所，那时我修书与你去。〔末〕既如此，小人愿随状元去。

〔老〕追想仪容转痛悲，〔生〕岂期中道两分离？〔末〕夫妻本是同林鸟，〔合〕大限来时各自飞。

第三十二出遣音

【破阵子】〔外上〕野外江山幽雅，城中景物繁华；〔贴旦、旦、丑上〕六街三市堪描画，万紫千红实可夸。〔合〕闽城景最佳。

〔外〕夫妻幸喜到闽城，跋涉程途为利名；〔贴〕大布仁风宽政令，广施德化慰黎民。〔外〕夫人，我自到任三月，且喜词清讼简，盗息民安。〔贴〕乃相公治政所致。相公曾许孩儿去书报他丈夫知道。儿，管教你夫妻重会。〔旦〕爹爹，这里到饶州多少路程？〔外〕约有一月之程。〔旦〕爹爹，多与他些盘缠。〔外〕教我多与他些盘缠，我在此呵，

【榴花泣】守官如水，胸次莹无瑕。薄税敛。省刑罚，抚安民庶禁奸猾。幸喜词清讼简。无事早休衙。〔旦〕依条按法，看惩一戒百谁不怕？待三年任满期瓜，诏书来早晚迁加。

【前腔】〔贴〕觑著他花容月貌胜仙娃，忍将身命掩黄沙？天教公相救伊家，好似拨云见日，枯树再开花。〔外〕贞洁可夸，恁捐生就此令人讶。恁萱亲怎不详察？全不道有伤风化。

【渔家傲】〔旦〕若提起旧日根芽，不由人不两泪如麻。恨只恨一纸谗书，搬得我母亲叱吒。〔外〕他见差，逼汝身重嫁，那些个一鞍一马。这书札令人遣发，管成就鸾孤凤寡。

〔外〕夫人，我到堂上去来，开门。〔众〕各官免揖。

〔外〕叫一个打差舍人进来。〔净上〕该小人轮班。〔外〕你叫什么名字？〔净〕小人叫苗良。〔外〕苗良，我有一封书，著你到饶州王三府处投下，要回书，限你二十个日子，与你二两银子盘缠，星夜赶去。

【前腔】〔净〕今日裹拜辞都爷，明日裹到海角天涯。一心要传递佳音，不惮路途波查。〔外〕关门。

〔旦〕爹爹，下书人去也不曾？〔外〕去了。〔旦〕我还有一句话。〔外〕有什么话？〔旦〕见他只说三分话。〔丑〕姐姐，便多说几句怎么？〔旦〕又恐他别娶浑家。〔外〕你把闲言一笔都勾罢，回来便知真共假。

【尾】月再圆，花重发，那其间欢生喜洽，重整华筵泛紫霞。

〔外〕饶福相离数日程，〔旦〕修书备细说缘因。〔丑〕分明好事从天降，〔末〕重整前盟合旧盟。

第三十三出赴任

【临江仙】〔老旦上〕客梦悠悠鸡唤醒，窗前尚有残灯。〔生、末上〕揽衣披枕自评论，今日飘零，何日安宁？

〔老旦〕孩儿，促整衣装及早行，区区只为利和名；

〔生〕拚却餐风并宿水，〔末〕不愁带月与披星。〔老旦〕孩儿，就此趱行前去。

【朝元歌】腾腾晓行，露湿衣襟冷；徐徐晚行，月照遥天暝。只为功名，过离乡背井，渡水登山蓦岭，带月披星，车尘马足不暂停。晴岚障人形，西风吹鬓云。〔合〕潮阳海城，到得后那时欢庆。

〔净上〕三山巡检接老爷。人夫手本在此。〔生〕拿上来！你那官儿回去，弓手送我过梅岭。〔净〕梅岭上猢狲太多。〔生〕怎么有许多猢狲？〔净〕老爷此去，指日封侯。〔生〕生受你，去罢！〔净下〕

【前腔】几处幽林曲径，松杉列翠屏。回首乱云凝，禅关掩映，听远钟三四声。钦奉纶音，命游宦，宿邮亭。远离京城，盼阳关把往事空思省。水程共山程，长亭复短亭。〔合前〕

〔丑上〕潮阳府阴阳生接老爷。〔生〕这里到府还有多少路？〔丑〕还有五十里之程。〔生〕那个差来的？

〔丑〕本府太老爷差来的。〔生〕选在几时上任？〔丑〕太老爷分付，三月十五日请老爷城隍庙宿山，十六日午时上任。〔生〕多拜上老爷。〔丑下〕

【前腔】危巅绝顶，飞流直下倾。叹微名奔竞，身似浮萍。鹧鸪啼，不忍听。野花开又馨，消遣羁旅情。到处草茵，题咏眼前无限景。牧笛陇头鸣，渔舟江上横。〔合前〕

【前腔】〔老旦〕八九处人家寂静，柴门半掩扃，溪洞水泠泠。路远离别兴，自来不惯经。遥望酒旗新，买三杯，消渴吻。哀猿晚风轻，归鸦夕照明。〔合前〕

〔净上〕城隍庙道士接爷爷宿山。

〔老〕长亭渺渺恨绵绵，〔生〕远望潮阳路八千。〔末〕正是雁飞不到处，〔合〕果然人被利名牵。　

第三十四出误讣

【探春令】〔外上〕人生最苦是别离，论贞洁他人怎如？

窗外日光弹指过，庭前花影坐间移。我前日差苗良去到饶州，怎么不见回来？〔净上〕转眼垂杨绿，回头麦子黄；万事分已定，浮生空自忙。苗良告进。

〔外〕苗良回来了？〔净〕小人回来了。〔外〕可有回书？

〔净〕回书在此。〔外〕这是我的。〔净〕内是老爷的书，不曾投下，故此回书。〔外〕怎么不曾投下？〔净〕小人到饶州，径进东门，正遇行丧，铭旌上写"佥判王公之柩"。小人又到私衙去问，都说：到任三月，不伏水土，全家瘟疫而亡。〔外〕可惜，人无百岁期，枉作千年计！请夫人小姐出来。

【一枝花】〔贴上〕书缄情惨切，烟水多重叠。

〔旦、丑上〕报导有书回，故人如见也。

〔见介。外〕孩儿，递书人回来了。〔贴〕递书人回来，必有好音。〔外〕原书也不曾投下，有什么好音？

【渔家傲】〔旦〕莫不是明月芦花没处寻？〔外〕明月芦花一片白，那里去寻？〔旦〕莫不是旧日王魁，嫌递万金？〔外〕他也不是王魁；你也不是桂英。〔旦〕莫不是忘了半载同衾枕？〔外〕也不是。〔旦〕莫不是不曾之任？〔外〕怎么不曾之任。〔旦〕爹爹，欲言不浯情难审，那里是全抛一片心？〔外〕咱语言说到舌尖声又噤，〔旦〕为何不说了。〔外〕若提起始末缘因，教你愁闷怎禁？儿，此生休想同衾枕，要相逢除非是东海捞针。如今兀自不思省，那苗良不投一下佳音回讣音。

〔旦〕爹爹，佳音便怎么？讣音便怎么？〔外〕喜信是佳音，死信是讣音。你丈夫到任三月，不服水土，全家瘟疫而亡了。〔旦〕丈夫死了，兀的不是痛杀我也！

〔倒地介，丑扶起。旦〕

【梧桐树】我为你受跋涉，我为你遭磨折。丈夫，我为你投江，我为你把残生舍。今日怎知先倾逝，这样凄凉．教我暗地里和谁说？禀爹爹，可容奴家带孝？〔外〕儿，在任穿些素缟吧。〔旦〕与我除下钗梳，尽把罗衣卸。持丧素服存贞沾。

