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顾亭林文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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亭林文集
作者:顾炎武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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古之帝王,其立五岳之祭,不必皆于山之巅;其祭四渎,不必皆于其水之源也。东岳泰山于博,中岳泰室于嵩高,南岳灊山于灊,西岳华山于华阴,北岳恒山于上曲阳,皆于其山下之邑。然四岳不疑而北岳疑之者,恒山之绵亘几三百里,而曲阳之邑于平地,其去山趾又一百四十里,此马文升所以有改祀之请也。

河之入中国也自积石,而祠之临晋;江出于岷山而祠之江都;济出于王屋而祠之临邑,先王制礼,因地之宜而弗变也。考之《虞书》:“十有一月朔,巡狩至于北岳。”《周礼》:“并州其山镇曰恒。”《尔雅》:“恒山为北岳。”注并指为上曲阳。三代以上虽无其迹,而《史记》云:“常山王有罪迁。天子封其弟于真定,以续先王祀,而以常山为郡。”然后五岳皆在天子之邦。《汉书》云:“常山之祠于上曲阳。”应劭《风俗通》云:“庙在中山上曲阳县。”《后汉书》:“章帝元和三年春二月戊辰,幸中山。遣使者祠北岳于上曲阳。”《郡国志》:“中山国上曲阳,故属常山。恒山在西北。”则其来旧矣。《水经注》乃谓此为恒山下庙,汉末丧乱,山道不通,而祭之于此。则不知班氏已先言之,乃孝宣之诏太常,非汉末也。《魏书》:“明元帝泰常四年秋八月辛未,东巡,遣使祭恒岳。太武帝太延元年冬十一月丙子,幸邺。十二月癸卯,遣使者以太牢祀北岳太平真君。四年春正月庚午,至中山。二月丙子,车驾至于恒山之阳,诏有司刊石勒铭。十一年冬十一月,南征,径恒山,祀以太牢。文成帝和平元年春正月,幸中山,过恒岳,礼其神而反。明年,南巡,过石门,遣使者用玉璧牲牢礼恒岳。”夫魏都平城,在恒山之北,而必南祭于曲阳,遵古先之命祀而不变者,犹之周都丰镐,汉都长安,而东祭于华山,仍谓之西岳也。故吴宽以为帝王之都邑无常,而五岳有定。历代之制,改都而不改岳。太史公所谓“秦称帝都咸阳,而五岳四渎皆并在东方”者也。《隋书》:“大业四年,秋八月辛酉,帝亲祠恒岳。”《唐书》定州曲阳县:“元和十五年,更恒岳曰‘镇岳’,有岳祠。”又言:“张嘉贞为定州刺史,于恒岳庙中立颂。”予尝亲至其庙,则嘉贞碑故在。又有唐郑子春、韦虚心、李荃、刘端碑文凡四,范希朝、李克用题名各一,而碑阴及两旁刻大历、贞元、元和、长庆、宝历、太和、开成、会昌、大中、天祐年号某月某日祭,初献、亚献、终献某官姓名凡百数十行。宋初,庙为契丹所焚。淳化二年重建,而唐之碑刻未尝毁。至宋之醮文碑记尤多,不胜录也。自唐以上征于史者如彼,自唐以下得于碑者如此,于是知北岳之祭于上曲阳也,自古然矣。古之帝王望于山川,不登其巅也,望而祭之,故五岳之祠皆在山下;而肆觐诸侯,考正风俗,是亦必于大山之阳,平易广衍之地,而不在险远旷绝之区也明甚。且一岁之中,巡狩四岳,南至湘中,北至代北,其势有所不能。故《尔雅》诸书并以霍山为南岳,而汉人亦祭于灊;禹会诸侯于涂山。涂山,近灊之地也。《水经注》曰:“上曲阳故城,本岳牧朝宿之邑也。古者天子巡狩常山,岁十一月至于北岳,侯伯皆有汤沐邑以自斋洁。周衰,巡狩礼废,邑郭仍存。秦以立县,县在山曲之阳,是曰曲阳。有下,故此为上矣。”而文升乃谓宋失云中,始祭恒山于此,岂不谬哉!五镇惟医无闾最远,自唐于柳城郡东置祠遥礼,而宋则附祭于北岳之祠。然则宋人之遥祭者,北镇也,非北岳也。

世之儒者,唐宋之事且不能知也,而况与言三代之初乎?先是,倪岳为礼部尚书,已不从文升议,而万历中,沈鲤驳大同抚臣胡来贡之请,又申言之,皆据经史之文而未至其地。予故先至曲阳,后登浑源,而书所见以告后之人,无惑乎俗书之所传焉。

(马文升疏曰:“《虞书》:肇十有二州,盖每州表山之高大者以为镇,而恒山为北岳,在今大同府浑源州。历秦、汉、隋、唐俱于山所致祭。五代河北失据,宋承石晋割赂之后,以白沟为界,遂祭恒山于真定府曲阳县,文之曰:地有飞来石。不经甚矣。然宋都汴,而真定为其北边,是亦不得已权宜之道也。迨我太祖高皇帝建都金陵,视真定为远,因循未曾厘正。文皇帝迁都北平,真定反在都南,当时礼官不能建明,尚循旧陋,礼官罪也。夫《周礼》曰:恒山为并州镇,在正北。《一统志》曰:恒山在浑源州南二十里。又浑源庙址犹存,故老传说,的的不虚,乞行礼部再加详考。如臣言是,行令山西并大同巡抚官员斟酌工费,于浑源州恒山庙旧址增修如制,以祀北岳。撰文勒石,昭示将来。”浑源之说始于此。自成化以前,初无此语。端肃似未曾见十七史者,道听涂说,一至于此。浑源之庙并无古迹,不知作于何时。如泰山、华山之上亦各有宫,而大庙俱在其下,特曲阳相距稍远,而今制又分直隶、山西二辖,人遂因此疑之。疏中所云“故老传说”,正足见其不出于史书,而得诸野人之口。后人知其不通,乃更为之说云:舜北狩,大雪,止于曲阳。有石飞来,因而望祀。不知此谁见之而谁传之?盖又文升之蛇足也。)

