震川先生集/卷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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凡進士,同年相善,而同門尤加善焉。同門者,主司分經考校,同為一人之所取者。既於主司有師生之分誼,視他同年,會聚尤數,亦時以德業相考,而知其志意之所極。如吾李君者,恂恂焉,可以知其器識之遠大矣。於是受命為江浦令。故事,同門外補,其留京及未選者,例當分撰文字以送之,而予得李君。夫為文以送行者,必有芬芳之辭,余固拙者之尤,且不能為世俗之語,而於情終不能自已,乃遂勉為之。
唯江浦為京縣,然在大江以西。故時,六合隸於淮陽,高皇帝定鼎,特以六合分為江浦,以為兩縣,而屬之京兆,蓋以畿輔重地,不當為一衣帶水所隔。而凡為其令與其民者,朝夕有事京兆,渡江以為常。余嘗北上,出龍江關渡,經行其縣。縣樸陋,不類江以南。然自此而西北行,至滁州,涉清流關,為建康要道。而神州赤縣,其地固不為輕矣。獨以君之才,宜得望劇,顧屈就於此。蓋今選人之法,有與之難地以觀其才,亦有以其地之難而擇才之優者以畀之,則今江浦之命以及君者,豈不謂荒萊之土之所當墾治歟?雕瘵之民之所當嫗拊歟?京輔之邑之所當封固歟?夫今天下,所在獨患民貧而上不之恤,財力大屈而斂之不已。能知所以生之之道,與其取之之方,雖儉陋之邦,亦足以收富庶之效。
如江浦者,尤宜休養生息之者也。當天下初定之時,嘗徙民屯種和州等田矣,又數賜民田租矣,其意未嘗不在壯畿輔以重根本也。顧今天下縣邑疲病,何獨江浦?即江以南,號為天下膏腴,今亦近貧瘠矣。又將數年,殆不可為。此今日守令者之責也,李君勉之!吾見三年報政,以治行徵為天下最者,其在君矣。
進士同榜者,其始數百人常相聚。自春官進於塚宰,而後分送諸曹,各隨所隸以去,謂之辦事。今年賜第者三百九十有四人,既分曹,則余所同工部辦事者四十有六人,而五人者選入史館。今夏首選,凡若干人,皆得外補。夫同年而又同部,宜日相聚以觀其德業。然每晨入部升堂,祗揖而退,卒無所事事,而當選者亡何又各得官以去,是所謂同榜者,亦若率相值而已。此余於諸同年,未嘗不歎其相聚之難也。是選也,龍陽丁君得嘉興之平湖。故事,同部送行,余次當為序,故余道其於同年之情如此。
嘉興本古會稽吳郡之地,唐時猶隸蘇州為縣,其後乃割於吳,然風土民俗猶一也。余故吳人,敢以其所知者告之。凡今之選為令吳中者,人之憂之,未嘗不以賦稅之難。夫以天下財賦,悉在東南,欲其辦集,誠難矣。田租之入,率數十倍於天下。然父子祖孫二百年來以為當然,固無望其減,而獨畏其日加也。歷三紀以來,民間未嘗放赦,而水旱之災,蠲貸之令亦少矣。又經島夷焚剽之後,海上之戍不徹,而加編海防,歲增月益,江、淮以南,益騷然矣。軍府之乾沒,動數百萬,此皆生民之膏脂也。凡為大吏,其勢與民日遠,一切以趨辦為能。民之疾苦,非有關於其心也。若為令者,則民皆吾之赤子,朝夕見之,亦何忍使之逮繫鞭笞、流離僵仆而不之恤也?夫額供之數,固民之所樂輸者。其他水旱流冗,荒萊奸蠹之所積逋,與今權宜一切之徵求,謂宜有調停委曲於其間,此令宰之所宜留意者也。
余歷觀前政,有不以催科為事,而事亦未嘗不辦集,往往為大官以去者。而其急於催科者,其功名反或不逮。然則獨以催科為東南之吏告者,其流禍於生民多矣。傳曰:「如保赤子,心誠求之,雖不中,不遠矣。」莊子論解牛曰:「彼節者有間,而刀刃無厚,以無厚入有間,恢恢乎其於遊刃有餘地矣。」夫如是,天下事夫何憂其難?余固為吾丁君告,亦並以為諸同年之吏於東南者告也。
余讀史,觀項羽救趙,諸侯兵軍巨鹿下者十餘壁,莫敢縱兵,諸將皆從壁上觀。楚戰士無不一以當十,楚兵呼聲動天,諸侯軍無不人人惴恐。韓信以兵數萬東下井陘,建大將旗鼓,鼓行出井陘口,與趙大戰,破虜趙軍,斬成安君泜水上,楚威振天下。及漢破楚垓下,以得淮陰侯,而淮陰之功始此,皆在今真定之境。嘗欲一至觀其戰處,而不可得。
真定本古中山國,趙武靈王胡服騎射,以北略地,其事固已偉矣。典午之南,劉、石、慕容、苻秦繼起燕、趙,而慕容道明建國都於此,固亦一代之雄也。唐自大曆、貞元以後,強藩不制,而成德一軍,尤為驍悍,天下視河北若回鶻、吐蕃然,蓋不為王土者百年。宋因石晉,失山後諸州,則真定遂與契丹為境。其後金人陷兩河,二路尋亦不守,而國事不可為矣。