【东瓯令】〔外〕休嗟怨，免攧屑，分定恩情中道绝。夫妻本是同林鸟，大限到来各分别。生同衾忱死同穴，谁肯早抛撇。〔旦〕念妾得蒙提挈，只指望同谐欢悦。谁知道全家病灭，不由人不扑簌簌雨泪如血。

【金莲子】〔贴〕休忧此生鸾镜缺，常言道：救人须救彻。〔丑〕听覆取休得要哽咽！姐姐，待等三年孝满，别赘豪杰。

【尾】〔旦〕再醮徒然费唇舌，共姜誓盟甘自悦，守寡从教髻似雪。

〔旦〕甘守共姜誓柏舟，〔外〕分明尘世若浮鸥。〔净〕三寸气在千般用，〔合〕一日无常万事休。

第三十五出时祀

【一枝花】〔老巴上〕细雨霏霏时候，柳眉烟锁常愁。〔生、末上〕昨夜东风蓦吹透，报导桃花逐水流。

〔个〕新愁惹旧愁。

〔老旦〕极目家乡远，白云天际头。〔生〕五年离故里，洒泪湿征裘。告母亲知道。孩儿夜来梦见浑家扯住儿衣袂，说：十朋只与你同忧，不与你同乐。觉来却是一梦。〔老旦〕敢是与你讨祭？〔末〕祭礼俱已完备，请老夫人主祭。〔老旦〕非是儿夫负你情，只因奸相妒良姻。生前淑性甘贞洁，死后英魂脱世尘。餐玉馔，饮瑶樽，水晶宫里伴仙人。你儿夫任满朝金阙，与汝伸冤奏紫宸。

【新水令】〔生〕一从科第凤鸾飞，被奸谋有书空寄。幸萱堂无祸危，痛兰房受岑寂。捱不过凌逼，身沈在浪涛里。

【步步娇】〔老旦〕将往事今朝重提起，越恼得我肝肠碎。清明祭扫时，省却愁烦，且自酬礼，须心得圣贤书。看酒。〔生〕儿女何劳母亲递酒。〔老旦〕道"吾不与祭如不祭"。〔生〕看香来。

【折桂令】燕沈檀香喷金猊，昭告灵魂，听剖因依。自从俺宴罢瑶池，宫袍宠赐，相府勒赘。掩只为撇不下糟糠旧妻，苦推辞桃杏新室，致受磨折，改调俺在潮阳。妻，因此上耽误了恁的归期。

【江儿水】〔老旦〕听说罢衷肠喜只为伊，却元来不从招赘生奸计，恼恨娘行生恶意，凌逼你奸没存济。母子虔诚遥祭来，望鉴微忱，早赐灵魂来至。看酒来。

【雁儿落】〔生〕徒捧著泪盈盈一酒卮，空摆著香馥馥八珍味。慕音容，不见你；诉衷曲，无回对。俺这里再拜自追思，重相会是何时？揾不住双垂泪，舒不开咱两道眉。先室，俺只为套书信的贼施计。贤妻，俺若是昧减心，自有天鉴知。

【侥侥令】〔老旦〕这话分明诉与伊，须记得圣贤书。懊恨娘行忒薄劣，抛闪得两分离在中路里，两分离在中路里。

【收江南】〔生〕呀！早知道这般样拆散呵，谁待要赴春闱？便做到腰金衣紫待何如？说来又恐外人知，端的是不如布衣，端的是不如布衣！俺只索要低声啼哭自伤悲。

【园林好】〔老旦〕免愁烦回辞奠仪，拜冯夷多加护持。早早向波心中脱离，惟愿取免沈溺，惟愿取免沈溺。

〔生读祝文介〕维大宋熙甯七年吉月辛卯朔日己酉，赐进士及第任潮阳浙江温州府永嘉县孝夫王十朋。谨以清酌素馔之奠，致祭于亡过妻玉莲钱氏夫人前而言曰：惟灵之生，抱义而归；惟灵之死，抱节而归，义也。呜呼噫嘻！昔受荆钗为聘，同甘苦于茅庐。春闱一赴，鸾凤分飞。诈书一到，骨肉分离。姑娘为夺婚之媒，继母为逼嫁之威。捱不过连朝折挫，抵不过昼夜禁持。拜辞睡昏昏之老姑，哭出冷清清之绣帏。江津渡口，月淡星稀，脱鞋遗迹于岸边，抱石投江于海底。江流哽咽，风木惨凄。波滚滚而洪涛逐魄，浪层层而水泛香肌。哭一声妻，寒壑应猿啼。叫一声妻，云愁雨怨天地悲。妻魂不寐，默而鉴之。於戏哀哉！尚飨！

【沽美酒】〔生〕纸钱飘，蝴蝶飞。纸钱飘，蝴蝶飞。血泪染，杜鹃啼。睹物伤情越惨凄。灵魂恁自知，灵魂恁自知。俺不是负心的，负心的随著灯灭。花谢有芳菲时节，月缺有团圆之夜。我呵！徒然间早起晚寐，想伊念伊。妻，要相逢除非是梦儿里再成姻契。

【尾】昏昏默默归何处？哽哽咽咽思念你。直上嫦娥宫殿里。

〔老旦〕年年此日须当祭，〔生〕岁岁今朝不可违。〔老旦〕天长地久有时尽，〔末〕此恨绵绵无绝期。

第三十六出夜香

【一枝花】〔旦上〕花落黄昏门半掩，明月满空阶砌。嗟命薄，叹时乖。华月在，人不见，好伤怀！昔恨时乖赴碧流，重蒙恩相得相留；深处闺门重闭户，花落花开春复秋。奴家自那日投江，不期遇著钱安抚捞救，留为义女，胜如亲生。只是无以报他。今宵明月之夜，不免烧炷清香，以求荫庇。

【园林好】想那日身投大江，感安抚恩德怎忘？胜似嫡亲繈褓，如重遇父和娘。奴家烧此夜香呵，愿他增福寿，永安康！想我母亲亡过之后，又亏继母呵，

【川拨棹】亲鞠养，我爹爹呵，择良人求配鸳行。谁知道命合遭殃，命合遭殃！递谗书逼奴险亡，蒙天眷，遇贤良。奴家烧此夜香呵，保佑他永安康，保佑他永安康。想我婆婆取奴家呵。

【好姐姐】指望终身奉养，谁知道中途肮脏。存亡未审，使奴愁断肠，心凄怆。奴家烧此夜香呵，愿得亲姑早会无灾障，骨肉团圆乐最长。想我丈夫有了奴家呵，

【香柳娘】又重婚在洞房，重婚在洞房，将奴撇漾。奴家一身犹可，你不思父母恩德广。奴家指望你还有相见之日，谁想你到先亡了！痛儿夫夭亡，痛儿夫夭亡，不得耀门墙，抛弃萱花在堂上。奴家烧此夜香呵，愿他魂归故乡，遣他魂归故乡，免得此身渺茫，早赐瑶池宴赏。