革除之说何自而起乎?成祖以建文四年六月己巳即皇帝位,夫前代之君若此者,皆即其年改元矣。

不急于改元者,本朝之家法也;不容仍称建文四年者,历代易君之常例也。故七月壬午朔诏文一款一:“今年仍以洪武三十五年为纪,其改明年为永乐元年”。并未尝有革除字样,即云革除,亦革除七月以后之建文,未尝并六月以前及元二三年之建文而革除之也。故建文有四年而不终,洪武有三十五年,而无三十二、三十三、三十四年。夫实录之载此明矣。自六月己巳以前书四年,庚午以后特书洪武三十五年,此当时据实而书者也。第儒臣浅陋,不能上窥圣心,而嫌于载建文之号于成祖之录,于是创一无号之元年以书之史。使后之读者彷徨焉不得其解,而革除之说自此起矣。夫建文无实录,因成祖之事不容阙此四年,故有元年以下之纪。使成祖果革建文为洪武,则于建文之元,当书洪武三十二年矣。又使不纪洪武,而但革建文,亦当如太祖实录之例书己卯矣。今则元年、二年、三年、四年书于成祖之录者,犁然也。是以知其不革也。既不革矣,乃不冠建文之号于元年之上,而但一见于洪武三十一年之中,若有所辟而不敢正书,此史臣之失,而其他奏疏文移中所云洪武三十二、三十三、三十四年者,则皆臣下奉行之过也。且实录中每书必称建文君,成祖即位后与世子书,亦称建文君,而后之人至目为革除君。夫建文不革于成祖,而革于传闻,不革于诏书,而革于臣下奉行者之文,是不可以无辩。或曰,洪武有三十五年矣,无三十二、三十三、三十四年,可乎?考之于古,后汉高祖之即位也,仍称天福十二年,其前则出帝之开运三年。故天福有十二年,而无九、十、十一年,是则成祖之仍称洪武,岂不暗合者哉!

男子称氏,女子称姓,氏一再传而可变,姓千万年而不变。最贵者国君,国君无氏,不称氏称国。践土之盟其载书曰:晋重、鲁申、卫武、蔡甲午、郑捷、齐潘、宋王臣、莒期。荀偃之称齐环,卫太子之称郑胜、晋午是也。次则公子,公子无氏,不称氏称公子。公子区、公子益师是也。最下者庶人,庶人无氏,不称氏称名。然则氏之所由兴,其在于卿大夫乎?故曰:诸侯之子为公子,公子之子为公孙,公孙之子以王父字若谥、若邑、若官为氏。氏焉者,类族也,贵贵也。考之于《传》,二百五十五年之间,有男子而称姓者乎?无有也。女子则称姓。古者男女异长,在室也称姓,冠之以序,叔隗、季隗之类是也;已嫁也,于国君则称姓,冠之以国,江芊、息妫之类是也;于大夫则称姓,冠以大夫之氏,赵姬、卢蒲姜之类是也。在彼国之人称之,或冠以所自出之国若氏,骊姬、梁嬴之于晋,颜懿姬、鬷声姬之于齐是也;既卒也,称姓,冠之以谥,成风、敬嬴之类是也;亦有无谥而仍其在室之称,仲子、少姜之类是也。范氏之先,自虞以上为陶唐氏,在夏为御龙氏,在商为豕韦氏,在周为唐杜氏。士会之帑处秦者为刘氏,夫概王奔楚为堂谿氏,伍员属其子于齐为王孙氏,智果别族于太史为辅氏,故曰:氏可变也。孟孙氏小宗之别为子服氏,为南宫氏;叔孙氏小宗之别为叔仲氏。季孙氏之支子曰季公鸟、季公亥、季寤,称季不称孙,故曰贵贵也。鲁昭公娶于吴,为同姓,谓之吴孟子;崔武子欲娶棠姜。东郭偃曰:“男女辨姓。今君出自丁,臣出自桓,不可。”夫崔之与东郭氏,异昭公之与夷昧,代远,然同姓百世而昏姻不通者,周道也。故曰姓不变也。是故氏焉者,所以为男别也;姓焉者,所以为女坊也。自秦以后之人,以氏为姓,以姓称男,而周制亡,而族类乱,作原姓。

