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倉山房文集/1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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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十
[编辑]吾不識漢管公明作何狀,至於攬鏡自照,傷不永其年。其言卒驗。然史稱其才,幾亞管、蕭矣。今有人焉,曰虞山王陸禔,字介祉。貌瘠而修,如枯藤將弛,兩瞳子凸於眶,欲墜地碎。其詩悼往紀今,能曲折以神赴。歌之葩華萍布,若穆羽之調。
家貧,母夫人年七十。介祉挾一鞭一筆遊。前年將之楚,過余道別,討論諧謔,相樂也。已而自戚其貌,對壁間鏡戲曰:「而小子,其窮哉!」乃別去。長沙令某聘為記室。未半年病,遽拕舟歸,未半途死。嗚呼,貌之徵何其速也!昔公明壽四十,介祉僅三十三。然則今之天更嗇於昔之天也。
公明文采無所表見,介祉詩大噪於時,似可以其名之贏補壽之縮。然形而下者貌也,形而上者才也。貌之徵宜夭宜窮,才之徵宜顯宜壽,宜彰施休明。兩者皆天所與,而一驗一不驗,使人谘嗟涕洟,則又胡不並其才而靳之也!
介祉歿後,予方索其詩,其弟次嶽自虞山來,以詩六卷屬余校定而付之梓。嗚呼,此則人所為而不聽命於天者矣!
仁無術而不行。堯、舜之政,周、孔之教,神農之藥,皆術也,皆所以行其仁也。使堯、舜、周、孔、神農雖仁其民如嬰兒,而無術以及之,其奚能為?雖然,後之人為政教醫藥,其厲民加倍焉。豈古人之術不仁歟?曰:仁者見之謂之仁也。見何在?志是已。孔子稱「志於道」,孟子稱「尚志」,又曰:「夫志,氣之帥也。」志之所在,不特慧力與俱,而精誠之至,天亦相之。今之為政教醫藥者,推其志果可以見周公、孔子、神農乎?然則其術之不工也,乃其志之不仁也。
韓君宗海挾醫術來白門。白門之人或奇瘍,或宿瘤,或嗌疾而腰急,或創未合而陷焉以深,或申旦呼棵嗷嗷然目不得一諁,君治之,脫手愈。用是名稱噪於時。韓君大言曰:「得諸公千譽,不如得隨園一序。」故人蔣用庵為通其意甚婉。余以初測交,故筆染復休者屢矣。亡何,相遇於用庵處,極道所遲遲序君意。君又大言曰:「吾索序,非欲繩我美也。顧吾懷欽欽在抱,無有能宣究之者。吾始任戴冠,即通儒,兼通鑄凝家言,以為均不足以仁吾氓,故溺苦於醫,為品庶每生計。此志也。非公聲之於文,則誰了我於冥冥者?」
嗟乎!君之志如是,君之術可知。且夫古之醫者,皆刀錐針砭、撟引毒熨之為,非徒恃湯液也。故藥瞑眩而效亦易徵。今轉科而別之,內治為優,外治為絀。是何異為政教者抱黃圖赤縣為兢兢,而遺視九寰八陔耶?君之術能治內,而專以治外名,是則君之所以取效致功,即其所以探本扼要也。余悲夫世之人知君術之工,而不知其所以工,故序君說以送君,而兼以勖世之行仁者、擇術者、立志者。
志江寧難於治江寧。治之者,行其當然之事;志之者,紀其已然之跡。當然者,以意為;已然者,不可以意為。然非志之詳,則治之亦必不備,其道又若相須者然。《周官》誦訓掌道方志,以詔觀事,以知地俗。蓋自古稱焉。
江寧古帝王都,頹垣片瓦中,具史書數百萬言。而上元一邑,又至唐而分,將獨自為書,其能無羼以糅乎?其能盡萬物之理而不失其度乎?其能廉而辨若比疏乎?其能書出而人齊其口,不相訾嗸乎?江文通云:「作史莫難於志。」余故知難而退者屢矣。
鄉之先生進而言曰:「邑志不修,垂九十年。此其間之經入亥數,風化芳臭,明府忍聽其變革堙替而恝然置之乎?明府於一切簿領,能挈其最凡,戶分殊事,其於志江寧也,奚獨不然?邦之人願供束脩,延名宿以先焉。」余曰:「唯唯。因眾人之資,藉秉筆者之才,借山川都會之勝以成余之名,又得時時覽其風土人事,以考其政治之得失,此梓人之不斫而書名者也。何其幸也!」開局後成卷帙若干,歲周乃付於梓。
嗚呼!余舊史官也。三年侍金馬門,不能濡半管墨酬主知。而今擁吏卒,學牛馬走,乃得為一邑成完書,不可謂非遭逢之盛。然而其治江寧者殊難自信,則志江寧者亦可知也。或千百世後覽是志而善之,而轉疑今日之治江寧者之無甚過差,則是諸君子之助,而非余之功。即書其意以弁群言之首。
置一人為九卿六曹之官,其可不可,不可得而知也。置一相於九卿六曹之上,而可不可,天下之兒童走卒已知之矣。是何也?百官論才,宰相論望。才可表見於臨時,望必積累於平日。此三公之位之所以難也。雖然,養望難,副望尤難。今夫云,人皆知其能為霖也,然不過起於山中,覆於一方,則望之者欲亦易饜。若夫蓬蓬然起於泰、華之阿,彌漫於九天之表,則望之者咸引領於無窮。倘沛然作雨,而亦區區懼霂已焉,則又安貴夫垂天之雲哉!