【尾】终宵魂梦空劳攘，若得相逢免悒怏，再爇明香答上苍。

香烟缈缈浮清碧，衷曲衰哀诉圣祗。致使更深与人静，非干爱夜月眠迟。

第三十七出民戴

〔末上〕一喝千人诺，单行百吏随。恁般多富贵，端的是男儿。自家乃是本府亲随隶兵。你看时光好疾，日月相催。自从本官到任潮阳勾当，不觉又是五年。真个清廉如水，上下相安。前日忽有上司文书到府，将俺相公升除吉安太守，却是因祸致福。原先我相公原除饶州佥判，只因不就丞相亲事，欲改调潮阳。如此更迁，意欲陷害在潮阳。如今朝廷别立丞相，廉知相公治事清廉，持心公正，因此升除吉安太守。今日促装行李，那来的鼓乐彩旗，敢是与相公送行的？

【赏宫花】〔净、丑上〕耆宿社长，听荣除，特举觞。五年民沾惠，尽安康，卧辙攀鞍无计策，离歌别酒众难忘。

〔末〕许多什么人嚷？〔净，丑〕郎中，我们闻知相公高升，众乡民特来送行。〔末〕难得你们厚意，问你高姓？〔净〕老汉叫做李违玉，年纪方才五十六。在城开张杂卖铺，家中财货颇丰足。年年差我做方正，因此营充做耆宿。圣节贺正预公宴，簪花饮酒与吃肉。有时迎接上司官，见我必先问风俗。一句话也不曾回，五十六棒不罚赎。那时无计可施为，依旧归家卖蜡烛。

〔末〕免教人在暗中行，这个老人高姓？〔丑〕老汉积祖姓丁，并无手艺营生。图小利讨充社长，谁知也不安宁。又要报写粉壁，又要催讨常行课程。又要报淘砌河勘，又要办水桶麻绳。又要劝农栽种，又要督造坊城。只有催关盐票，是我觅钞门庭。有钱与我的，便把他口数减；无钱与我的，便把他口数增。若还官司赈济，这场买卖非轻。若有人告投社长，一件件并不容情。被告诈他十贯五贯，原告吃他三瓶五瓶。有钱与我的，私下和允。无钱与我的，便打他脚筋。我怕事如探汤老狗，我爱钱如见血苍蝇。这人户家家作念。

〔末〕想必说你好？〔丑〕那里是，都骂我没分晓老鸭精！

〔末〕这一下打得你嘴扁。〔净〕我们百姓无造化，这等好官升了。〔丑〕便是他五年在此，深亏他。如今升了江西吉安府知府，我们众老人都到长亭送行。脱他靴来钉在仪门上，千年遗迹，后官来看。

【前腔】〔生上〕潮阳海邦，坐黄堂，名誉彰。

〔老旦〕省台飞荐剡，看文章，擢任吉安为太守。叩头万岁谢吾皇。

自离京苑到潮阳，乌兔相催晓夜忙。〔生〕不觉因循经五载，追思中馈好心伤。母亲，孩儿得蒙圣恩升授吉安太守，且喜相去家乡不远。〔净、丑〕我们众老人特来与老爷饯行。〔生〕老人做甚么？〔净〕老爷自到任以来，一廉如水，百姓今喜高升，小老人具礼远送。大奶奶，老人磕头。〔老旦〕生受你。〔净〕老爷，小老人没有什么孝心，安排果酒旗帐，聊表野人献芹之意。

〔生〕我在此没有什么好处与你众百姓，何劳许多礼物旗帐？〔净〕老爷，怎么没有好处。老爷未曾下车之时，蛮獠侵扰，盗贼倡狂，百姓纵横，瘟疫难当。弟强兄弱，子骂爹娘，儿啼女哭，饿断丝肠。无衣无食，有裤无裆。西风一起，冻得狗叫汪汪。〔丑〕自老爷下车之时就好。〔生〕怎么就好？〔丑〕蛮獠远遁，盗贼潜藏。家家乐业，户户安康。新新旧旧，衣服盈箱。粗粗细细，米烂陈仓。家家快活，专买石床。只听得浪荡都，浪荡都，打个村里亚鸪。

【月上海棠】〔净、丑〕吾郡间，万民沾惠恩无限。喜升除吉安，饯别阳关。无计留揽辔攀鞍。为霖雨须还清盼。〔合〕程途趱，拼担些巇崄，受些足弯跧。

【前腔】〔老旦〕衰老年，只愁烟瘴为吾患。幸家门吉庆，子母平安。今日里子擢高官，饮别酒应难留恋。〔合前〕

【前腔】〔生〕心愧赧，备员窃禄常嗟叹。想刘宽难并，赵普难攀。偶然间盗息民安，非德化何劳称赞？〔合前〕

〔老〕一札丹书降紫宸，〔生〕兼程之任肯因循。

〔净〕劝君更尽一杯酒。〔末〕西出阳关无故人。

〔下〕〔净、丑吊场〕老爷请脱靴。〔生〕不消罢。

〔净，丑〕留遗百姓瞻仰。〔生〕一官去了一官来，你众人去罢。〔净，丑〕老爷临去，说一官去了一官来。

〔丑〕老爷晓得你我有学问老人，留这一句诗在，我和你联。〔净〕我联第二句，教人望得眼巴巴。〔丑〕你再吟一句，结句就是我。〔净〕三府老爷来到任，〔丑〕竹爿桚指不曾挨。〔净〕如今老爷去了，我和你众人们出银三分，教木匠做靴匣。漆好了，钉在仪门上，也见我和你一点心。〔丑〕那个管工？〔净〕是我管。〔丑〕木梢我要一根。〔净〕你要木梢怎么？〔丑〕我要他做灰扒柄。〔净〕你做老人，思量干这样。也罢，我有个使旧的与你罢。〔下〕