知封建之所以变而为郡县,则知郡县之敝而将复变。然则将复变而为封建乎?曰,不能。有圣人起,寓封建之意于郡县之中,而天下治矣。盖自汉以下之人,莫不谓秦以孤立而亡。不知秦之亡,不封建亡,封建亦亡。而封建之废,固自周衰之日而不自于秦也。封建之废,非一日之故也,虽圣人起,亦将变而为郡县。方今郡县之敝已极,而无圣人出焉,尚一一仍其故事,此民生之所以日贫,中国之所以日弱而益趋于乱也。何则?封建之失,其专在下;郡县之失,其专在上。古之圣人,以公心待天下之人,胙之土而分之国。今之君人者,尽四海之内为我郡县犹不足也,人人而疑之,事事而制之,科条文簿日多于一日,而又设之监司,设之督抚,以为如此,守令不得以残害其民矣。不知有司之官,凛凛焉救过之不给,以得代为幸,而无肯为其民兴一日之利者,民乌得而不穷,国乌得而不弱?率此不变,虽千百年,而吾知其与乱同事,日甚一日者矣。然则尊令长之秩,而予之以生财治人之权,罢监司之任,设世官之奖,行辟属之法,所谓寓封建之意于郡县之中,而二千年以来之敝可以复振。后之君苟欲厚民生,强国势,则必用吾言矣。

其说曰:改知县为五品官,正其名曰县令。任是职者,必用千里以内习其风土之人。其初曰试令,三年,称职,为真;又三年,称职,封父母;又三年,称职,玺书劳问;又三年,称职,进阶益禄,任之终身。其老疾乞休者,举子若弟代;不举子若弟,举他人者听;既代去,处其县为祭酒,禄之终身。所举之人复为试令。三年称职为真,如上法。每三四县若五六县为郡,郡设一太守,太守三年一代。诏遣御史巡方,一年一代。其督抚司道悉罢。令以下设一丞,吏部选授。丞任九年以上得补令。丞以下曰簿、曰尉、曰博士、曰驿丞、曰司仓、曰游徼、曰啬夫之属,备设之,毋裁。其人听令自择,报名于吏部;簿以下得用本邑人为之。令有得罪于民者,小则流,大则杀。其称职者,既家于县,则除其本籍。夫使天下之为县令者,不得迁又不得归,其身与县终,而子孙世世处焉。不职者流,贪以败官者杀。夫居则为县宰,去则为流人,赏则为世官,罚则为斩绞,岂有不勉而为良吏者哉!

何谓称职?曰:土地辟,田野治,树木蕃,沟洫修,城郭固,仓廪实,学校兴,盗贼屏,戎器完,而其大者则人民乐业而已。夫养民者,如人家之畜五牸然:司马牛者一人,司刍豆者复一人,又使纪纲之仆监之,升斗之计必闻之于其主人,而马牛之瘠也日甚。吾则不然。择一圉人之勤干者,委之以马牛,给之以牧地,使其所出常浮于所养,而视其肥息者赏之,否则挞之。然则其为主人者,必乌氏也,必桥姚也。故天下之患,一圉人之足办,而为是纷纷者也。不信其圉人,而用其监仆,甚者并监仆又不信焉,而主人之耳目乱矣。于是爱马牛之心,常不胜其吝刍粟之计,而畜产耗矣。故马以一圉人而肥,民以一令而乐。

或曰:无监司,令不已重乎?子弟代,无乃专乎?千里以内之人,不私其亲故乎?夫吏职之所以多为亲故挠者,以其远也。使并处一城之内,则虽欲挠之而有不可者。自汉以来,守乡郡者多矣。曲阜之令鲜以贪酷败者,非孔氏之子独贤,其势然也。若以子弟得代而虑其专,蕞尔之县,其能称兵以叛乎?上有太守,不能举旁县之兵以讨之乎?太守欲反,其五六县者肯舍其可传子弟之官而从乱乎?不见播州之杨传八百年,而以叛受戮乎?若曰:无监司不可为治,南畿十四府四州何以自达于六部乎?且今之州县,官无定守,民无定奉,是以常有盗贼戎翟之祸,至一州则一州破,至一县则一县残,不此之图,而虑令长之擅,此之谓不知类也。

天下之人各怀其家,各私其子,其常情也。为天子为百姓之心,心不如其自为,此在三代以上已然矣。圣人者因而用之,用天下之私,以成一人之公而天下治。夫使县令得私其百里之地,则县之人民皆其子姓,县之土地皆其田畴,县之城郭皆其藩垣,县之仓廪皆其囷窌。为子姓,则必爱之而勿伤;为田畴,则必治之而勿弃;为藩垣囷窌,则必缮之而勿损。自令言之,私也,自天子言之,所求乎治天下者。如是焉止矣。一旦有不虞之变,必不如刘渊、石勒、王仙芝、黄巢之辈,横行千里,如入无人之境也。于是有效死勿去之守,于是有合从缔交之拒,非为天子也,为其私也。为其私,所以为天子也。故天下之私,天子之公也。公则说,信则人任焉。此三代之治可以庶几,而况乎汉唐之盛,不难致也。

今天下之患,莫大乎贫。用吾之说,则五年而小康,十年而大富。且以马言之:天下驿递往来,以及州县上计京师,白事司府,迎候上官,递送文书,及庶人在官所用之马,一岁无虑百万匹,其行无虑万万里。今则十减六七,而西北之马骡不可胜用矣。以文册言之:一事必报数衙门,往复驳勘必数次,以及迎候、生辰、拜贺之用,其纸料之费率诸民者,岁不下巨万。今则十减七八,而东南之竹箭不可胜用矣。他物之称是者,不可悉数。且使为令者得以省耕敛,教树畜,而田功之获,果蓏之收,六畜之孳,材木之茂,五年之中必当倍益。从是而山泽之利亦可开也。夫采矿之役,自元以前,岁以为常,先朝所以闭之而不发者,以其召乱也。譬之有窖金焉,发于五达之衢,则市人聚而争之;发于堂室之内,则唯主人有之,门外者不得而争也。今有矿焉,天子开之,是发金于五达之衢也;县令开之,是发金于堂室之内也。利尽山泽而不取诸民,故曰此富国之策也。