枚弱冠遊京師,聞論相者輒曰「尹公、尹公」。今枚年五十,公才入閣,然則公之望久矣。望如公而何待於枚言?亦惟望如公,而枚又安得無言!從來儒生之見,往往與在位者相舛而馳。非在位者之過也,一旁觀,一當局。旁觀者,好以太古迂遠之言,靡切左右,而勿度今所能行者陳之,則不如其嘿而已也。夫大臣之道,豈一定哉?周公教成王所其無逸,而召公則教之以伴奐優遊。宋璟諫明皇毋幸東都,而姚崇則勸以東巡無害。卒之,召公大聖也,姚崇大賢也。其若是,何哉?要在誘君心於當道,而於己不失其正而已矣。
唐陽城一諫官耳,尚不肯爭細事以累名。宰相非諫官比也,將朝夕坐論,與社稷同休戚者也。行而世為天下法,則行焉;言而世為天下則,則言焉。或時之未可,勢之未宜,則所貴乎積誠悟主,伺間責難,而不在乎改一成法,增一科條也。天下人信公之深,愛公之切,必揣摩而相告曰:「以公入相,而未有所聞於人間也。其必嘉謨入告,而不使外人知耶?抑必重其身以有待,而將大有造於將來耶?」如是十年,天下之望公者未有既也,則公之望雖未副也,而卒無損也。所慮者,矜報恩之跡,急任事之名。於其遠者、大者,或不敢探懷以取,則旁引雜出,而轉多瑣屑紛更之為,使天下望此而得彼,望大而得小,而天子亦知其底蘊之已窮。他日有言,必厭而輕之矣。平素之望,豈不危乎?
以公之明,必不出此。而枚所以筄筄者,恐公虛懷太甚,竟忘其負荷之重若此,而亦等於尋常作相者之所為。又恐公一事一言,必先立身於無過之地,而周旋曲折,轉足以招人之疑。不知過也者,愈避之而愈至者也。古大臣但知有國,不知有身。不知有身,何知有過?甚至機失謀乖,猶戀戀而不能已,而況躬逢一德明良之盛也哉!
枚見天下之人望公已甚,而枚之望公,又更甚於天下之人,故於公之入閣也,陳所慮以規公,亦書所見以質公。
余不宰江寧久矣。後之宰是者,皆才出余上,皆交好。而心之所尤折者,為蘭村陸君。君喜余古文,常曰:「他日得子文序我,可乎?」余雅欲序君,而苦於不得當以報,乃諾而俟焉。今年十月,君以捕亡事受天子知,將召對,有高爵之遷。茲事非君所甚矜喜,而忽大恩壓己,轉頊頊不快。邦之人亦若有恤然者。余為序而釋之曰:
羿之彎弓也,惟巴蛇、九日,始足盡其彀耳。乃偶中燕雀而名因之大彰,羿之心非所冀也。然天下事固有感在此而應在彼者,豈獨射然乎?或智人也,而以愚獲愆;或惠人也,而以猛立功。徒觀其跡,未有不適適然疑者。不知不鳷鋋而錯綜之,不足以彰造物報施之巧。
君善讞決,大府有疑難事必委君決。君所至皆仁自持,或罪至虔劉而一旦釋寧其家者累累然,此皆宜受天子知者也,亦天子知之必嘉子者也。顧名不上聞,雖堯、舜無由知。而平素?然之勤勞,天必欲光明之為循吏勸,則不得不借一二事以達九乾而垂清問,且以見聖天子留心人才,小善不遺至於如此。凡為臣子而不以積誠勤事求知,妄挾他途干進者,皆惑也。