第三十八出意旨

【菊花新】〔老旦上〕云鬟衰鬓玉龙蟠，羞睹妆台镜里鸾。〔生，末上〕日月似梭窜，嗟嗟人事暗中偷换。

〔见介，老旦〕忆昔家中苦，别离家乡，已经五载。因为潮阳路远，不能见你岳父母。如今既任吉安，与温州不远，何不差人搬取岳父母到任，同享富贵？

〔生〕谨依母亲，明年正月十五日玄妙观起醮大会，我已曾差人分付追荐我妻，即便修书差李成回去便了。

〔净〕龙归大海，道奔豪门。大叔，起动你通报，玄妙观道士特来与老爷讨意旨。〔末报介。生〕著他进来。

〔净〕太夫人，磕头。请问太夫人，小夫人因何病症而亡，好写意旨。

【泣颜回】〔老旦〕说起便心酸，抱屈溺水含冤。

〔生〕鸳鸯失伴，做了寡鹄孤鸾。〔净〕闻说事端，便铁石人见说肝肠断。仗良缘拔灵魂，使亡者早得升天。

【前腔】〔生〕潜观慈母两眉攒，他欢无半点，愁有千般。朝夕萦绊，教人痛苦针钻。〔净〕河伯水官，那其间怎把人勾唤？致令得死别生离，如何会意悦心欢？

【赚】〔末〕擎捧雕盘，送出魂幡绢一端；更有些醮金三十堤，权收管。必须斋沐虔诚，休教功果不圆满。〔净〕天怎瞒，地怎瞒，小贫道谨告辞回观。

【扑灯蛾】〔老旦，生〕荐亡虽已完，邀亲岂宜缓？若请岳翁至，同临观中游玩。也趁天时地暖，便起程休得盘桓。是则是夜长昼短，论朝行暮宿，休惮路漫漫。

【尾】生的报答心方稳，死的荐拔情颇宽，好事完成意始欢。

〔生〕报答存亡两痛情，〔老旦〕来朝遣仆递佳音；〔生〕思亲但得重相见，〔末〕方信家书抵万金。　

第三十九出就禄

【三台令】〔外上〕夜来花蕊银灯，晓起鹊声翠屏。〔净上〕何喜报门庭，顿教人侧耳频听。

〔外〕每日心怀耿耿，终朝眼泪盈盈。只为孩儿成画饼，教人呕气伤情。〔净〕虽然灯花结蕊，那堪鹊杂讯频？〔外〕料我寒家冷似冰，量无好事到门庭。

【前腔】〔末上〕近别向粤邮亭，又入东瓯郡城。水秀山明，睹风物喜不自胜。

自离吉安，又到温州。此间已是自家门首。不免径入。〔净〕李成回来了。〔外〕李成在那里？〔净〕这不是李成？〔外〕你撇得我好！怎么只管不回来？教我终日望你。〔末〕小人送王老安人到京，见了状元，本欲便回，因被苦留相送赴任，不能回来。〔净〕他是忘恩负义的人，送他怎么？〔末〕老安人，那状元不是负义的人。他当时除授饶州佥判，因奸相招赘不从，改调潮阳。意欲陷害。从因朝廷体知处事能为，持心公正，升任吉安知府。因此修书迎请老员外老安人到任所，同享荣华。书已在此。〔外〕我也看不见。李成，你字字行行念与我听。前翻一封书害得我家破人亡。

【一封书】〔末〕婿百拜岳父前：自离膝下已数年。因奸相不见怜，改调潮阳路八千。今喜升为吉安守，遣仆相迎到任间。匆匆的奉寸笺，仗乞尊颜照不宣。〔外〕我听此书呵，

【下山虎】见鞍思马，睹物伤情。触起关心事，怎不泪零？如今我婿得沐圣朝宠荣，我女一身成画饼。他取我到吉城，值此寒冬，怎出外境？〔合〕天寒地冷，未可离乡背井，且待春和款款行。

【亭前柳】〔净〕老儿垂鬓已星星，弱体战兢兢。况兼寒凛凛。那更冷清清。此行怎去登山岭？

【下山虎】〔末〕义深恩厚。恨绕愁萦。久绝鳞鸿信，闷怀倍增。因此母子修书遣仆来请，料想恩官必待等。天气最严凝，暮止朝行，我当奉承。〔合前〕

【亭前柳】〔净〕老儿不去恐生嗔，欲去怕劳形。李成儿。你须先探试，临事怎支撑？〔末〕小人只索从台命。〔合〕且过新年，待春暖共登程。

〔末〕昔日离家过五秋，〔外、净〕今朝书到解千愁。〔合〕来年同到吉安府，不弃前姻过白头。

第四十出奸诘

【霜天晓角】〔小生，杂从上〕黄堂佐政齐黎庶，肯将清似月扬辉，如渊彻底，愿效汉循良吏。勤簿书，门馆无私，日以刑名为事。

五马侯中列郡推，导之以政冀无违。此心一点如丹赤，敢学虞庭向日葵。下官温州府推官周璧，表字元卿，乃王十朋同榜进士。职列黄堂，不作牛刀之试。食天厨之廪禄；平治郡之刑名。欲向丹墀排鹭序，先须甸服养鹓轮。昨日堂尊送一纸状来，却是孙汝权告钱流行图赖婚姻事。孙汝权是个生员，钱流行是个太学生，曾考贡元，斯文分上，不好执法审问。我行牌去提原媒审问，使知端的。叫左右，带那第一起犯人审问。〔杂〕俱齐了。〔小生〕带进来！〔外、净、丑上〕钱流行，孙汝权一边伺侯。钱氏，定是你巧语花言，说来说去，致令拘讼了。〔丑〕爷爷，小妇人非是惯做媒的。钱流行是我哥哥。〔小生〕你从实说来！

【啄木儿】〔丑〕吾兄女，将及笄。〔小生〕曾许甚么人？〔丑〕许配王生尚未归。〔小生〕妇人谓嫁曰归。后来嫁去了么？〔丑〕那孙郎忽至奴家里。〔小生〕到你家来怎么？〔丑〕也要娶我侄女，他浼央老妾为媒氏。

〔小生〕曾去说么？〔丑〕吾领言曾到兄家去。老爷，小妇人的哥哥，他是个读书君子，执意不从；我嫂嫂是个女流之辈，嫌王氏之贫，喜孙氏之富。便欲怜新将旧悔。〔小生〕后你哥哥如何说？

【前腔】〔丑〕吾兄意，执不从。〔小生〕你侄女也肯么？〔丑〕侄女坚将节操持。我嫂嫂执不相容。吾兄就应变随机，将侄女送到王门去。〔小生〕王家既成了亲，孙家再不该议亲了。〔丑〕结亲后即赴科场里。谁想一举成名天下知。〔小生〕就是王十朋么？〔丑〕正是。〔小生〕到是我年兄家里的事。得中状元，有书回么？

【前腔】〔丑〕因承局，附信归。〔小生〕有书回是喜事了。〔丑〕喜气翻成怨气吁。〔小生〕一纸家书抵万金，怎么是怨气？〔丑〕老爷，那里是万金佳音，元来是一纸休书。〔小生〕王状元是个读书君子，焉有此事来？〔丑〕他母亲疑是亲笔迹，女言道改书中句。只为字迹相同亦起疑。〔小生〕其时书来，说在那家为婿么？

【前腔】〔丑〕赘在万俟府为女婿。〔小生〕你哥哥也曾上访问不曾？〔丑〕曾访问来。正遇孙郎下第归，他与吾兄面述其言，他说道：果赘侯门。〔小生〕孙汝权道你兄受他财礼。〔丑〕孙汝权，肉面对肉面，你家行甚财和礼？上有青天，我家那个来接取。

〔净〕老大人，依他说起来，把学生财礼一些不认了。〔丑〕老爷，只为孙汝权一句话。致使我侄女投江身冤死。〔小生〕孙秀才，他不告你人命也罢，你反告他图赖婚姻事。〔末上〕上命遣差，身不由己。小的是吉安府王爷差来送书在此。〔小生〕那个在吉安府做官？取上来！〔末〕书在此。〔小生〕年弟王十朋顿首缄书。呀，王年兄升太守了，下书人起来，伺候回书。若非他存心以仁，道民以礼，焉有此不次之迁？忻慰！忻慰！即恳元卿年兄执事下，遽尔别来，屡经岁月。向改调时，深辱俯慰。因瘴乡无使，故久乏音问。兹幸寸进守吉，怀抱虽则少伸。又有不得已事，仰干执事下。向寓京时，倩人持书迎候岳父母山妻，不想中途被人套换书信。致使山妻守节而亡。已获原寄书人承局，奏送法司。鞫问间，供称止有孙汝权开包。望将此情转达太父母大人，乞将孙汝权解京，与承局面证完卷。再禀岳父母，以富家不厌贫寒，以女妻之，生将谓终身养老之计。今山妻虽死，义不可绝。特差人舟相候，冀推年谊，借重一言，赞襄岳父母上道，以全半子终养之情，感德岂甚少甚少哉！明年朝觐，想得京中一会。时下寒暖不均，伏惟调护。以膺天宠，不宣。十朋再拜。〔介〕吏读与他们听！〔念介。小生〕钱老先生，这一封书是令婿命转送老先生的，请收去。〔介〕老先生，请出去换了衣巾，进来相见。钱氏无干，出去！〔外，丑下。小生〕皂隶选大板子，拿那孙汝权下去打四十！〔打介〕讨牌。〔写介〕发监，待文书完了，送到堂上，解他京里去完卷。〔带净下。小生〕请钱老先生进来。〔请外上介。小生〕老先生请坐。〔外〕老大人请上，容学生拜谢。〔小生〕不劳不劳。〔外〕老大人，上开藻鉴，下判妍媸。冰释厚诬，心铭大德。〔小生〕学生失于龙蛇之辨，致有鼠雀之牙。抚己多惭，见公甚愧。请坐了。〔外〕不敢。〔小生〕老先生前辈，令婿又忝同年，不必太谦。〔外〕学生告坐了。〔小生〕适间令婿书上，著学生专请老先生到他任所，必须就起程前去。〔外〕老大人，学生年迈，朝暮不能保，岂能远涉路途。