法之敝也,莫甚乎以东州之饷,而给西边之兵,以南郡之粮,而济北方之驿。今则一切归于其县,量其冲僻,衡其繁简,使一县之用,常宽然有馀。又留一县之官之禄,亦必使之溢于常数,而其馀者然后定为解京之类。其先必则壤定赋,取田之上中下,列为三等或五等,其所入悉委县令收之。其解京曰贡、曰赋;其非时之办,则于额赋支销,若尽一县之入用之而犹不足,然后以他县之赋益之,名为协济。此则天子之财,不可以为常额。然而行此十年,必无尽一县之入用之而犹不足者也。

善乎叶正则之言曰:“今天下官无封建而吏有封建。”州县之敝,吏胥窟穴其中,父以是传之子,兄以是传之弟。而其尤桀黠者,则进而为院司之书吏,以掣州县之权,上之人明知其为天下之大害而不能去也。使官皆千里以内之人,习其民事,而又终其身任之,则上下辨而民志定矣,文法除而吏事简矣。官之力足以御吏而有馀,吏无所以把持其官而自循其法。昔人所谓养百万虎狼于民间者,将一旦而尽去,治天下之愉快,孰过于此!

取士之制,其荐之也,略用古人乡举里选之意;其试之也,略用唐人身言书判之法。县举贤能之士,间岁一人试于部,上者为郎,无定员,郎之高第得出而补令;次者为丞,于其近郡用之;又次者归其本县,署为簿尉之属。而学校之设,听令与其邑之士自聘之,谓之师,不谓之官,不隶名于吏部。而在京,则公卿以上仿汉人三府辟召之法,参而用之。夫天下之士,有道德而不愿仕者,则为人师;有学术才能而思自见于世者,其县令得而举之,三府得而辟之,其亦可以无失士矣。或曰:间岁一人,功名之路无乃狭乎?化天下之士使之不竞于功名,王治之大者也。且颜渊不仕,闵子辞官,漆雕未能,曾晰异撰,亦何必于功名哉!

自禹、汤之世,不能无凶年,而民至于无逃卖子。夫凶年而卖其妻子者,禹、汤之世所不能无也;丰年而卖其妻子者,唐、宋之季所未尝有也。往在山东,见登、莱并海之人多言谷贱,处山僻不得银以输官。今来关中,自鄠以西至于岐下,则岁甚登,谷甚多,而民且相率卖其妻子。至征粮之日,则村民毕出,谓之人市。问其长吏,则曰,一县之鬻于军营而请印者,岁近千人,其逃亡或自尽者,又不知凡几也。何以故?则有谷而无银也。所获非所输也,所求非所出也。夫银非从天降也,𪟝人则既停矣(《周礼》:地官司徒𪟝人。𪟝,古矿字),海舶则既撤矣,中国之银在民间者已日消日耗,而况山僻之邦,商贾之所绝迹,虽尽鞭挞之力以求之,亦安所得哉!故谷日贱而民日穷,民日穷而赋日诎。逋欠则年多一年,人丁则岁减一岁,率此而不变,将不知其所终矣。且银何自始哉?古之为富者,菽粟而已。为其交易也,不得已而以钱权之。然自三代以至于唐,所取于民者,粟帛而已。自杨炎两税之法行,始改而征钱,而未有银也。《汉志》言秦币二等,而银锡之属施于器饰,不为币。自梁时始有交、广以金银为货之说。宋仁宗景祐二年,始诏诸路岁输缗钱,福建二广易以银,江东以帛。所以取之福建二广者,以坑冶多而海舶利也。至金章宗始铸银,名之曰:承安宝货,公私同见钱用。哀宗正大间,民但以银市易而不用铸。至于今日,上下通行而忘其所自。然而考之《元史》,岁课之数,为银至少。然则国赋之用银,盖不过二三百年间尔。今之言赋必曰钱粮,夫钱,钱也,粮,粮也,亦恶有所谓银哉?且天地之间,银不益增而赋则加倍,此必不供之数也。昔者唐穆宗时,物轻钱重,用户部尚书杨于陵之议,令两税等钱皆易以布帛丝纩,而民便之(《旧唐书·穆宗纪》:“元和十五年八月辛未,兵部尚书杨于陵总百寮钱货轻重之议,取天下两税榷酒盐利等,悉以布帛任土所产物充税,并不征见钱,则物渐重,钱渐轻,农人见免贱卖匹段。请中书门下、御史台诸司官长重议施行。从之”)。吴徐知诰从宋齐丘之言,以为钱非耕桑所得,使民输钱,是教之弃本逐末也。于是诸税悉收谷帛绢。是则昔人之论取民者,且以钱为难得也,以民之求钱为不务本也,而况于银乎?先王之制赋,必取其地之所有。今若于通都大邑行商汤集之地,虽尽征之以银,而民不告病,至于遐陬僻壤,舟车不至之处,即以什之三征之而犹不可得。以此必不可得者病民,而卒至于病国,则曷若度土地之宜,权岁入之数,酌转般之法,而通融乎其间?凡州县之不通商者,令尽纳本色,不得已,以其什之三征钱。钱自下而上,则滥恶无所容而钱价贵,是一举而两利焉。无蠲赋之亏,而有活民之实;无督责之难,而有完逋之渐。今日之计,莫便乎此。夫树谷而征银,是畜羊而求马也;倚银而富国,是恃酒而充饥也。以此自愚,而其敝至于国与民交尽,是其计出唐、宋之季诸臣之下也。