且夫學之與仕,有二理乎?曰:無有也。《書》稱「學古入官,議事以制」是也。生之與殺,有二理乎?曰:無有也。孔子稱「惟仁人能好人,能惡人」是也。陸君口不離先王之言,遺蛇其容,常為文俗吏所揶揄,一旦璽書徵召,儒者榮之。然其為政暖暖姝姝,一以生人為事者也,乃偏以戮人見知。君之才雖顯,而君之心將隱矣。
予竊托於君子表微之義,書其故曉邦之人,而因以慰君之行焉。
慶生日,古無有也。慶生日而歌詠其所居之堂以為慶,古尤無有也。雖然,《周雅》曰:「秩秩斯幹,悠悠南山。」晉獻文子成室,晉大夫發焉。張老為之善頌而善禱焉。是皆就其所居以為壽意也。
宣州張先生芸墅當不親學之年,其戚里勿介爵,勿祝釐,並不為揚詡,而第為所居之草堂徵詩,蓋雖舉俗之文,而亦猶行夫古之道也。先生家有貞介堂,為前明司李公遺跡。先生宦遊歸,益宅城西,剪茅為室,顏曰「西阪」,居而樂之。聞之先民曰:相馬以輿,相士以居。居也者,君子之所不苟也。衛公子荊善居室,庾詵十畝之宅,山池居半,皆以居傳者也。然混元運物,流而不處,曾幾何時,東閣變為馬廄者多矣。而士大夫一解巾褐,又往往招之不歸,以致田園就蕪,雖先人之舊廬,亦或鞠為茂草,未見有培基沃本如先生之纏綿者。先生甫中年,即伏而不出,肆心廣意,鉛槧於斯,若忘其為司馬官南越者然。無他,為草堂作主人故也。
予雖不獲登堂,猶憶甲戌歲與先生同遊攝山,討論竹素,窮極要眇,意欲相引為曹,聲名流千萬歲。今忽忽十五年,堂中之著書若干尺,可想而知也。他日堂之因先生傳,決也。然而善邇即所以致遠,獲後方可以承先。張氏舊族得先生,先生嗣君得慕青太史,肯堂者未已,肯構者又來,較玄亭之有童烏,禮堂之有小同,尤為光耀。然則以他事壽先生,先生勿樂也;以茲堂壽先生,先生樂也。雖欲不歌詠也得乎?於是堂之景,董尚書圖之;堂之顛末,先生記之;詠茲堂之詩文,小子序之。
前年冬,楊君洪序來山中,授一編,曰:「此吾師茗厓先生詩也。公為序,將刊焉。」楊固不知讀先生科舉文者,枚也。
先生姓聞,名元晟,鮍李人。雍正進士。當枚讀先生文時,年十二。隔三十三年,而又重讀其詩,驚且喜,以為有文字緣者,莫先生若也。
楊君授詩後,占卦得《訟》,終訟且遠行,頹其家聲,不暇為開雕事,而枚亦無能有所匡定。詩久不歸,轉得時時雒誦,清微駘宕,想見其為人,高士也。年齒過差,雖私淑卒不得一見。然就詩跡其生平,蓋嘗入長安,遊淮海,官雁門,登高懷古,思鄉感舊,未嘗不潛心深思,自信其詩之可傳也。
老且死,竟不能付梓,而存之於家。家貧,子孫又不能付梓,以授楊君。君故豪士,甫欲婆娑相料理,旋為禍敗,此如孔安國之《古文尚書》,將獻而以巫蠱事阻也。雖精神至者,天不能敝,而遲之又久,《鴻寶》不宣,當時學文之童子,亦將如先生老矣。悲夫!