國家今為畿輔重地,而太平二百年,議者以為其悲歌慷慨之習已大變於古,而不知燕、趙之人出於其性然者,獨以朝廷威靈,有所俯首畏伏,而終不能以帖然也。蓋古所謂驍悍不可制者,其平時未嘗不俯首畏伏,及其一旦激於其所不可忍,而驍悍之性乃得而見耳。
夫以中山之地,為古豪傑力戰之區,而奸雄竊據之所都。唐失河北,勢日陵夷。宋沒兩路,國遂南渡。況今翼衛神京,為萬世帝王之業,比古京兆、馮翊、扶風之地,非得良有司拊循教化,無以使之安土樂業而壯國家之藩衛也。今使驛之所出,兵調之所加,坐派日增,民生蹙耗甚矣。而議者徒思重三關之戍守,煩邊徼之供億,謂燕、趙之民荏弱屏息而可怵者,亦未之思也。欒城韓山童之事,可以鑒矣。今制,推府佐郡治獄,然常為監御史之所委寄,而監御史實能制一方之命,余以是為光君告焉。君與余同年進士,今選為真定府推官者也。奧學通才,為人聰明仁恕,犴獄之事,余無足以為君贅矣。
安定孟與時,與余同年進士,而以餘年差長,常兄事之。余好古文辭,然不與世之為古文者合,與時獨心推讓之,出於其意誠然也。與時以選為成都推官,余亦為令越中,將別,無以為與時贈者。惟推府為郡司理,儒者能道,前世論刑之說詳矣。余讀《尚書》古文:「欽哉欽哉,惟刑之恤哉。」此今世所用孔氏書語也。而伏生今文,以「恤」為「謐」,漢儒傳之,而太史公《本紀》云「惟刑之靜哉」。「靜」即「謐」也。自古論刑取其要,未有「靜」之一言為至,此真聖人之語,余以是為與時告焉。
餘生吳中,獨以應試,經行齊、魯、燕、趙之郊。嘗慕遊西北,顧無繇而至。與時自安定往來長安中,又從太行山以來京師,今又官蜀中,行邛郲九折阪,覽劍閣、石門之勝,豈不亦壯哉!昔王介甫初仕大名為司理,而韓魏公為守,嘗告以「君年少,當讀書,不宜專以吏事」。而介甫實未嘗不讀書也,以此恨韓公為不知己,而韓公之意則美矣。故余於與時,尤望於吏治之暇,無忘學古之功。
孔子曰:「居是邦也,事其大夫之賢者,友其士之仁者。」往時張文隱公嘗為余言,今時人材,惟趙孟靜在史館難得。嘉靖二十九年,虜騎薄都城,公卿會內廷,趙先生獨申大議,至廷罵阿黨,風節凜然,有汲長孺所不及者,京師人至今能道之。趙先生,成都人也。余故為文隱公所知,而趙先生以是亦知余,顧無繇一見之。士之相知,豈在於見不見哉?然余懷之久矣,而羨與時之獲見先生也,而又以喜與時之得師也。
余始五六歲,即知有紫陽先生,而能讀其書。迨長,習進士業,於朱氏之書,頗能精誦之。然時虛心反覆於聖人之本旨,則於當時之論,亦未必一一符合,而或時有過於離析附會者。然其大義,固不謬於聖人矣。其於金谿,往來論辯,終不能有同。後之學者,分門異戶,自此而始。顧二先生一時所爭,亦在於言語文字之間,而根本節目之大,未嘗不同也。朱子既沒,其言大行於世,而世主方主張之。自九儒從祀天下,以為正學之源流,而國家取士,稍因前代,遂以其書立之學官,莫有異議。而近世一二君子,乃起而爭自為說,創為獨得之見。天下學者相與立為標幟,號為講道,而同時海內鼎立,迄不相下。餘姚之說尤盛。中間暫息,而復大昌。其為之倡者,固聰明絕世之姿,其中亦必獨有所見。而至於為其徒者,則皆倡一而和十,剿其成言,而莫知其所以然。獨以先有當世貴顯高名者為之宗,自足以鼓舞氣勢,相與踴躍於其間。此則一時士習好名高,而不知求其本心,為「遁世不見知而不悔」之學,則流風之弊也。
夫孔氏之門,學者所為終身孜孜不怠者,求仁而已。其後子思為尊德性、道問學之說,而高明、廣大、精微、中庸、新故之目,皆示學者為仁之功,欲其全體不偏,語意如皋陶所稱直溫寬栗之類也。獨用揭此以立門戶,謂之講學,朱、陸之辯,固已啟後世之紛紛矣。至孟子所謂「良知良能」者,特言孩提之童,自然之知能。如此,即孟子之言「性善」已盡之,又何必偏揭「良知」以為標的耶?今世不求博學、審問、慎思、明辨、篤行之實,而囂然以求名於天下。聚徒數千人謂之講學,以為名高,豈非莊子所謂「聖質不明,道德不一,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」者也?夫今欲以講學求勝朱子,而朱子平生立心行事,與其在朝居官,無不可與天地對者。講學之徒,考其行事,果能有及於朱子萬分之一否也?奈何欲以區區空言勝之?