【归朝欢】〔小生〕贤东坦，贤东坦，教音下期，令贱子，令贱子，翁前转致。须宜是，须宜是，行囊且携，恐他们悬望伊。〔外〕家庭虽小谁为理？田园颇广谁为治？欲去还留心两持。

【三段子】〔小生〕翁今几儿？〔外〕念箕裘无人可倚。〔小生〕族分几枝？〔外〕念宗支无人可悲。〔小生〕你既然只身一己，如何不上倚贤婿？况是他殷勤想伊。〔小生〕叫左右，与我打点马船人夫，送钱相公到吉安府去。〔外〕如此多感多感！

〔小〕行囊速整莫蹉跎，〔外〕景物相催老去何，

〔合〕一夜相思千里外，西风吹马渡关河。

第四十一出晤婿

【小蓬莱】〔外上〕策马登程去也，西风里劳落艰辛。淡烟荒草，夕刚古渡，流水孤村。〔净上〕满目堪图堪画，那野景萧萧，冷浸黄昏！〔末上〕樵歌牧唱，牛眠草径，犬吠柴门。【临江仙】〔外〕绿暗汀洲三月景，锦江风静帆收。垂杨低映木兰舟，半篙春水滑，一段夕阳愁。〔未〕灞水桥东回首处，美人亲卷帘钩，落花几阵入红楼。行云归处，水流鸦噪枝头。老员外，今日日丽风和，花明景曙，加鞭趱行几步。

【八声甘州】〔外〕春深离故家，叹衰年倦体，奔走天涯。一鞭行色，遥指剩水残霞。墙头嫩柳篱畔花，见古树枯藤栖暮鸦。嗟呀！遍长途触目桑麻。

【前腔】〔净〕呀呀，幽禽聚远沙，对彷佛禾黍，宛似蒹葭，江山如画，无限野草闲花。旗亭小桥景最佳，见竹锁溪边三两家。渔槎，弄新腔一笛堪夸。

【解三酲】〔外〕为当初被人谎诈，把家书暗地套写，致吾儿一命丧在黄泉下，受多少苦波查。今日幸得佳婿来迎也，又愁著逆旅淹留人事赊。〔合〕空嗟呀！自叹命薄，难苦怨他。

【前腔】〔末〕步徐徐水边林下，路迢迢野田禾稼，景萧萧疏林暮霭斜阳挂。闻鼓吹，闹鸣蛙，一经古道西风鞭瘦马。谩回首，盼想家山泪似麻。〔合前〕高山迢递日初斜，绿柳依稀路更赊。日断前村烟未暝，不知今夜宿谁家？

第四十二出亲叙

【懒画眉】〔生上〕紫箫声断彩云开，腻粉香朦玉镜台，灯前孤幌冷书斋。血衫难挽仙裾返，造化能移泰岳来。

【前腔】〔老旦上〕荆钗博你凤头钗，重义轻生脱绣鞋，一回思想一回哀，凤钗还在人何在，我那儿，可阴祐你双亲到此来。

【前腔】〔外，净，末上〕馆甥位掌五侯台，千里裁封遣使来。令人更喜复悲哀，哀吾弱息今何在，喜他母子恩情得再谐。〔末〕老员外，这里是府门首。

〔外〕你可通报。〔末〕那个在门上，老老爹来了。〔丑〕大叔来了。〔报介。生〕岳父岳母到了，请母亲同去迎接。

【哭相思】一自别来容鬓改，恨公衙失迎冠盖。

〔外〕生别重逢，死离难再。

〔生〕罢愁思且加亲爱。〔外〕亲家，小女姻缘浅，终身地下游。〔老旦〕他乡迎旧戚，便觉解深愁。〔生〕半子情方尽，终身愿已酬。〔净〕休嫌山妇拙，思好莫思仇。〔老旦〕亲家何出此语？〔净〕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，以其有仁义也。〔老旦〕言重言重。

【玉交枝】感你恩深如海，我一抔土填得甚来？久铭肺腑时时戴，特此远迎冠盖。儿，快令人把绮席开。亲家，洗尘莫怪轻相待。〔合〕细思量荆钗可哀！细思量荆钗可哀！

【前腔】〔外〕蒙承过爱竟忘哀，夫妻远来。想当初在舍惭𫗦待，望尊亲海涵宽贷。贤婿，你腰金忘势真大才，不比薄情人转眼生骄态。〔合前〕

【前腔】〔净〕自惭睚眦，望尊亲休劳挂怀。一时我也出无奈，莫把我做好人看待。人家晚母休学我忌猜，逼儿改嫁遭毒害。〔合前〕

【前腔】〔生〕惭予一介，荷深恩扶出草莱。微名五载忘亲爱，岂知中路变祸灵？当初指望白首谐，谁知青岁遭残害？〔合前。丑〕老爷，酒席已完备了。

〔老旦〕亲家请后堂坐。〔外〕请了。

〔外〕几年远别喜相逢，〔生〕又讶相逢在梦中。〔净〕果是稠人难物色，〔合〕信知女婿近乘龙。

第四十三出执柯

【普贤歌】〔净上〕侯门涉水最难求，愿适贤良王太守。自家非强口，管教成配偶，且请媒人吃喜酒。正是作伐全凭斧，引线必须针。我年兄有个令爱守寡，央我为媒，要招本郡太守王梅溪。他鼓盆已久，未有夫人，央我去说亲。邓兴，这里府前了，通报。

〔末〕是谁？〔丑〕邓老爷相访。〔末〕老爷有请。

【玩仙灯】〔生上〕兀坐书斋，闻道有客来相访。

〔见介。生〕贱职所拘，未得拜访。〔净〕荷蒙与遍，岂胜荣幸。〔生〕惶恐！惶恐！〔净〕台下治政甚佳，黎民无不感仰。〔生〕皆赖老先生教指。〔净〕老夫今日一来相访，二来有一句话说。〔生〕有何事见教？〔净〕老夫有一同年钱载和，有一小姐，守寡在家。闻得公祖大人鼓盆已久，今特央老夫为媒，望守公成全此亲，甚是美事。〔生〕老先生在上，念学生贫寒之际，以荆钗为聘，遂结姻亲。山妻守节而亡，焉肯忘义再娶？

〔净〕公祖大人几位令嗣？〔生〕未有子息。〔净〕公祖大人，"不孝有三，无后为大"，却不绝嗣了？〔生〕正欲螟蛉一子，以续后嗣。〔净〕吾闻螟蛉者，嗣非其类，鬼神不享其祀。公祖大人读书之人，如何逆理，冒渎，冒渎。