詩始於皋、夔,繼以周、召,而大暢於尹吉甫、魯奚斯諸人。此數人者,皆詩之至工者也,然而皆顯者也。自君子道消,乃有《考槃》《衡門》諸作,毋乃窮而後工之說,其亦衰世之言乎?本朝文思天子相繼代興,厥有新城尚書,首唱唐音,為國初冠,天下翕然宗之,此亦顯者為詩之效也。然論者猶訾其事藻飾,少性情,則聲聞雖隆,亦尚有未饜於人心者。
夫人臣之不可不皋、夔也,猶詩之不可不唐音也。學皋、夔者,衣以其衣,冠以其冠,戛擊而拜揚焉,其皋、夔乎?學唐音者,習其趨慢,聲其句讀,終日管弦鏗鏘,其唐音乎?善學皋、夔者,莫如周、召,然其詩無「喜」、「起」、「明」、「良」一字也。善學周、召者,莫如吉甫、奚斯,然其詩無《卷阿》、《東山》一字也。後世王朗學華子魚,學之愈肖,而離之愈遠。此其故可深長思矣。明七子學唐用宮調,再專摩初、盛,故多疵焉;新城學唐兼角羽,而旁及中、晚,故少疵焉。然皆莊子所謂「循跡」者也,非能生跡者也。
居我朝顯位而以詩聖者,其惟大司農高文良公乎?所為《味和堂集》,思沉彩鮮,聲與律應,謂之唐不可,不謂之唐又不可,其真能潤色休明,軼新城而上者矣。然而公詩之工,未有所聞於人間者,則因公之高爵盛業,有以掩之也。夫士君子每苦無名位以昌其詩,而若公之巍巍者,又轉以彼累此,此予之所以歎也。然就大以見小,即本以該末,而公詩之所以工者,彌可知矣。
公從子慧將重鐫公集,余從臾成之,非徒闡祖德、表幽光也,將以彰我朝賡歌之隆,不在唐、虞下,而兼使世之論詩者,有所矜式,以無事區區摹揣,則公之功固亟亟宜表,而慧此舉又豈宜得已耶!
梁昭明不錄何遜之文,為其生存也。唐斐贎反之,則又非交好者不錄。是二者,皆有所偏焉。夫錄之者,傳之也。其文之可傳與否,非夫人之存亡繫之也。孟子曰:「有見而知之,有聞而知之。」道統如是,詩文豈獨不然?
陳子直方選近人詩三集,顏曰《所知》,蓋及其身之所見者半,所聞者半也。夫詩無涯而知有涯。四海大矣,人才眾矣,執丘裏之耳目,而繩天下,而自以為足焉,不已傎乎!陳子之名是集也,若曰就吾所得者而存焉,是亦「舉爾所知」之義云爾。然則未為陳子所知而漏是集者,可無憾矣。天下知詩者有涯,而不知詩者無涯。宋以後,詩話日繁,門戶日多。張一論者,多樹一敵。若再扼腕而談體例,不又傎乎!陳子之名是集也,若曰就吾所愛者而存焉,是亦「知之為知之」之義云爾。然則陳子於其所不知本置之闕如之例,而世之未入是集者,又可無憾矣。茲集之傳也,其庶乎!
雖然,直方之齒未也。他日遊益廣,學益深,其所知者寧就是而竟耶?漢杜季雅之言曰:「知而復知,是謂重知。」吾願直方之重之也。
梁昭明不錄何遜之文,為其生存也。唐斐贎反之,則又非交好者不錄。是二者,皆有所偏焉。夫錄之者,傳之也。其文之可傳與否,非夫人之存亡繫之也。孟子曰:「有見而知之,有聞而知之。」道統如是,詩文豈獨不然?
陳子直方選近人詩三集,顏曰《所知》,蓋及其身之所見者半,所聞者半也。夫詩無涯而知有涯。四海大矣,人才眾矣,執丘裏之耳目,而繩天下,而自以為足焉,不已傎乎!陳子之名是集也,若曰就吾所得者而存焉,是亦「舉爾所知」之義云爾。然則未為陳子所知而漏是集者,可無憾矣。天下知詩者有涯,而不知詩者無涯。宋以後,詩話日繁,門戶日多。張一論者,多樹一敵。若再扼腕而談體例,不又傎乎!陳子之名是集也,若曰就吾所愛者而存焉,是亦「知之為知之」之義云爾。然則陳子於其所不知本置之闕如之例,而世之未入是集者,又可無憾矣。茲集之傳也,其庶乎!
雖然,直方之齒未也。他日遊益廣,學益深,其所知者寧就是而竟耶?漢杜季雅之言曰:「知而復知,是謂重知。」吾願直方之重之也。
海內抱一束文,屨及於吾廬,而修士相見禮者,十有十,百有百,吾未嘗無見焉。見後或昵或疏,或久或不久,雖彼此互有契合處,而要之以文為贄,以見為歡。
真州諸生張曰恒寄五律若干來,清而婉,蓋為王、孟者也。余壹不知夫今之為詩者,動學蘇端明致率爾操觚,嘉生之獨異於族凡,方寄聲促其來,而執訊者曰:「生死矣。」生年甚少,真州至白門甚近,此屨及吾廬之可旦暮期者也,乃卒不得一抗手。豈蒼蒼者以為詩重而人輕,見其詩可以不必見其人歟?抑或其人之賢,更倍於詩,故靳惜取去,而不許余之再見之也?