呜呼!自古以来,有国者之取于民为已悉矣,然不闻有火耗之说。火耗之所由名,其起于征银之代乎?此所谓正赋十而馀赋三者与?此所谓国中饱而奸吏富者与?此国家之所峻防,而污官滑胥之所世守,以为子孙之宝者与?此穷民之根,匮财之源,启盗之门,而庸懦在位之人所目睹而不救者与?原夫耗之所生,以一州县之赋繁矣,户户而收之,铢铢而纳之,不可以琐细而上诸司府,是不得不资于火。有火则必有耗,所谓耗者,特百之一二而已。有贱丈夫焉,以为额外之征,不免干于吏议,择人而食,未足厌其贪婪。于是藉火耗之名,为巧取之术,盖不知起于何年,而此法相传,官重一官,代增一代,以至于今。于是官取其赢十二三,而民以十三输国之十;里胥之辈又取其赢十一二,而民以十五输国之十。其取则薄于两而厚于铢,凡征收之数,两者,必其地多而豪有力,可以持吾之短长者也;铢者,必其穷下户也,虽多取之,不敢言也。于是两之加焉十二三,而铢之加焉十五六矣。薄于正赋而厚于杂赋。正赋,耳目之所先也;杂赋,其所后也。于是正赋之加焉十二三,而杂赋之加焉或至于十七八矣。解之藩司,谓之羡馀。贡诸节使,谓之常例,责之以不得不为,护之以不可破,而生民之困,未有甚于此时者矣。愚尝久于山东,山东之民,无不疾首蹙额而诉火耗之为虐者。独德州则不然。问其故,则曰:州之赋二万九千,二为银八为钱也。钱则无火耗之加,故民力纾于他邑也。非德州之官皆贤,里胥皆善人也,势使之然也。又闻之长老言,近代之贪吏,倍甚于唐、宋之时。所以然者,钱重而难运,银轻而易赍,难运,则少取之而以为多,易赍,则多取之而犹以为少。非唐、宋之吏多廉,今之吏贪也,势使之然也。然则银之通,钱之滞;吏之宝,民之贼也。在有明之初,尝禁民不得行使金银,犯者准奸恶论。夫用金银,何奸之有?而重为之禁者,盖逆知其弊之必至于此也。当时市肆所用,皆唐、宋之钱,而制钱则偶一铸造,以助其不足耳。今也泉货弱而害金兴,市道穷而伪物作,国币夺于上,民力单于下,使陆贽、白居易、李翱之流而生今日,其谘嗟太息,必有甚于唐之中叶者矣(陆贽《上均节财赋六事》其二言:“凡国之赋税,必量人之力,任土之宜,故所入者,惟布、麻、缯、纩与百谷而已。先王惧物之贵贱失平,而人之交易难准,又定泉布之法,以节轻重之宜。敛散弛张,必由于是。盖御财之大柄,为国之利权,守之在官,不以任下。然则谷帛者,人之所为也,钱货者,官之所为也。是以国朝著令,租出谷,庸出绢,调出缯、纩、布。曷尝有以钱为赋者哉?今之两税独异旧章,但估资产为差,使以钱谷定税。唯计求得之利宜,靡论供办之难易。所征非所业,所业非所征,遂或增价以买其所无,减价以卖其所有,一增一减,耗损已多。”《李翱集》有《疏改税法》一篇,言:“钱者,官司所铸;粟帛者,农之所出。今乃使农人贱卖粟帛,易钱入官,是岂非颠倒而取其无者耶?由是豪家大商,皆多积钱以逐轻重,故农人日困,末业日增,请一切不督见钱,皆纳布帛。”《白居易集》有《赠友》诗云:“私家无钱炉,平地无铜山,胡为秋夏税,岁岁输铜钱!钱力日以重,农力日以殚,贱粜粟与麦,贱贸丝与绵,岁暮衣食尽,焉得无饥寒?吾闻国之初,有制垂不刊,庸必算丁口,租必计桑田。不求土所无,不强人所难,量入以为出,上足下亦安。兵兴一变法,兵息遂不还,使我农桑人,憔悴畎亩间。谁能革此弊,待君秉利权。复彼租庸法,令如贞观年。”)

曰:子以火耗为病于民也,使改而征粟米,其无淋尖踢斛,巧取于民之术乎?曰:吾未见罢任之仓官,宁家之斗级,负米而行者也,必鬻银而后去。有两车行于道,前为钱,后为银,则大盗之所睨,常在其后车焉。然则岂独今之贪吏倍甚于唐、宋之时,河朔之间所名为响马者,亦当倍甚于唐、宋之时矣。