余友王子敬舉進士,得建寧推官。余固慕遊朱子之鄉而未獲者,忻忻然願從之而不可得,因告之以凡為吏,取法於朱子足矣。間謁紫陽之祠,以瓣香為余默致其祝,俾先生有神,知數百載之後,亦有餘之自信不惑者也。(此文係崑山刻本。常熟本另是一篇,蓋既作論道之文,臨餞別時,又敘情款耳。今並存於後。)
嘉靖乙丑,吾崑山之士試南宮,得薦者四人。余與王子敬、陳敬甫皆賜第,而王明德請告以去。余為都水試吏,與敬甫同待選。而子敬先有建寧之命,便道還家,迎太夫人之任。敬甫當得內署,而余官內外未定。然留京師已半載,忽當秋候,涼風蕭颯,起視中庭明月,悄然不寐。余與敬甫同有思家之感,羨子敬之早還也。昔潘安仁作《閑居賦》,以太夫人在堂,不能違膝下而遠從役,意以為官者妨於養也。今子敬榮還,又得侍養,人子遂志,無如此者。
初,子敬辭太夫人,嘗奉教不欲其在北,云:「吾少生長京師,北地風土,尚能識之。汝即官南方,吾雖老,當從汝行。」而子敬果得今官。又子敬之舅雍裏公持憲八閩,嘗為女兄道粵中山水之勝,太夫人所熟聞。今遂南行之志,將徜徉武夷山水之間,不減安仁版輿輕軒之奉也。漢雋曼倩為京兆尹,每行縣錄囚徒還,其母輒問所平反幾何?其子多有所平反,母喜笑為飲食,言語異於他時;亡所出,即怒,為之不食。故雋京兆為吏,嚴而不殘。子敬之奉太夫人,以孝道率先閩人。而其治獄,內奉慈訓,必能不愧古人,而太夫人亦將遠與雋母流芳名於百世矣。
子敬之行,敬甫與余出餞崇文門,別而為書此。是歲八月朔日也。
張子忠之令南昌也,孫子奇、趙元和與凡同事於禮部者二十有六人,於其將行,相與餞之,而屬序於予。凡序之為,處者送行者之詞也,予又辱與子忠善,因不敢辭。
蓋昔夫子與其門人論政,載於《論語》之書甚詳,雖其為言不一,然皆為政之道,而於為政之事,未嘗及之。而求其一言以盡之者,曰「君子學道則愛人」而已。今世之所患,不知道而不能愛人。夫不知道而不能愛人,其為嵬瑣恣睢之徒,固不足言。至其有所樹立,號為能吏者,不過徒事聲跡之間,一時赫然燁然,眾人以為美,而天下之元氣日以耗,而有不自知者,世亦何賴於此?故學道而能愛人,不當復論其水土之風氣,與夫時之變化,而無所不可。辟之水,能流而已,至於為灉,為濋,為瀾,為波,為潛,為滸,為沱,為洵,為沙,為濆,為汧,為汜,為淪,為涇,惟其流之所至,不能預期也。君子能為道而已,至於為栗,為立,為恭,為敬,為毅,為溫,為廉,為塞,為義,為平康正直,為強弗友之剛克,為燮友之柔克,為沉潛之剛克,為高明之柔克,惟其道之所至,不能預期也。夫非特令於楊、粵之間宜也,令於齊、魯、燕、趙、秦、晉之間,亦宜也。雖至於入為九卿,為天子之宰相,宜也。
今南昌,三司治所,大吏鎮壓於其上,可以抗而或有所當承,可以隨而或有所當執,且又獨無所以感動諷諭之乎?士大夫登朝著,與其居於鄉者,繼踵接武。裁以法,逆於情,通以情,骫於法,又獨無至公大義,且於道德之重者,不可隆南州高士之禮乎?其民好訐以訟,懲其狡猾矣,獨不可使吏治蒸蒸不至於姦乎?財賦不若吾吳之繁重,而上供之不可廢,搜其隱匿矣,獨不可恤其災害而蠲以與民乎?地介江湖,盜賊多有,殲其魁傑矣,又獨不可使聞教令而解散,安土樂業如渤海之政乎?昔太祖高皇帝建都金陵,與偽漢爭天下,諸將血戰,堅守豫章,以挫其鋒,迄成底定之功,今忠臣廟在焉。然二百年來,強藩不軌,蠻夷竊發,江湖之盜,無處不有,而議者以今日三陲多警,唯江右晏然。以是為子忠喜,是猶以劇易利害言也。吾所言者,道而已矣。
吾聞安成有鄒祭酒,吉水有羅諭德,方居深山,講明聖賢之學。子忠試往而質之,必以吾言為然也。(崑山刻本,篇首作序之由三十三字皆削去,篇中遂無照應。今從常熟本。)
陳氏在吾崑山,家世以科名顯。子達前年試南宮不第,欲就選。時有傳權貴人語,以某地某官相許者。子達曰:「吾可以賄而求仕耶?即往而責償於其民,可耶?」遂拂衣以歸。今年試南宮,以一字失格,不得終試。遂復就選。適銓部政清,請謁不行,或有以中人為地者,率置之蠻徼荒遠之區。天下士集京師,皆以為朝廷清明,太平可望,而子達得為縣大名之元城。