吾聞造物之奇,有所甚秘。月之華也,麒麟之生也,無人見之則存,見之而不識猶存。有人焉,見之識之,叫呼而播揚之,則散且逝。生之不至,或懼余之見之識之、叫呼而播揚之耶?然而詩者,心之聲也。生詩來矣,身雖不至,而其心固已至矣。而余拳拳願見生之心,則卒不能穿九原而一達於生。是生可以無憾於余,而余不能無憾於生也。嗚呼!
許侯從上元令遷水部,其邑人爭歌詩寵侯之行。余故同城僚也,先侯歸一年,乃觴侯而弁以言曰:
情之見於去時者,道之存於平日也。道何在?行乎已者是。情何在?存乎人者是。今夫吏,南面而臨,懵乎毀譽,傲乎友朋。臨去,見有父老指旌旗者,見有故人歎道左者,雖酷吏怪物,莫不有動於中,而深遺愛之羨。然則使人人能持其去官時之心為在官時之心,不亦善乎?《中庸》曰:「不獲乎上,民不可得而治。」又曰:「不信乎友,不獲乎上。」同城官之獲上也,如兩婦事姑,殊難得調。一切謁朔望,集枿轅,供頓遞儲偫,戒其仆弗相聞知。其信友如是,其治民可知。侯來,聞前說而鄙之,坦然同懷,期於大和。事其事,兩邑如一邑,民以為便。余之歸也,侯如失左右手。至是,侯亦去。造物者若以為二人同其道,宜同其去,損一人以孤君子,其不可也。
先是,尹太保總制江南,政持大體,民吏雞犬多靜且安,群僚久於其位,學射賦詩。侯與余如家人往來,飲酒樂,必歎曰:「同官之盛,其難再哉!」忽忽四五年,乾隆戊辰冬,余引疾去。後十日,太保奉命入陝。再五日,陳別駕遷揚州。其明年正月,王檢校老病死。二月,太守蔡改知廬州。三月,吏部征侯入長安。邦人之觀於道者唶曰:「新官某,新官某。」石頭城中,目不一瞬,業已若是。然則嗣後之改更,又將何極!此侯之所以臨去而悲也,余之所以送侯之去而愈悲也。
西圃歿後四年,其第三子時行乞序其詩。余讀之,不覺涕之泫然也。余齊年進士三百,寡所親狎。惟西圃與余同入翰林,同作令,同乞歸,同居江南,又同好吟詩。以故冬之日,夏之夜,常宿余家,唱喁無算。余生平乘人鬥捷之作輒不存,而西圃昵余過當,雖一短句、一讕語必書之集中。余不特不省記,亦不知也。今甫開卷,而三十年來之酒痕燈光,酣顏高歌,歷歷然如影尚存,令人於邑不已。然後歎友朋之不可無,而西圃之為我勤者,乃如是其至也。
當西圃入都時,予饋以一姬。事出偶然,非為西圃身後計也。今時行年十七,即此姬所生。然則余雖不能為西圃昌其詩,而他日時行之能讀父書,恢宏其聲光,未嘗非余之助,又一奇也。
西圃貌不逾下中,齪齪廉謹,乃其詩獨倜儻若不稱其為人者。然孔子曰:「情欲信,詞欲巧。」梁簡文云:「人品貴謹嚴,文章須放蕩。」不愧斯言者,其西圃乎!
獨是西圃有三子。其長者已生孫,已入學,而此時之苦抱父書者,轉在煢煢未成立之一弱息,其畢生精力傳不傳,亦可危矣。而予兩鬢斑然,並此無有,乃猶復乙乙抽思,謳吟不輟,若竟不知人生之有死者,抑又何也!