国家之所以设生员者何哉?盖以收天下之才俊子弟,养之于庠序之中,使之成德达材,明先王之道,通当世之务,出为公卿大夫,与天子分猷共治者也。今则不然,合天下之生员,县以三百计,不下五十万人,而所以教之者,仅场屋之文。然求其成文者,数十人不得一,通经知古今,可为天子用者,数千人不得一也。而嚚讼逋顽,以病有司者,比比而是。上之人以是益厌之,而其待之也日益轻,为之条约也日益苛。然以此益厌益轻益苛之生员,而下之人犹日夜奔走之如骛,竭其力而后止者何也?一得为此,则免于编氓之役,不受侵于里胥;齿于衣冠,得于礼见官长,而无笞,捶之辱。故今之愿为生员者,非必其慕功名也,保身家而已。以十分之七计,而保身家之生员,殆有三十五万人,此与设科之初意悖,而非国家之益也。人之情孰不为其身家者?故日夜求之,或至行关节,触法抵罪而不止者,其势然也。今之生员,以关节得者十且七八矣,而又有武生、奉祀生之属,无不以钱鬻之。夫关节,朝廷之所必诛,而身家之情,先王所弗能禁,故以今日之法,虽尧,舜复生,能去在朝之四凶,而不能息天下之关节也。然则如之何?请一切罢之,而别为其制。必选夫五经兼通者而后充之,又课之以二十一史与当世之务而后升之。仍分为秀才、明经二科,而养之于学者,不得过二十人之数,无则阙之。为之师者,州县以礼聘焉,勿令部选。如此而国有实用之人,邑有通经之士,其人材必盛于今日也。然则一乡之中,其粗能自立之家,必有十焉,一县之中,必有百焉。皆不得生员以芘其家,而同于编氓,以受里胥之凌暴,官长之笞捶,岂王者保息斯人之意乎?则有秦汉赐爵之法,其初以赏军功,而其后或以恩赐,或以劳赐,或普赐,或特赐,而高帝之诏有曰:“今吾于爵,非轻也。其令吏善遇高爵,称吾意。”至惠帝之世,而民得买爵。夫使爵之重得与有司为礼,而复其户勿事,则人将趋之。开彼则可以塞此,即入粟拜爵,其名尚公,非若鬻诸生以乱学校者之为害也。夫立功名与保身家,二涂也;收俊乂与恤平人,二术也。并行而不相悖也,一之则敝矣。夫人主与此不通今古之五十万人共此天下,其芘身家而免笞捶者且三十五万焉,而欲求公卿大夫之材于其中,以立国而治民,是缘木而求鱼也。以守则必危,以战则必败矣。

废天下之生员而官府之政清,废天下之生员而百姓之困苏,废天下之生员而门户之习除,废天下之生员而用世之材出。今天下之出入公门以挠官府之政者,生员也;倚势以武断于乡里者,生员也;与胥史为缘,甚有身自为胥史者,生员也;官府一拂其意,则群起而哄者,生员也;把持官府之阴事,而与之为市者,生员也。前者噪,后者和;前者奔,后者随;上之人欲治之而不可治也,欲锄之而不可锄也,小有所加,则曰是杀士也,坑儒也。百年以来,以此为大患,而一二识治体能言之士,又皆身出于生员,而不敢显言其弊,故不能旷然一举而除之也。故曰废天下之生员而官府之政清也。天下之病民者有三:曰乡宦,曰生员,曰吏胥。是三者,法皆得以复其户,而无杂泛之差,于是杂泛之差,乃尽归于小民。今之大县至有生员千人以上者,比比也。且如一县之地有十万顷,而生员之地五万,则民以五万而当十万之差矣;一县之地有十万顷,而生员之地九万,则民以一万而当十万之差矣。民地愈少,则诡寄愈多;诡寄愈多,则民地愈少,而生员愈重。富者行关节以求为生员,而贫者相率而逃且死,故生员之于其邑人无秋毫之益,而有丘山之累。然而一切考试科举之费,犹皆派取之民,故病民之尤者,生员也。故曰:废天下之生员,而百姓之困苏也。天下之患,莫大乎聚五方不相识之人,而教之使为朋党。生员之在天下,近或数百千里,远或万里,语言不同,姓名不通,而一登科第,则有所谓主考官者,谓之座师;有所谓同考官者,谓之房师;同榜之士,谓之同年;同年之子,谓之年侄;座师、房师之子,谓之世兄;座师、房师之谓我,谓之门生;而门生之所取中者,谓之门孙;门孙之谓其师之师谓之太老师。朋比胶固,牢不可解。书牍交于道路,请托遍于官曹,其小者足以蠹政害民,而其大者,至于立党倾轧,取人主太阿之柄而颠倒之,皆此之繇也。故曰:废天下之生员,而门户之习除也。国家之所以取生员而考之以经义、论、策、表、判者,欲其明六经之旨,通当世之务也。今以书坊所刻之义,谓之时文,舍圣人之经典,先儒之注疏与前代之史不读,而读其所谓时文。时文之出,每科一变,五尺童子能诵数十篇而小变其文,即可以取功名,而钝者至白首而不得遇。老成之士,既以有用之岁月,销磨于场屋之中,而少年捷得之者,又易视天下国家之事,以为人生之所以为功名者,惟此而已。故败坏天下之人材,而至于士不成士,官不成官,兵不成兵,将不成将,夫然后寇贼奸宄得而乘之,敌国外侮得而胜之。苟以时文之功,用之于经史及当世之务,则必有聪明俊杰通达治体之士,起于其间矣。故曰:废天下之生员,而用世之材出也。