元城賦輕人樸,雖在三河之間,於今畿輔地獨僻遠。仕宦者得此以為清高,子達因其土俗而無撓之,易以為治。而余以為今之為令之難,非難於其官,而難於其為其官之上者。自昔置令,以百里付之,故譬之為人牧牛羊,為之善其牢芻,擇其水草,時其絼放,而主人不問,觀其牛羊之羸茁而已矣。今以一令而大吏數十人制於其上,牛羊之羸茁不問也,牢芻水草絼放之事,不使之為也,而煩為之使,苛為之責,欲左而掣之使右,欲右而掣之使左。以牧一人而伺其主十人,而主人各以其意喜怒之,凡吏之勤苦焦勞,日夜以承迎其上,無餘事也。故曰:令之難非難於其官,而難於其為其官之上者。
今天子委任元輔,作新吏治,而子達方有志於為民,而為其官之上者,庶幾或少變前之為者,使之得盡其為牧之事。余於子達之行,有望焉,且以告其為其官之上者也。(按:「絼」與「紖」同,丈忍反,牛繫也。《周禮》「封人置絼」,註:「著牛鼻,所以牽牛者。」常熟本誤刪此句。)
先王建官,必有牧監、參伍、殷輔、長兩、正貳。而上大夫受縣,縣邑之長曰尹,曰公,曰大夫,其重古矣,蓋亦必有參伍、兩貳之屬也。至漢仍秦制,為郡縣,縣萬戶以上為令,秩千石至六百石。減萬戶為長,秩五百石至三百石。皆有丞、尉,秩四百石至二百石,是為長吏。百石以下,有斗食佐吏之秩,是為少吏。是知令、丞、尉,皆長吏也。夫令為天子親民所為臨軒顧問者,墨綬,進賢兩梁冠,其選即為州牧刺史。丞為其佐,亦不輕矣。今制重內,故令輕,令輕則丞輕矣。而令又往往恣睢傲誕,自輕其丞者,何也?凡縣之事,丞理其繁而令得以簡,丞效其勞而令得以逸。令過丞規之,令不及丞輔之,則令之於丞,其可輕也?
予友陳子達,受命為大名之元城,餘三月矣。而皖城毛君文高,今往為其丞。子達剛直不阿,遇事發憤,而毛君為人謹厚,往以佐之,必和而能濟也。元城之民,其有賴乎!余觀郡乘,自古遊宦魏郡,知名者不少。其在元城,樂廣以令,李若水以尉,仇覽,蒲鄉一亭長耳,而漢史傳之。毛君其亦可自輕其官也哉?
君之先人樂善好施,晚歲無子,嘗捐貲修其縣之崇惠觀。其上梁之日,縣令親為酹酒於三清像前,曰:「毛某善士,今喜捨鼎新此觀,願天予之四子。」先予之名,曰梁,曰棟,曰材,曰柱。後果生四子,命以其所命名,其事頗異。梁者,即文高也。信知古稱禱於神而生者,良有之。今毛氏之後世,尚當有人,而毛君之為丞,生有神符,其必有異政,豈可輕也哉?
駕部吳君之先憲副公,與吾郡陸生鳴鑾之先大夫同在嚴郡,有寮寀之舊,陸生是以得從君遊。君將以考績北上,陸生為君請贈行之辭,且致君之意甚勤。余固鄙野之人,又不閑於世俗之文,其何以辱命?然聞君之高誼久矣,況其情之惓惓,烏得無言已乎?國家自永樂遷都,兩京並建,如古鎬、洛之制,百司庶府之在南者,悉仍其舊,而稍省其員額。兵部尚書預掌留鑰,寄任特隆。而車駕清吏司,得以揀選上十二衛之驍勇,翊衛皇宮,蓋古光祿勳之職。領五營七署之事,所以佐大司馬,寓兵機於環衛之間,非特掌輿輦車乘,郵驛廄牧而已。高皇帝以兵定天下,斂百萬之師於神京,國家晏然有泰山之安於今且二百年。
邇者營卒群噪,極其猖狂,幾如元魏神策、虎賁、羽林之禍,朝廷紀綱所繫不小矣。夫兵,眾之所聚,統馭者或不能知其情。人之情不能知,其蓄之之久則憤憾而思有所一出,此固其勢然者。於是欲求其情而加慰勞之,彼方自以為得,而安於自恣。如是則向之所謂情,不生於情而將生於習。彼以其一旦憤憾之氣而狃之以為習,國家可一日恃之以為安哉?異時遼陽之師嘗囂矣,撫之而後安;雲中之師又囂矣,撫之而後安。此邊疆之患、四肢之虞也。今京輦腹心之地,惴惴如此,然又烏知不以異時之事無所懲而效之也?如使又無所懲而效之,則吾未知其所止也。
天下之變,無不起於微。唐中葉始於平盧一軍之亂,當時不折其芽萌,釀成至於五代一百六十年不可除之痼疾。武宗時,澤潞擅命,李德裕請討之,而橫水戍兵叛入太原,奉楊弁主留事。議者頗言兵皆可罷,德裕遽趣王逢起榆社軍,斬弁獻首京師,而澤潞亦平。德裕之為相,不盡滿人意,而臨事有制如此,故能使河北三鎮畏脅,而會昌之政稱美於世。蓋天下善者能制其機,嬴縮變化,無所不可,獨患因循不決,僥於目前之無虞,而制之不出於己,此所以可慮也。
陸生言君勤敏於吏事,凡監牧、舟艦諸蠹敝,多所釐革。而親王之國,兼兵、工二部之務,沛然有餘。予以為此得君之粗者。今茲北上,必能以天下之大機,讚於廟堂矣。余何詞以助之哉!(崑山刻本妄刪八十餘字,今從常熟本。)