【啄木儿】〔生〕乞情恕，听拜禀：自与山妻合巹婚，才与他半载同衾，一旦凤拆鸾分。他抱冤守节先亡殒，我辜恩再娶心何忍？须知行短天教一世贫。

【前腔】〔净〕他八两，你半斤，彼此为官居上品。论阀阅，户对门当，真个好段姻亲。你意骄性执不从顺，故千推万阻令人恨，有眼何曾识好人。

【三段子】〔生〕事当隐忍，未可一时先怒嗔。

〔净〕你再不娶亲，我只愁你断子绝孙谁拜坟？〔生〕言激心恼空怀忿，我今纵不谐秦晋，也不会家中绝后昆。

【归朝欢】〔净〕你没思忖，不投分，那里是儒为席上珍？〔生〕我做官守法言忠信，名亏行损遭谈沦，纵独处鳏居，决不可再婚！

〔净〕性执心迷见识差，〔生〕婚姻不就且回家。〔净〕落花有意随流水，〔生〕流水无心恋落花。

第四十四出续姻

【杜韦娘】〔旦上〕朔风寒凛冽，云布野，卷飞雪，看万木千林都冻折。小窗前，梅花再缀，冰稍数点幽洁。淡月黄昏，暗地香清绝，早先把阳和漏泄，又葭管灰飞地穴。痛忆我亡夫，感念嗟吁，转头又是五年馀。安抚收留恩不浅，补报全无。今日乃是冬至令节，等待爹妈出来，拜贺则个。

【麻婆子】〔丑上〕做奴做奴空惆怅，何时得嫁马上郎？做奴做奴空劳攘，只落得一个晓夜忙。遇冬节，巧梳妆，身穿一套好衣裳。市人见了都夸奖，道我是个风流好养娘。

〔拜介〕时遇新冬，喜气重重，拜节之后，愿小姐招一个老公。〔旦〕休得胡说，相公、夫人来了。

【海棠春】〔外，贴上〕时序两推迁，莫惜开芳宴。孩儿，金乌似箭，玉兔如梭，不觉来此又是五年。前日邓尚书来相探，闲话间说起王太守未有夫人，因此将你吉帖付与他去，了汝终身。〔旦〕爹爹，但愿终身守节，再醮难言。〔外〕你丈夫未死，不肯嫁礼之所当。汝夫已死多年，不嫁将何倚靠？〔旦〕望爹爹为我螟蛉一子，以为终身后嗣。〔外〕如此终无结果。〔旦〕妾闻仁者不以盛衰改节，义者不以存亡易心。截耳残形，永杜重婚之议；劈面流血，难从再醮之言；自古及今，芳名不灭。使妾有失志节，听此宁无愧乎？誓以柏舟，甘效共姜，死而后已。若窥隙钻窬，潜奔司马，则非奴所愿也。若不容奴于相府，则贱妾仍丧于江中。〔外〕夫人，我寻思这般志节也难得。孩儿，你要守节，改旦这房一子，与你为后嗣。〔旦〕如此甚感爹爹，爹妈请坐，待奴家拜节。看酒来。

【集贤宾】一阳气转春透彻，履长欢庆冬节。验岁瞻云人意切，听残漏晓临台榭。今年是别，黄云谶争书吉贴。〔合〕芳宴设，沉醉后，管弦声咽。

【前腔】〔外〕日晷渐长人尽悦，绣纹弱线添些。待腊将舒堤柳弦，冻柔条未堪攀折。百官摆列，贺新岁齐朝金阙。〔合前〕

【莺啼序】〔贴〕光阴迅速如电掣，断送了多少豪杰。遇良辰自宜调燮，且把闲闷抛撇。进履袜欢看妇仪，炷宝鼎对天答谢。〔合前〕

【前腔】〔丑〕道消遣长空叹嗟，画堂中且安享骄奢。看纷纷绿拥红遮，绮罗香散沉麝。辟寒犀开元此日，曾远贡喧传朝野。〔合前〕

【琥珀猫儿坠】〔众〕玉烛宝典，今古事差迭。遇景酣歌时暂歇，珠帘垂下且莫揭。〔合〕欢悦，那兽炭红炉，焰焰频爇。

【前腔】〔众〕小寒天气，莫把酒樽歇。醉看歌姬容艳冶，春容微晕酒悬颊。〔合前〕

【尾】玉山低颓日已斜，酒散歌阑呼侍妾。把锦纹烘热，从教醉梦赊。

〔外〕天时人事日相催，〔末〕冬至阳生春又来。〔旦〕云物不殊乡国异，开怀且覆掌中杯。

第四十五出荐亡

〔净扮道士上〕捏诀惊三界，扣齿动百神。狗肉吃两块，好酒饮三瓶。等到天明后，依然去诵经。门徒闻不善，道我不志诚。今日上元令节，本观修设醮会。太老爷拈香，道人打起钟磬。待我把经文诵完，肚中空虚，要吃也无。八个馄饨，使我自然。田螺棘螺，共买五钱。吃了三碗，吐泻半年。头头利市，和合仙官，召请必竟来临。取出云璈，赞扬法事。癞头婆娘请我，时时到他家里，正值肚饥，便吃蒸饼、烂煮猪蹄、油煎鸡卵、热炒鸭儿、盐拌白菜、酱煮乌龟、糟鏖豆腐、及攒盐齑。临临两碗，笋干粉皮。般般吃尽，不剩些儿。肚中膨胀，饱病难医。尿粪急送，不可迟疑。忽然阿出，污了道衣。怕人哂笑，火速走归。道婆看见，一顿擂捶，打得不可思议功德。

【玩仙灯】〔生上〕节届元宵，灯月灿然高，到观门拈香荐悼。〔净〕道士接爷爷。〔生〕功果都完了么？〔净〕经文都完了，专等老爷拈香。

【一封书】〔生〕特朝拜上清，仗此名香表志诚。亡妻滞水滨，愿神魂得上升。〔净〕横死孤魂都召请，请到坛前听往生。〔合〕诵仙经，荐亡灵，仗此功勋超圣境。

【前腔】〔旦，丑上〕前日已预名，届此良辰来殿庭。拈香炷宝鼎，望慈悲作证盟。〔净〕惟愿亡灵来受领，献取香花酒果饼。〔合前〕

【前腔】〔生〕蓦然见俊英，与一丫鬟前后行。潜地想面形，转教人疑虑生。〔末〕他两次三回常观顾，觑了恩官也动情。〔合前〕

【前腔】〔旦〕回廊下撞迎，顿教人心暗惊。那烧香上卿，好似亡夫王十朋。〔丑〕休得轻言当三省，烧罢名香转看灯。〔合前〕〔下生〕见鞍思马，睹物思人。适才那妇人好像我夫人。叫道士过来，适才妇人那家宅眷？〔净〕钱都爷小姐。〔生〕原来天下有这般相似的。

〔生〕忽睹佳人意自疑，拈香已毕早回归；思量总是一场梦，你是何人我是谁？

第四十六出责婢

【步步娇】〔旦上〕观里拈香蓦相会，使我心萦系。〔丑〕小姐，如今枉致疑，既认得真时，何不问取详细。〔旦〕梅香，这就里你怎知，恐错认了风流婿。

〔丑〕你道这官人是谁？〔旦〕是谁？〔丑〕本府太守，前日邓尚书来说亲的。〔旦〕原来是他。

【红衲袄】意沉吟，情惨伤；步趑趄，心悒怏。

〔丑〕见了娘行好生著意想，莫不是递书人回来胡调慌？〔旦〕料判州，名未彰；论太守，职未当。〔丑〕自古男儿当自强。

【前腔】小姐，你曾和他共鸳衾，同象床。直恁的你认不得他形共庞。〔旦〕面貌身材果然厮像，行动举止没两样。〔外暗听。丑〕既认得真时合主张。

〔旦〕如何主张？〔丑〕你把往事相问当。〔旦〕犹恐错认陶潜作阮郎。

拈香相遇两沉吟，且自归家问的真。

好似和针吞却线，刺人肠肚系人心。

〔外上〕唉！你那贱人，欲人不知，莫若不为。我家三世无犯法之男，五代无再婚之女。你言而无信，行亦有亏。江心渡口溺水，非因守节；玄妙观中私语，必是通情。邓尚书说亲，直恁千推万阻。见王太守乐意，却不顾五典三纲，不思玷辱门墙。问出奸情，押还原籍，教你虽无尾生难，也有屈原愁。〔打梅香介〕