问曰:废天下之生员,则何以取士?曰:吾所谓废生员者,非废生员也,废今日之生员也。请用辟举之法,而并存生儒之制,天下之人,无问其生员与否,皆得举而荐之于朝廷,则我之所收者,既已博矣,而其廪之学者为之限额,略仿唐人郡县之等:小郡十人,等而上之,大郡四十人而止;小县三人,等而上之,大县二十人而止。约其户口之多寡,人材之高下而差次之,有阙则补,而罢岁贡举人之二法。其为诸生者,选其通隽,皆得就试于礼部,而成进士者,不过授以簿尉亲民之职,而无使之骤进,以平其贪躁之情。其设之教官,必聘其乡之贤者以为师,而无隶于仕籍;罢提学之官,而领其事于郡守。此诸生之中,有荐举而入仕者;有考试而成进士者;亦或有不率而至于斥退者;有不幸而死,及衰病不能肄业,愿给衣巾以老者。阙至于二人三人,然后合其属之童生,取其通经能文者以补之。然则天下之为生员者少矣。少则人重之,而其人亦知自重。为之师者不烦于教;而向所谓聚徒合党,以横行于国中者,将不禁而自止。若夫温故知新,中年考较,以蕲至于成材,则当参酌乎古今之法,而兹不具论也。或曰:天下之才,日生而无穷也,使之皆壅于童生,则奈何?吾固曰:天下之人,无问其生员与否,皆得举而荐之于朝廷,则取士之方,不恃诸生之一途而已也。夫取士以佐人主理国家,而仅出于一涂,未有不弊者也。


《记》曰:“声成文谓之音。”夫有文斯有音,比音而为诗,诗成然后被之乐,此皆出于天而非人之所能为也。三代之时,其文皆本于六书,其人皆出于族党庠序,其性皆驯化于中和,而发之为音无不协于正。然而《周礼·大行人》之职:“九岁属瞽史,谕书名,听声音。”所以一道德而同风俗者又不敢略也。是以《诗》三百五篇,上自《商颂》,下逮陈灵,以十五国之远,千数百年之久,而其音未尝有异。帝舜之歌,皋陶之赓,箕子之陈,文王周公之系无弗同者。故三百五篇,古人之音书也。魏晋以下,去古日远,词赋日繁,而后名之曰韵;至宋周颙、梁沈约而四声之谱作。然自秦、汉之文,其音已渐戾于古,至东京益甚。而休文作谱,及不能上据《雅南》,旁摭骚子,以成不刊之典,而仅按班、张以下诸人之赋,曹、刘以下诸人之诗所用之音,撰为定本。于是今音行而古音亡,为音学之一变。下及唐代,以诗赋取士,其韵一以陆法言《切韵》为准,虽有独用、同用之注,而其分部未尝改也;至宋景祐之际,微有更易;理宗末年,平水刘渊始并二百六韵为一百七;元黄公绍作《韵会》因之,以迄于今。于是宋韵行而唐韵亡,为音学之再变。世日远而传日讹,此道之亡,盖二千有馀岁矣。

炎武潜心有年,既得《广韵》之书,乃始发悟于中而旁通其说。于是据唐人以正宋人之失,据古经以正沈氏唐人之失,而三代以上之音部分秩如,至赜而不可乱。乃列古今音之变,而究其所以不同,为《音论》三卷;考正三代以上之音;注三百五篇,为《诗本音》十卷;注《易》,为《易音》三卷;辨沈氏部分之误,而一一以古音定之,为《唐韵正》二十卷;综古音为十部,为《古音表》二卷。自是而六经之文乃可读;其他诸子之书,离合有之,而不甚远也。天之未丧斯文,必有圣人复起,举今日之音而还之淳古者。子曰:“吾自卫反鲁,然后乐正,《雅》《颂》各得其所。”实有望于后之作者焉。

余纂辑此书三十馀年,所过山川亭鄣,无日不以自随,凡五易稿而手书者三矣。然久客荒壤,于古人之书多所未见,日西方莫,遂以付之梓人。故已登版而刊改者犹至数四,又得张君召为之考《说文》,采《玉篇》,仿《字样》,酌时宜而手书之;二子叶增、叶箕分书小字;鸠工淮上,不远数千里累书往复,必归于是,而其工费则又取诸鬻产之直,而秋毫不借于人。其著书之难而成之之不易如此。然此书为三百篇而作也,先之以《音论》,何也?曰:审音学之原流也。《易》文不具,何也?曰:不皆音也。《唐韵正》之考音详矣,而不附于经,何也?曰:文繁也。已正其音而犹遵元第,何也?曰:述也。《古音表》之别为书,何也?曰:自作也。盖尝四顾踌躇,几欲分之,几欲合之,久之然后胪而为五矣。呜呼!许叔重《说文》始一终亥,而更之以韵,使古人条贯不可复见,陆德明《经典释文》割裂删削,附注于九经之下,而其元本遂亡。成之难而毁之甚易,又今日之通患也。孟子曰:“流水之为物也,不盈科不行。”《记》曰:“不陵节而施之谓孙。”若乃观其会通,究其条理,而无轻变改其书,则在乎后之君子。李君因笃每与余言诗,有独得者,今颇取之,而以答书附之于末。上章涒滩寎月之望,炎武又书。

炎武所著《日知录》,因友人多欲钞写,患不能给,遂于上章阉茂之岁刻此八卷。历今六七年,老而益进,始悔向日学之不博,见之不卓,其中疏漏往往而有。而其书已行于世,不可掩。渐次增改,得二十馀卷,欲更刻之,而犹未敢自以为定,故先以旧本质之同志。盖天下之理无穷,而君子之志于道也,不成章不达。故昔日之得,不足以为矜;后日之成,不容以自限。若其所欲明学术,正人心,拨乱世以兴太平之事,则有不尽于是刻者,须绝笔之后,藏之名山,以待抚世宰物者之求,其无以是刻之陋而弃之则幸甚!