今天下之用人,與士之為天下用,與古異者。其求之與為其求者,皆非古之所宜有。蓋古之士,上之人知重之也,故士亦有以自重,而不輕於進。今世則自進而已。雖然,有至於今而不可易者,亦常有自重之義存乎其間,而後可以任天下之事。蓋孔子、孟子之時,世已莫知尊用其道,而孔、孟固未能忘情於斯世,亦與之相驅馳,而終以不可為而止,則孔子、孟子之所以自重者也。後世學者守其家法,雖至於千百年,未嘗變也。孟子之於伊尹、孔子,蓋力攻當時好事者誣聖人以成其苟進之私。至於百里奚自鬻,亦深為之辯。孟子以為百里奚之所就小矣,猶不肯自鬻以成其君。夫苟至於自鬻,雖五伯之業不可為也。由是言之,士之欲托於功名而苟冒以進者,雖自詭以有所成,亦誣矣。
臨安周興叔,以進士為令江南,入為給事中。時宰慕其名,頗示意旨,欲邀致之門下。興叔即引疾以去。先皇帝之末年,朝廷方舉遺逸。會新天子即位,一時雲集闕下,莫不驟致顯擢。興叔宜以時起,以觀天子之新政,而方且高臥自若。國家故事,大臣之在告者,非有召不得入。其非三品以上,凡在廷之臣賜告者,皆自赴闕,而後天子命以職。二年冬,興叔未赴闕也,而除書獨下。於是乃應命而出。興叔可謂得古自重之義矣。
余官吳興,往來臨安,嘗訪興叔於西湖古寺中。讀書著文,山深徑迂,人跡所不至。臨安會城,士大夫皆高尚其道。今興叔之出,真能自重不苟然者。給事中為諫諍之臣,天子既嘉獎直言,人得以有所建論,每下之公卿大臣,亦不逆其言,每奏輒行。蓋遭時聖明,其言之易行如此。
夫以其言之易行,當思其言之難而後可也。自古如賈誼、陸贄、王吉、崔實、魏徵之徒,其言莫不有關於一代之治體。今天子承統繼阼,屬世道一變之會。天下治忽之機,與人心風俗之所趨,興叔獨居深山中,熟觀之久矣。其必有不徒言者,以稱朝廷任屬之意。
某自念方徘徊於進退之途,未知所裁,何足以讚興叔之行?顧平生受知最深,而樂興叔之道行也,因為序之云。
太史余先生,以進士第三人入翰林。今年南宮試士,先生受命司考校,所取士三十人,天下以為得人。未幾,以官滿一考,推封其父母,尋得予告還鄉。所取士於先生之南行也,謂宜有文以送之,以齒序屬於余。
夫大人君子之得位也,觀其所施於天下;其未得位也,觀其所以養之者而已矣。今之館閣,其未嘗當天下之任也。夫自一命之微,皆有職業。獨以為輔相育材之地,於天下之事,一無所縈其思慮,使之虛靜純明,以居其德業,而博考古人之書。自聖人之經,以至於諸子百氏之說,古今治亂之故,無不盡其心,則所以為輔相者具矣。而後一旦畀之位,以當天下之任,無不宜也,此國家所以儲館閣之意也。
予至京師,見先生與吾郡王太史先生,皆以年少登高第。入則同館,出則聯轡,其氣衝然,如有所不足;其貌粥然,如有所不能,汲汲乎思有以進於古人,而不自知其地望名位之崇,可以為大臣宰相之器矣。而吾余先生,於其所取士,與之處未嘗不邴邴乎其喜也,引而進之,惟恐其不可及也。所取士於先生之去也,惘惘乎其如有失也,其日遲先生之來也。夫士以一日之相遇,而定其終身之分。非特主司之求士欲得其人,而士亦欲得主司之賢以為歸。韓吏部稱陸相之考文章也甚詳,而自幸在選中。以吏部之高視一世,顧亦自附於陸公,以為其門人,可以無愧。予久困於試,而特為先生之所識拔,天下尤以此多先生,其感恩宜倍於尋常。茲不敢具述者,蓋為序以送行者,諸君子之意也。
士大夫於出處進退之際,常自度於其心,非人之所能知,人亦不得而知之。夫其心有纖毫之不安,不可以一日居也。至其無所不安,雖召公之告老,周公猶諄諄留之。周、召二聖人在位,周公之為召公,猶召公之自為也,何嫌於不去,而必以去為高潔哉?今世論士之去位,徒以高潔而已,豈所以語出處進退之義,而為知道者之所無以議為哉?然使其心有纖毫於其中而去,乃亦其所以為高潔者也。疏廣、受二子以年老辭位,漢史具述其事,韓退之又稱之,以為《送楊少尹序》,亦以具見當時之人能知所慕愛二疏者。而二疏之所以去,孟堅不能言也,退之之於楊侯亦然。而曾子固之送周屯田,直以得釋於煩且勞以為樂。夫士大夫致身國家,豈獨以能自釋於煩勞為樂耶?班與韓、曾之文,世皆以為不可及,吾猶以為未能究出處之義而自度於其心,非為論之精者。