【锦缠道】治家邦，正人伦，有三纲反常。你潜说出短和长，怎不提防，他人须有耳隔墙？讲甚么晋陶潜认作阮郎？却不道，誓柏舟甘效共姜？〔打丑介〕光打后商量，问出你私情勾当。押发离府堂。文牒上明开供状，抵多少衣锦去还乡。

【前腔】〔丑〕小梅香，待回言，恐触突了使长。不回言，这无情棒打难当，怎知道祸从天降。他本是守荆钗寒门孟光。〔外〕潜奔之女，什么孟光！〔丑〕休错认做出墙花淮甸双双。我说起这行藏。〔外〕说什么来？〔丑〕他说道：烧香的王太守，好似亡夫模样。寻思痛感伤，因此上和妾在此闲讲，又个曾想像赴高唐。

【前腔】〔旦〕守孤孀，荐亡灵，亲临道场。烧香罢。传回廊，偶相逢不由人不睹物悲伤。〔外〕你这贱人要做莺莺？〔旦〕那里是西厢下莺莺伎俩？〔外〕你这贱人就是红娘！〔旦〕怎么的就打梅香，生纽做红娘？当初去投江，〔外〕亏你不识羞，还说投江！〔旦〕把原聘物牢拴在髻上，荆钗义怎忘？妾岂肯随波逐浪，却不道辱没宗祖把恶名扬？

【前腔】〔外〕假乖张，贱奴胎，把花言抵搪，全不顾外人扬，恼得我气满胸膛。你本是王月英留鞋在殿堂，怎不学浣纱女抱石投江？〔打介〕你这贱人还不说！〔丑〕雪上更加霜，自不合与他人闲讲。谁知惹祸殃，闲话里没些度量，怎知道一霎时祸起在萧墙？

〔外〕既有钗，取上来，且进去。〔旦〕满怀心腹事，尽在不言中。〔下。外〕这妮子荆钗遮饰，未可信凭。明日假意纳聘作席，请邓尚书王太守，把此钗虚说是聘物，将出观看。若是王太守认此钗，便有区处。若不认此钗，押赴本乡。

正是混浊不分鲢共鲤，水清方见两般鱼。

第四十七出疑会

〔净上〕致仕归家二十年，水边亭子屋边田；饶他白发簪中满，老景康宁便是仙。老夫邓谦，年过八十，位至三台。享朝廷之洪福，赖祖宗之阴庇，每日登山饮酒。求诗画的缠得慌，邓兴，去门首看，若有求诗的来，只说老爷不在。请吃酒，便说在家。〔末〕领却都爷书，早到尚书府。有人么？〔丑〕是那个？〔末〕要见你们老爷。〔丑〕老爷不在家。〔末〕既不在家，我去了。〔丑〕转来，是请老爷吃酒么？〔末〕正是。〔丑〕既然请吃酒。在家。〔末〕起初说不在家？〔丑〕你不晓得，我们老爷分付，但有求诗画，只说不在家。〔末〕通报。

〔丑〕住著，实是请吃酒的么？〔末〕说道是。〔丑〕老爷，请吃酒的在外。〔净〕说在家便好。〔丑〕说在家。〔净〕我说下颏子痒，定有酒吃。〔丑〕老爷，下颏准不要钻龟。〔净〕唗！叫他进来。〔丑〕大哥进来。〔末〕老爷，磕头。〔净〕那里来的？〔末〕小人钱爷差来的。〔净〕那个钱爷？〔末〕有帖在此。〔净〕取上来，"年弟钱载和顿首拜请司空邓年兄执事下"，原来是我年兄。〔丑〕那个钱爷？〔净〕你不晓得。就是做安抚的。〔丑〕嗄，就是送改机来的，裁衣服少了两幅，做不成罢了。

〔净〕既是他，来者来之，劳者劳之。〔丑〕爷该赏他。

〔净〕赏他什么东西便好？〔丑〕与奶奶说，讨一两银子与他。〔净〕这等不做家的。今早买菜剩得一个钱赏他罢。〔丑〕怎么赏得出？〔净〕你不要管。长官没有什么，赏你一个钱，且收下。〔末〕一个钱买酒吃不醉，买饭吃不饱，要他何用？〔净〕就不是做家的，拿这钱去做买卖。〔末〕这一个钱做甚买卖？〔净〕一钱为本，万钱为利。〔末〕好谶语，小人收去。〔净〕下书人去了？

〔丑〕去了。〔净〕明日也要摆酒席请钱爷。〔丑〕办什么茶饭？〔净〕后圈猪杀一个。〔丑〕猪昨夜养下，也没有老鼠大，如何用得？〔净〕你不晓得，君子略尝滋味。快打轿。〔丑〕打轿轿夫不在。只得我一个，不如我驮去罢。〔净〕不如自走了罢。

正是数日不相见，今日又相逢。

第四十八出团圆

【紫苏丸】〔外上〕若认此荆钗，其中可宛转。

〔净上〕安抚开华宴，相招意非浅。〔生上〕侯门宴请来，催赴跨青骢。〔外〕蒙君不弃，蜗居门户生光彩。〔净〕老夫感蒙过爱，特辱宠招，不胜愧感之至。〔外〕寒门不足以淹车骑。近为小女纳聘，请大人一观。〔净〕老拙作伐不从，今聘他人。〔生〕此乃一言为定。

〔净〕外者多蒙赐柴炭，感感在心，正要到府拜谢。不想年兄相招，所以不果。〔生〕不敢。〔净〕我这公祖少年老成，居民无不瞻仰，老夫感激深恩。正是年近雪下，且是寒冷，与我老妻思想，若得一篓炭便好。说言未尽，新书柴炭俱送来了。年兄，如今的人只有锦上添花，那肯雪中送炭？〔生〕言重。〔净〕老夫昨夜与老妻受了一惊？〔外〕为何？〔净〕被盗。〔生〕有这等事？〔净〕这盗无理，公祖大人恰要惩治他。〔外〕不知偷了什么？〔净〕偷了我一担粪去。〔外〕这是小事。

〔净〕你就不明了，宁可偷了金，这个粪，学生舍不得。若无粪壅稻苗，怎得谷子成器？这粪滋五谷，土养民，老夫不要，望公祖追来公用。〔外〕年兄请了。〔净〕还是公祖大人坐。〔外〕年兄请坐。〔净〕学生怎敢占坐，还是公祖大人坐。〔外〕年弟有句话，守公到怕不知。吉长官起送守公，已后是陶长官。陶长官去后，却是学生补任三月。〔生〕如此上司了。〔跪介。外〕请起。