文章始於《六經》,而範史以說經者入《儒林》,不入《文苑》,似強為區分。然後世史家俱仍之而不變,則亦有所不得已也。大抵文人恃其逸氣,不喜說經。而其說經者又曰:吾以明道云爾,文則吾何屑焉?自是而文與道離矣。不知《六經》以道傳,實以文傳。《易》稱修詞,《詩》稱詞輯,《論語》稱為命至於討論、修飾,而猶未已,是豈聖人之溺於詞章哉?蓋以為無形者道也,形於言謂之文。既已謂之文矣,必使天下人矜尚悅繹,而道始大明。若言之不工,使人聽而思臥,則文不足以明道,而適足以蔽道。故文人而不說經可也,說經而不能為文不可也。
雖然,藝之精者不兩能。鄭、馬無文章,崔、蔡無經解,似亦非天所能強。吾友虞東先生獨不然。先生為海內經師,著《詩解》若干,《三禮劄記》若干。余初疑先生之未必屑為文也,乃記、序、論、議、駢體、歌行,靡不典麗可誦,方知先生不以說經自畫者,然猶不敢自是。凡予心所謂危者,觖镘一二,必削而投之,亦非先生之謬為慊慊也。蓋實見夫修詞之道非止於至善不可,麗澤之義,非朋友講習不可。觀先生之深於文也,愈歎先生之深於經也。
予與先生雖齊年孝廉,以宦轍故,中道乖分。年來設教鍾山,得時時過從。予有所疑,必就先生請業,而先生亦來其全稿而謀焉。白髮二叟,如初下帷作諸生時,致足樂也。惜予於經學少信多疑,而才又短拙,治詞章兀兀窮年,尚無涯縵,勢不能執一經從先生而後,而坐見先生之取兩者而兼之也。相逼已甚,何太不廉耶?豈《文苑》、《儒林》從范氏而分者,又將從先生而合耶?昌黎《答殷侍御》云:「竊欲掛名經端,自托不腐。」予於序先生亦云。
唐以詞賦取士,而昌黎下筆大慚。夫詞賦猶慚,其不如詞賦者可知也。然昌黎卒以成進士,其視夫薄是科而不為者,異矣。今之人有薄是科而不為者,黃生也。或且目笑之曰:「《四書》文取士,士頗多賢,其流未可卒非。」吾代黃生對曰:「昔管仲遇盜,得二人焉。盜可以得人,而上不必懸盜以為的也。」論者語塞。
吾不敢謂薦辟策試之足以盡天下士也,亦不敢謂為古文者之足以明聖道也。然訪某某者,必詢其鄰人,為其居之稍近也。漢、唐之取士也,與古近。其士之所為古文也,與聖道近。近,斯得之矣。宋以後制藝道興,古文道衰。士既非此不進,往往靡歲月,耗神明,以精其能,而售乎時。出身後,重欲云云,則噓唏服臆,忽忽老矣。
予喜生年甚少,意甚銳,不徇於今,其於古可仰而冀也。又虞其家之貧,有以累其能也。為羞其晨昏,而以書庫托焉,成生志也。既又告之曰:天下有不為而賢於其為之者,有為之而不如其不為者。無他,成與不成而已。不為而不成,其可為者自在也;為之而不成,人將疑其本不可為,而為者絕矣。今天下不為古文,子為之,安知其不為者之不含笑以待也。「苟為不熟,不如荑稗」。生自揣不能一雪此言,且不宜為古文,吾望於生者厚,故反吾言以勖之。
古有史而無經。《尚書》、《春秋》,今之經,昔之史也;《詩》、《易》者,先王所存之言;《禮》、《樂》者,先王所存之法。其策皆史官掌之。漢以來,作者二十一家,互有得失,非合參分校,則瑕瑜不明。
南耕先生為例議十六,質確其過,其旨遠,其辨正。此其志與夫為《史通》以矜文士之藻者異也。其言《綱目》非朱子所作,尤信。夫《綱目》,繼《春秋》者也。《春秋》,繼《尚書》者也。《尚書》無褒貶,直書其事,而義自見。《春秋》本魯史之名,未有孔子,先有《春秋》。孔子「述而不作」,故「夏五」、「郭公」,悉仍其舊。寧肯如舞文吏,以一二字為抑揚,而真以素王自居耶?朱子惡王通作《玄經》擬《春秋》,必不自蹈其非。弟子假托,亦猶仲舒、何休各附會其師說而已。
夫史者,衡也,鑒也,狹曲蒙匡也。國家人物政事,則受衡受鑒,而盛載於蒙匡者也為之例,為之議,然後衡平鑒明,而匡篋亦無舛午之虞。然先生老矣,未必登石渠,執竹簡,隨太史之後大書特書,有如巧匠袖手,旁觀不斫,而徒流覽於千門萬戶,為群梓人程巧而致功焉。惜哉!
讀詩者,得古人所言,不如得古人所不言。淵明不肯折腰見督郵,乃賦《歸來》,是說也,余嘗疑之。夫督郵之必至,與縣令之腰之必折,淵明豈不知之?胡所見之晚,而初筮仕之輕也?蓋當日淵明有他意存焉,不可明言,而藉此為言。
蘭州太守鄭先生以弟喪去官,此東漢獨行者之風也,非今令甲也。先生必希古以違俗,殆亦有難言者存耶?然淵明雖不言,而於詩則微言之。先生雖不言,而於詩亦微言之。讀先生詩者,知其為有淵明之心也。
先生為漁仲後裔,載萬卷書歸夾說,過余索序。余以不文辭,又以不能急就辭,而先生強之甚堅,艤舟以待。余感先生義甚高,交甚廣,胡拳拳於野人之一言哉?或先生性耽泉石,親見枚之乞養者已二十有一年,以歸來之人,序歸來之人之詩,冀其有同心而無愧詞也。嗚呼,此先生所以有石城三日之泊也夫!