余與太僕顧公少相知。公之為給事中,放廢二十餘年,間與之言居官時事,輒笑,未嘗自道。及在京師,始叩之,知當時奉使勘蜀事,能為朝廷不別疏骨肉,得大體。其請赦還大禮大獄諸得罪臣,止禱祠,尤時所難言。及起廢,四遷至今官。其在寺所建明,多可紀。要之,居其職必欲以有所為,不異往時為給事少年鋒銳之時,亦可以稱為得盡其職矣。一旦引年以去,豈不謂之高潔哉?然其志意之所在,不自言者,人亦莫得而測也。先是,吾吳致仕去者,陽羨萬宗伯,而海虞陳奉常則以病告去。二公皆知吾者,公還,其以吾文示之,其必有當於其心者。吾所以論士大夫出處進退之際,韓退之、曾子固之所未及也。
嘉靖癸丑之春,余與子雲北上,自句曲入南都。渡江時,北風猶勁,千里積雪,過清流關,馬行高山上,相與徘徊四望而歎息。至徐、沛間,水潦方盛,流冗滿道,私心惻然,以為得作一令,寧使夫人至於此?而子雲為人寬厚有度,居鄉時,人多愛之。行役所至,視頓舍食飲,不自取便利。四方之士,與會逆旅中,飲酒別去,依依有情。予以是識子雲之賢。蓋同行者四人,而子雲獨登第。明年,得袁州之分宜。議者以分宜為今宰相之鄉,求其為令者,諮訪數日,得子雲於四百人之中。子雲所以副其望者,亦難矣。古稱江、湖之間,山水清遠,民俗敦茂,易以為治,不知今與古何如?而獨知子雲所以居鄉與人者,以此心推之為令,無不可也。夫宰相求治其縣而已,縣治而宰相之望慰矣,外是何求哉?今世民俗吏治,益不如古。嘗願天子與二三大臣留意郡縣,慎擇守令,庶幾有反樸還淳之漸。
聞之長老云,往者憲、孝之際,禁網疏闊,吏治烝烝不格奸,蓋國家太平之業,比隆於成、康、文、景之世者,莫盛於此時。今之文吏,一切以意穿鑿,專求聲績,庶務號為振舉,而天下之氣亦以索矣。如豪民武斷,田稅侵匿,所在有之,今則芟夷搜抉,殆無遺力。吏之與民,其情甚狎,今而尊嚴若神,遇事操切,略無所縱貸。蓋昔之為者非矣,而天下之民常安,田常均而法常行;今之為者是矣,而天下之民常不安,田常不均而法常不行。此可以思其故也已。
無察察之政者,有醇醇之德;無赫赫之名者,有冥冥之功。子雲之道近之。吾懼其以為居官與平昔異,而稍變易其度,故於其行而勉之。且以為天子之大臣,非私一鄉,蓋舉子雲以風天下,使天下為吏者,知其意之有所在也。
昔陸子潛先生在黃門,論奏多所建明,而文章一去吳中靡麗之習,要歸於古雅。以余之鄙拙,亟為先生之所稱許,顧恨不獲一日從之遊。而其從子嗣孫,於嘉靖十九年與余同鄉薦,數相從試於南宮,又數屈於有司,相憐也。
長洲之陸,文學功業,往往有聞於世。嗣孫號為其家才子弟,宜得顯仕。而今年以親老謁選天曹,出宰湖之武康。太湖浸彙三州,湖州與吾郡皆瀕湖,壤界相連,即古會稽一郡之地。武康又其州下邑,僻在湖澳。嗣孫為令於此,不離鄉郡,蒞治之餘,得以奉其尊君,泛舟三萬六千頃之中。曲隈迂嶺,尋仙靈之所棲;采芳擷甘,歌舞進觴以為歡,豈不足自適哉!
夫人之所處,無問其所之,要以貴於能適其意。意苟適,則凡所措置,精神豐采,事無大小,必得所處。其或不然,而徒鬱鬱以居,何異羈騏驥而檻鳳凰也?其能有所為乎?今世仕者,其親在數千里之外,何以一日安也?嗣孫既得奉其親,而優遊徜徉湖山之間,吾知武康之政,宜有以異於人矣。同年中如嗣孫者蓋少,又余之所感而歎者也。
國家於州縣之吏,多從布衣諸生選任,寄之以百里之命。未及三載,輒遷去,而課其賢不肖,悉聽於監司。凡監司之所奏罷者固不論,至其所薦舉,必極其褒美,雖古之龔、黃、卓、魯無以過。夫龔、黃、卓、魯,未必一歲而成,則今之薦者,過龔、黃、卓、魯遠矣。然及其遷以去也,其為州縣猶故也,而未有稱治者。如此則吏之賢否,果皆其實乎?抑其為名者之多耶?而上亦以名求之而已,其於民果何益也。
予識宣平俞君,君為撫之宜黃,獨其志汲汲於民,而無意於為名,然而名亦歸之。至考其實,則惟以平恕為心,而未嘗刻覈以求一切。宜黃在山中,數毀於兵,君為縣草創,而能視如家事。自神祠、學舍、縣勣、橋梁之政,無不悉舉。凡此皆非今之所以為吏課者,君獨汲汲為之,無不辦治。至其為政,又持平恕,則今之吏,吾於宜黃推賢矣。雖然,君亦有遇焉。