〔生〕学生侍坐。〔外〕还是年兄坐。〔净〕若如此，老夫占了。〔生〕学生傍坐。〔外〕怎么是这等，抬那桌儿下来。〔生、净〕告坐、〔外〕请坐，年兄，福建好地方。

〔净〕年兄，你可省得他说话？〔外〕我从在那里，不曾听得这话。年兄学与我听一听。〔净〕我学生头一年在那里，半句也不省，后来就省得了。一日在船上，只见岸上一簇人在那里啼哭，我问那门子，那些人为何啼哭？那门子说：没有了个脸。我说：打官话说来。他说道：没有了个儿子，在那里啼哭。我方才晓得脸是儿子。〔外〕女婿叫什么？〔净〕叫东婆脸。〔外〕女儿叫什么？〔净〕叫娘脸。〔外〕他那里道路难行。〔净〕道路崎岖难行。他那里有菡萏滩难行。〔外〕什么滩？

〔净〕菡萏滩。〔外〕守公，年兄学那福建词到好听，唱一个儿。〔净〕这就不该了，你我是年家顽惯，祖父母在此，焉敢放肆。〔外、生〕这个不必谦。〔净〕今日喜酒落得吃一杯。〔外〕年兄出一令。〔净〕老拙说个数目口令，说著数，就是他吃。〔外〕年兄出令。〔净〕要一、二、三、四、五、六、六、七、八、九、十。〔外〕如今年兄起。〔净〕一、二、两、三、四、五、六、六、七、八、九、十。〔外〕年兄多了"两"、"六"。〔净〕如今公祖起。一、二、不要。两、三、四、五、六、七、八、九、十。〔外〕又是年兄。〔出钗介。净〕抬礼过来观看。老夫邓识宝，取在手内，便知什么宝贝。

〔外〕送去邓爷看。〔净看〕闻又不香，捏又无痕。起初邓识宝，如今不识宝。公祖大人识穷天下宝，读尽世间书。还是祖父母大人看。〔外〕送去王爷看。〔生看介〕

【一江风】见荆钗不由我不心惊骇，是我母亲头上曾插戴，这是那得来？教我揵耳揉腮，欲问犹恐言相碍。心中辗转猜，原是我家旧聘财。天那，这是物在人何在？〔外〕守公睹物伤情，必有缘故，何不对我一说？〔生〕实不瞒老大人说，这荆钗是下官聘定浑家之物。〔外〕既是守公聘定令正之物，愿闻其详。

【驻马听】〔生〕听诉因依，昔日卑人贫困时，忽有良媒作伐，未结婚姻，愧乏财礼，荆钗遂把聘钱氏。〔外〕成亲几年？〔生〕结亲后即赴春闱里，幸喜及第。〔外〕除授那里？〔生〕除授饶州佥判，叨蒙恩庇。

〔外〕为何潮阳去？

【前腔】〔生〕再听因依，说起教人珠泪垂。

〔外〕中间必有缘故。〔生〕为参万俟丞相，招赘不从，反生恶意，将吾拘系。奏官里，一时改调蛮烟地。〔外〕为何改调？〔生〕要陷我身躯，同临任所，五载不能佥替。〔外〕曾有书回么？

【前腔】〔生〕曾寄书回，深恨孙郎故改易。

〔外〕你家须认得字迹。〔生〕奈我妻家不辨字迹差讹，语句真异。岳翁岳母见差池，逼勒荆妇重招婿。〔外〕令正从否？〔生〕苦不遵依，将身投溺江心里。

【前腔】曾荐亡妻，原籍视临在宫观里。我在回廊之下，见一佳人，与妻无二。教人辗转痛伤悲，今朝又见荆钗记。睹物伤悲，人亡物在，空弹珠泪。

【前腔】〔外〕休皱双眉，听俺从头说仔细。我在东瓯发足，渡足登舟，一梦跷蹊。〔生〕梦见甚的？

〔外〕道五更一女来投水，急令梢水忙捞取。休得伤悲，大妻再得谐连理。

【前腔】〔净〕此事真奇，节妇义夫人怎比？年兄，疾忙开宴，请出夫人，就此相会。天教今日重完聚，金杯捧劝须当醉。〔生〕深感提携，从今万载传名誉。

〔净〕夫守义，真是杰；妻守节，真是烈。年兄申奏朝廷，礼宜旌表。下官告退。有缘千里能相会，无缘对面不相逢。〔下。外〕梅香，请小姐出来。

【哭相思】〔旦上〕妮子传呼意甚美，尚未审凶和喜。〔外〕儿，王守公正是你丈夫。〔生、旦〕每痛忆伊作幽冥鬼，不料重逢你！〔外〕快去府里请太夫人相见。〔老旦上〕公相相招见儿妇，焉敢踌躇。〔旦〕婆婆，自从那日别离，今日又得相会。

【红衫儿】〔老旦〕自那日投江随潮去，痛苦伤悲。忽闻人报导身亡，转教人痛悲。若不遇公相相留，怎能勾夫妻重会？效衔环结草，当报恩义。

〔末上〕出入朝廷，强似蕊宫仙岛。圣旨已到，跪听宣读。诏曰：朕闻礼莫大于纲常，实正人伦之本。爵宜先于旌表，益厚风俗之原。迩者福建安抚钱载和，申奏吉安府知府王十朋，居官清正，而德及黎民。其妻钱氏，操行端庄，而志节贞异。母张氏，居孀守共姜之誓，教子效孟母之贤。似此贤妻，似此贤母，诚可嘉尚。义夫之誓，礼宜旌表。今特升授王十朋福州府知府，食邑四千五百户。妻钱氏，封贞淑一品夫人。母张氏，封越国夫人。亡父王德昭，追赠天水郡公。宜令钦此。谢恩！〔生〕万岁！万岁！万万岁！

【大环著】〔外〕那一日江道，那一日江道，得梦蹊跷。灵神对吾曾说道，见佳人果然声韵高。投水江心早，梢公救捞，问真情取覆言词了。留为义女，带同临任所福州道。〔合〕怎知今日，夫妻母子，子母团圆，再得重相好。腰金衣紫还乡，大家齐欢笑，百世永谐老。

【前腔】〔旦〕念奴家年少，念奴家年少，适侍英豪。在双门长成身自娇，守三从四德遵妇道，𬞟蘩颇谙晓。母姑性骄，见孙郎富势生圈套。家尊见高，就将奴与君成配了。〔合前〕

【前腔】〔老旦〕想当初穷暴，想当初穷暴，岂有今朝。苍天果然不负了，幸孩儿喜得名誉高。门闾添荣耀，阖家旌表，感皇恩母子得宠招。加官赐爵受天禄，满门福怎消？〔合前〕

【前腔】〔生〕叹椿庭丧早，叹椿庭丧早，母氏劬劳。想当年运乖时未遭，对青灯简编莫惮劳。萱亲况年老，深蒙泰山，送荆钗岂嫌寒舍小。春闱应举，助白金与我恩怎消？〔合前〕

【越恁好】〔生〕自上长安道，自上长安道，步蟾宫，挂紫袍。为不就万俟丞相宠招，不从赘配多娇。

〔合〕潮阳任所被改调，受千辛万苦，因此上五年伤怀抱。

【前腔】〔旦〕诈书传报，诈书传报，苦逼奴嫁富豪。遂投江，幸得钱安抚急救捞，免随潮。因此上五年两两伤怀抱。

【尾】移宫换羽虽非巧，仿古依今教尔曹，奉劝诸君行孝道。

夫妻节义再团圆，母子重逢感上天；
深恨诈书分凤侣，痛怜渡口溺婵娟。
潮阳隔别三山恨，玄妙相逢两意传；
夙世姻缘今再会，佳名千古二仪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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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出家门