道無難,精之者至焉;道無易,習之者忽焉。羿之射,秋之弈,蘭子之舞劍,淮南之飛升,夔典樂,皋陶典刑,彼皆知其難而精之者也。人知其精,不知其難,於是射者、弈者、劍舞者、吐納求長生者、官太常司寇者盈天下,而傳者無聞。
詩亦然。聖如仲尼,歌彼婦而已;清如伯夷,歎命衰而已。無多作也。今庸走下士,紛紛為詩,詩若是易乎?不數年,澌滅淹消,百無一存,詩若是難乎?
從弟雘齋學仙兼學詩,有作則漏盡益奮,喔聲與雞鳴相上下。嘗謂予曰:「人稱詩有仙氣則工,然仙人頗不工詩。今所傳呂祖、白玉蟾詩甚鄙。所以然者,仙人好逸而惡勞,不肯鏤肝鉥腎故耳。以此觀之,詩不苦思,雖仙人亦不能工。」噫嘻!雘齋之於詩,可謂知之者矣。
雘齋患胸中氣,學道後小差。既苦吟,柴瘠益甚。稿定便研研然邀相質賞,色喜顏和。今夫五行之味,苦先乎甘;聖人之學,憤先乎樂。然則天下之未苦而甘,未憤而樂者,其為甘且樂可知也。
雘齋早鰥,隨失怙恃。諸弟相繼歿。五秋試不第,儡其身走甌、閩,過阿蘭,觀海,犯風魚之災,歷贛江而南,西抵彭城,覓一授餐所不得,得亦不久。天之所以苦雘齋者,豈獨詩哉?然雘齋不為詩,有苦而已,無樂也。詩可以由苦而樂,又安知境遇之樂乎其後者不與詩同也!學仙乎?學詩乎?精之以俟其至焉可也,為仙人一雪其不能詩之恥焉可也。
〈(此文原無,據光緒本補。)〉
遺囑付阿通、阿遲知悉:
我以八十二之年,遭百餘日之病,自知不起;故於嘉慶丁巳年閏六月十五日,將田產、衣裘分單交代。只存隨園住房一所,田一百二十四畝;所以不分者,要留此園與汝兄弟同居。將我所住向南平屋三間作祠堂,供奉先祖神主;傍園之田作祭祀產。汝兄弟公收、公分、公用。須念我十三歲入學,十五歲補廩,家徒四壁,日用艱難。汝祖因叔父健磐公在廣西金撫軍幕中,與我二金,托柴東升先生帶至江西高安署中;借我十二金,坐倒劃船到廣,受盡饑寒。時乾隆丙辰端午前一日也。叔父一見怫然道:「汝不該來。」我惶恐無錯。不料次日引見金公,蒙國士之知,非常矜寵,留住三個月,保薦博學鴻詞,送銀一百二十金,遣人辦裝,護送至京。此六十年來,生平第一知己也。廷試報罷,落魄一年,蒙王星望、趙橫山兩太史薦至嵇中堂府上訓蒙,捐監進場鄉會試,出四川翰林鄧遜齋先生、常熟蔣文恪公兩房師門下。乾隆四年,蒙皇上恩點入詞林,以年少故派習清書。同年現在者,阿廣庭公相;已逝者,常州相國程文恭公景伊、番禺協辦莊滋圃亞相有恭、蘇州禮部尚書沈文恪公德潛、江西工部尚書裘文達公曰修、廣東巡撫李端敏公湖,皆一代名臣。宋張乖崖云「吾榜中得人最多」,洵不誣也。乾隆七年,我散館外用,宰溧水、江浦、沭陽、江寧四任,共六年。蒙總督尹文端公保薦高郵州知州,部駁不准。我心不樂,適老母患病、遂乞養歸山。除清俸盈餘外,賣文潤筆,竟有一篇墓誌送至千金者。董怡亭觀察世世明、鮑肯園參議志道之重文墨,亦難得也。東坡先生云「一生不得文章力」,豈其然乎?因之總算田產及生息銀,幾及三萬,非我初心所望,亦汝二人修來之福也。