夫縣之士大夫,為士民之望,其知吾政,尤明於監司。然苟非其人,未有不以私故撓法者。其求於有司者無已也,稍不如其欲,而毀隨之矣。宜黃之仕者蓋少,而今少司馬譚公獨能戢其家,而一聽於吏之治。其於有司無求也,故無怨焉,且又加敬而為之延譽。君於是曰:「司馬公如此,吾於監司,自今無得罪者矣。」至於比縣之吏,亦以冒嫉傾排者多,以故毀譽不明,而監司亦無以得其實。吾友蔣子徵在臨川,與君相愛雅,故推轂之,君以此益得展其志。穀梁子曰:「志行既通,而名譽不著,友之過也。」余以是又仰少司馬之盛德,與吾友之賢,非獨宜黃之吏治獨善於今世云。
戊辰之春,與君同入覲,還共舟,因得熟語,而備知之。渡江將別,書以為贈。
送福建按察司王知事序
[編輯]天下之治,恆係乎人情之達與不達。舉目前之近,人之所共知,獨蔽乎其上而有不達者,則四海之內,其所隱覆者何限?古者盛治之極,至於鰥寡無蓋,況於其人近在於目前者乎?今天下之官,一命皆總於吏部,以數人之耳目,欲周知天下士人之眾,則人才不能自達者有矣,其僥冒而莫為之覺、遭誣而莫為之理者有矣。《書》曰:王左右,常伯,常任,準人,綴衣,虎賁,「嗚呼休茲,知恤鮮哉」。夫常伯、常任、準人,固其重者,至於綴衣、虎賁,亦加知恤,此周之所以盛也。
太倉王君,以太學高第選為上林苑錄事。九載,升南京光祿署丞。尋有人慾得其處者,亦選為署丞,以逼王君。是時王君先入署已三月,無除目,不受代。其人乃復從吏部得某州同知之檄,予王君,乃去。而代者從後媒孽之,以考察當調,王君於是家居久之。以今年赴部,塚宰知王君之冤,業已在調例,乃除為福建按察司知事。知事於州倅,品秩為降,然衣豸衣,自郡守二千石皆與抗禮,於外省為清階,蓋吏部之直王君者如此。
王君家世科目顯貴,為人有才藝,歷上林九載,以最升為太官,三月,以過謫。此人所以為王君不直者也。而天子之大臣,乃能知恤之,可謂不遐遺矣。太倉實吾崑山故境,而王君與余家世有姻好,今年其從弟一誠又與予同舉進士,用是書之以寵其行,且以歎今世一命而能自達於上者如此也。
送北城副兵馬指揮使周君序
[編輯]昔余初來京師,見前輩長者,言吾縣風俗之厚。時邑之縉紳在列位者,至與大省埒。毛文簡公為大宗伯,朱恭靖公、顧文康公,皆在翰苑。然凡同鄉之士,自九卿下至六館學士,與諸從事有秩者,在京師遇有鄉邑慶賀,皆聯名敘會,不以秩之高庳相別異。蓋謂余時之所見,固異於前矣。今數年來,諸公皆已謝世,其居顯任為京朝官者,已落落無復往時之盛,而鄉曲之誼,亦不能無少衰也。
今年余幸登第,同時舉者三四人,皆相勉以厚道易風俗。而余友葛秋官誠源、張給事虛江,皆敦尚高誼,於鄉曲尤厚。於是周君漢卿,以太學生調北城徼循之寄,諸公皆往為賀,又徵余文為送之赴任,而親友陸小樓亟來請,因為序之。
君少有美姿,為膠庠之秀,升成均,歷事憲台,官長與其同舍皆器之。為人溫恭孝友,又諸公之所敬愛,非特鄉曲之私而已。是為序。
送吳祠部之官留都序
[編輯]凡為天下之用,必資乎賢與才。國家之所以孳孳而求之,重祿高位以待之,蓋為此。至求其實,乃有不然者。士而果賢與才,必將有以自見,而蘄稱其職,嘗不得同乎己者,而值其異乎己者,以此天下之真賢與才,未有不罹讒構者也。其大者為輔相卿佐,近者為郎署諫諍獻納之臣,為嶽牧州縣,果有所負,則必遭顛躓。其所負愈大,則顛躓愈甚。惟不見其賢與才,不求稱其職也,混混而已,世必爭譽之。其爵愈高,其祿愈重,安行乎順利之途,而莫或尼之。此自古有志之士出而用世,其憂虞困悴時有之,至於與世無是非,委隨徇俗,終其身安享祿位者,比比也。
孝豐吳侯,舉進士,司理建寧,召入為祠部,所謂以賢與才自見者,於是有州倅之遷。其在吾州,風厲震踔,炳朗宣耀,威愛行於一州。尋有郡倅之遷,威愛又行於一郡。如是其賢與才之可見者,宜乎不能久安於朝也。雖然,今天下治平,庶政頗號嚴切,惟獨銓部之謫調,猶持大體。侯雖外補,然若吾鄉之州若郡,皆畿輔重地,才賢之高選,非古遷人之比。余觀唐史,自中朝出為外州,多在嶺海絕徼之區,至終其身望還而不可得。其有量移者,皆謂為曠蕩之恩。今侯為州郡,一歲中三遷,遂復入郎署,則朝廷之用人寬大,愛惜天下之才賢,其又異於古矣。故嘗謂士之用世,不挫抑不足以見其賢與才,稍挫抑矣,旋復大用,以此知朝廷用賢與才之急也。余於是樂吳侯之升也。
侯為吳興右族,再世登朝籍,父兄皆為顯官。侯方以盛年,繼武而起。居吳不久,而吳人咸懷之。予友潘京兆,與侯之兄憲副君嘗為東郡屬。侯在太倉,感侯之德,於侯之赴建康也,故邀予為序。
贈石川先生序
[編輯]昔周成王之時,召公告老,周公留之曰:「耇造德不降,我則鳴鳥不聞。」「告君,乃猷裕,我不以後人迷。」又曰:「予惟曰襄我二人。」「其汝克敬德。明我俊民,在讓。後人於丕時。」古之大臣以身繫天下之重,雖其老而欲去,而不得遂其去如此。故《禮》有七十致仕之文,蓋精神血氣,有所不逮,上之人思休而息之,非棄之也;下之人以其倦而求歸,非以為高也。至於不得遂其去,雖其自留,而不以為不潔也。後世君臣之際,豈可言哉?不以其人繫天下之重,故棄之而不恤;其人亦無所與於天下之重,故去之以為高。夫是以用之不盡其才,休而息之不待其年,則後世之致仕,與古異矣。
石川張先生,為通政司參議。九廟災,大臣得自陳致仕。先生例未得自陳,即上書引去,悠然自放於吳越山水之間。世之君子稱其達,而惜其以不盡之才,當未可以休而息之之年也。乙巳之歲,先生年始六十,有光辱以姻末,稱觴堂下。周覽壁間之文,多息老之詞,竊謂未盡其意,故稱古者致仁之義以為言。
贈給事中劉侯北上序(代作)
[編輯]昔孔子之門人,皆輔相天下之姿,而以其才試於大夫之家。蓋由其小,可以知其大。施於一方,而天下可推也。故子西言於楚昭王,以為王之輔相、將帥、官尹及使諸侯,無有如顏淵、子路、宰予、子貢者。以孔子據有土壤,而子弟為佐,可以王天下,蓋皆常試於其小而知之也。
後世循吏之名,始自西漢。江都相董仲舒,內史公孫弘、倪寬,皆儒者通於世務,以經術飾吏治,天子器之。仲舒自引去,而弘、寬皆至三公。其後公卿有缺,必選所表郡國守相有治理者,以次用之。至如東京卓茂、劉矩之徒,無不位至三公。即其仁信篤誠,感物行化,真宰相之器也。
吾同郡劉侯某,舉進士,為溫之瑞安。自士大夫至於閭巷之小民,無不得其歡心。其所興革便於民者,有八事之謠。及被召之日,奔走攀號,填溢街巷,溫之屬縣鄰界之民,無不至焉。則劉侯豈非古所謂循吏者耶?侯之召也,入為吏科給事中,天子亦將以公卿處之矣。某以為侯之所以治邑者,以之為天下,無所不可也。然天下之人才,亦有宜於小不能其大者,黃霸之治潁川是也。余獨以知侯之無所不可,則既親見而得之矣。
某為教青田,蒨侯在瑞安之日,而瑞安至青田,止一舍。嘗往來其縣,候館饔餼將饋之禮,無不畢給,而虛己下士,不間於微賤。以某之蹇拙淪落,而待之有加焉。某嘗夜辭侯,去遊東塔山觀海。比明登山,則道士已出迓,餼饋皆具矣。瑞安之學官,以公罪當輸金,力未能償,因某以為言。侯云:前二日已為代輸報監司。而學官蓋未知也。晉史稱麻思還冀州,請於王猛。猛曰:「束裝行矣。」至暮而符下。及出關,郡縣皆已被符。其令行禁止無留事,至於纖悉,莫不皆然。猛所以為霸王之器以此,某以是知侯之才,擬之古人,可以無愧。
嘉靖三十七年春,侯請告還家,某蒨有南太學之命。侯未幾尋北上,因書此以贈其行。蓋自以為不獨侯之知某,而某之所以知侯者尤深也。
贈戚汝積分教大梁序
[編輯]余少時與李廉甫遊,廉甫與汝積尤親善,時邀余出郭造汝積。汝積方家居授徒,至則餘三人相對無一語,但啜茗至暮而返,意甚歡然。後廉甫登第,余獲薦於鄉,而汝積在郡膠二十餘年,始以貢計偕北上。是時,廉甫以都御史自江陵還台,余將試春官,意吾三人者復當相聚,而汝積已得開封之司訓以去。廉甫方病在告,余竟落落而歸。已而,廉甫卒於鄆州。以余之無似,不足為道,而汝積抱有用之才,淹抑至此。迨廉甫之沒世,汝積方始出仕,則士之窮達蚤暮,不可以一概論也。
始余過徐州,問黃河道所自,舟人往往西指溯河入汴梁處。獨念大梁夷門、東苑平台之故跡,及前古帝王之陵寢,近世京邑之麗,藩省之富,與夫黃河之壯,而不得一往。今汝積旦夕遊焉,且以溫良淳厚之器,以作成大梁之士,其亦有足樂者矣。士所志於天下,其大者樹勳績於世,常患於不能遂,而或有累高致至之危。汝積居名都,日觀仲尼廟堂,陳俎豆,與諸生揖讓其間,講論六藝之文,昔人所謂擇官而仕,未有逾於此也。恨余與汝積南北乖違,不得相與共歎。廉甫今日,遂無此日月。吾徒居世,隨所在盡吾事而已,他尚何求哉?
汝積所教縣中子弟,以其師行,未及有贈,會其子揚將至大梁,請余為序,以補送行之闕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