且喜汝等俱各恂恂本分,似能守其家業,我心甚喜。所未能忘情者:隨園一片荒地,買價甚廉;我平地開池沼,起樓臺,一造三改,所費無算,與我貧賤起家光景相似。奇峰怪石,重價購來;綠竹萬竿,親手栽植。又頗能識古,器用則檀梨文梓,雕漆鶬金;玩物則晉帖唐碑,商彝夏鼎;圖書則青田黃凍,名手雕鐫;端碩則蕉葉青花,兼多古款:為大江南北富貴人家所未有也。當時結撰,一片精心,談何容易!吾身後汝二人,能灑掃光鮮,照舊庋置,使賓客來者見依然如我尚存,如此撐持三十年,我在九原亦可瞑目。此後付之悠悠,不但我不能知,即汝等亦未必知,達人見解所不必再計者也。瑤坊門外有三妹、陶姬墳,與老友沈凡民先生之墳相近,每處無忘祭掃。杭州半山陸家牌樓,有曾祖、祖父墳,墳親霍姓,尤須親往祭奠。傍有姑母沈太夫人墳,我年八歲祖母猶抱臥懷中,沈姑母教之讀書識字,料理起居服食。今遠隔天涯,不得年年到塋奠一滴酒,清夜思之,淒然泣下。我替汝二人娶婦在故鄉者,專為此也。
隨園《文集》、《外集》、《詩集》,及《尺牘》、《詩話》、時文、三妹詩、《同人集》、《子不語》、《隨園食單》等版,好生收藏,公刷公賣。各省訃聞,汝等酌量分訃,寧缺毋濫。凡關涉貴人大位者,用淡紅紙小字寫訃,不可用素紙;其餘平行用小古簡最雅,用大紙便市井氣。南京惡習,以負販商賈公然發帖請長者、貴人陪弔,汝二人萬勿為之。只擇我生平相好三四人,開弔兩日足矣。既有吳太史所撰本傳,不必再用行述,來弔者各送一本。入殮沙、方棺木、蟒袍、補褂,俱已端整二十餘年;即汝母身後衣衾、棺木,都係同時製就。柩停小倉山房正廳。古禮云:「士三月而葬,過百日即須歸土。」墳在百步之內。葬費可照我葬汝祖父母之舊簿,兄弟公攤,五十金可辦,我不敢厚過先人也。但題一碣云「清故袁隨先生之墓」,千秋萬世必有知我者。白布孝堂及汝等夫婦孝衣,我先為製就。如今冬我尚存,必在去年所築大壙中,親辦兩穴;恐屍硬不便著靴,有極華刺繡朱履一雙、白綾襪一付可用。更有切囑者:阿通性躁,躁則虎頭蛇尾,作事難成;阿遲性狷,狷則踽踽涼涼,無人幫助。二人須自知其短,亦古人佩韋佩弦之義也。我門生遍天下,然在金陵待我最厚者,惟方甫參。其人正氣,有身家,有見識,有情分。汝等平日背後亦頗知推重,我身後尤宜靠傍,諸事請教而行無錯誤。至於誦經、念懺、做七、營齋,我生平所最厭者。汝可告諸姊妹:來祭我一場,我必享受;哭我一場,我必悲感。倘和尚到門,木魚一響,我之魂靈必掩耳而逃矣,於汝安乎?
田產萬金餘,銀二萬,現交親友汪芝圃、方甫參諸君生息,或放或收,此時不能分拆,但有帳簿在汝母處可查。其他書畫、圖章、法帖,恐我尚有出陳易新之事,俱不載分單內,待將來立簿分拈。此外尚有餘銀留作身後遺念者,家中女兒子侄、門外故舊門生、鄰佑家奴、總甲二排,另有清單交付。薄乎云爾,聊表此心。慚愧,慚愧!再,我一生著述,都已開雕;尚有《隨園隨筆》三十卷,正想付梓,而大病忽來,因而中止。他日汝二人行有餘力,分任刻之,定價發坊,兼可獲利。
〈右先大父《遺囑》,當日吾父、吾叔,各自手錄一紙,敬謹收藏,傳之諸兄及吾。經亂遺失,幸侄夫潤處尚有抄存原稿,亟命敬錄,付之手民,增拓多紙,以便分給諸侄孫輩,藉永流傳,免虞毀失。噫!此囑迄今幾及百年,音徽雖遠,謦咳如存。獨憾隨園鞠為茂草,撫今追昔,能無感慨係之!
光緒十有八年壬辰大暑,節孫祖志敬識於楊柳樓臺,時年六十有六。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