《北史》言周乐逊著《春秋序义》,通贾、服说,发杜氏违。今杜氏单行,而贾、服之书不传矣。吴之先达邵氏宝有《左觿》百五十馀条,又陆氏粲有《左传附注》,傅氏逊本之为《辨误》一书,今多取之,参以鄙见,名曰《补正》,凡三卷。若经文大义,左氏不能尽得,而公、谷得之;公、谷不能尽得,而啖、赵及宋儒得之者,则别记之于书而此不具也。

昔神庙之初,边陲无事,大帅得以治兵之暇留意图籍。而福之士人郭君造卿在戚大将军幕府,网罗天下书志略备,又身自行历蓟北诸边营垒,又遣卒至塞外穷濡源,视旧大宁遗址,还报与书不合,则再遣覆按,必得实乃止,作《燕史》数百卷。盖十年而成,则大将军已不及见。又以其馀日作《永平志》百三十卷,文虽晦涩,而一方之故颇称明悉。其后七十年而炎武得游于斯,则当屠杀圈占之后,人民稀少,物力衰耗,俗与时移,不见文字礼仪之教,求郭君之志且不可得,而其地之官长暨士大夫来言曰:“府志稿已具矣,愿为成之。”嗟乎!无郭君之学,而又不逢其时,以三千里外之人,而论此邦士林之品第,又欲取成于数月之内,而不问其书之可传与否,是非仆所能。独恨《燕史》之书不存,而重违主人之请,于是取二十一史、《通鉴》诸书,自燕、秦以来此邦之大事,迄元至正年而止,纂为六卷,命曰《营平二州史事》,以质诸其邦之士大夫。

世之人能读全史者罕矣,宋宣和与金结盟,徒以不考营、平、滦三州之旧,至于争地构兵,以此三州之故而亡其天下,岂非后代之龟鉴哉!异日有能修志者,古事备矣,续今可也。或曰:及营,何也?曰:中国之弃营久矣。夫营,吾州也,其事与平相出入焉,焉得不纪!若夫合幽并营,以正古帝王之疆域,必有圣人作焉,余以此书俟之。

余自少时,即好访求古人金石之文,而犹不甚解。及读欧阳公《集古录》,乃知其事多与史书相证明,可以阐幽表微,补阙正误,不但词翰之工而已。比二十年间,周游天下,所至名山、巨镇、祠庙、伽蓝之迹,无不寻求,登危峰,探窈壑,扪落石,履荒榛,伐颓垣,畚朽壤,其可读者,必手自钞录,得一文为前人所未见者,辄喜而不寐。一二先达之士知余好古,出其所蓄,以至兰台之坠文,天禄之逸字,旁搜博讨,夜以继日。遂乃抉剔史传,发挥经典,颇有欧阳、赵氏二录之所未具者,积为一帙,序之以贻后人。夫《祈招》之诗,诵于右尹,孔悝之鼎,传之《戴记》,皆尼父所未收,六经之阙事,莫不增高五岳,助广百川,今此区区,亦同斯指。恨生晚不逢,名门旧家大半凋落,又以布衣之贱,出无仆马,往往怀毫舐墨,踯躅于山林猿鸟之间,而田父伧丁,鲜能识字,其或褊于闻见,窘于日力,而山高水深,为登涉之所不及者,即所至之地,亦岂无挂漏?又望后人之同此好者继我而录之也。

炎武之先家海上,世为儒。自先高祖为给事中,当正德之末,其时天下惟王府官司及建宁书坊乃有刻板,其流布于人间者,不过四书、五经、《通鉴》、性理诸书。他书即有刻者,非好古之家不蓄,而寒家已有书六七千卷。嘉靖间,家道中落,而其书尚无恙。先曾祖继起为行人,使岭表,而倭阑入江东,郡邑所藏之书与其室庐俱焚,无孑遗焉。洎万历初,而先曾祖历官至兵部侍郎,中间莅方镇三四,清介之操,虽一钱不以取诸官,而性独嗜书,往往出俸购之,及晚年而所得之书过于其旧,然绝无国初以前之板。而先曾祖每言:“余所蓄书,求有其字而已,牙签锦轴之工,非所好也。”其书后析而为四。炎武嗣祖太学公,为侍郎公仲子,又益好读书,增而多之,以至炎武,复有五六千卷。自罹变故,转徙无常,而散亡者什之六七,其失多出于意外。二十年来赢幐担囊以游四方,又多别有所得,合诸先世所传,尚不下二三千卷。其书以选择之善,较之旧日虽少其半,犹为过之,而汉、唐碑亦得八九十通,又钞写之本别贮二麓,称为多且博矣。自少为帖括之学者二十年,已而学为诗古文,以其间纂记故事,年至四十,斐然欲有所作;又十馀年,读书日以益多,而后悔其向者立言之非也。自炎武之先人皆通经学古,亦往往为诗文,本生祖赞善公文集至数百篇,而未有著书以传于世者。

昔时尝以问诸先祖。先祖曰:“著书不如钞书。凡今人之学,必不及古人也,今人所见之书之博,必不及古人也。小子勉之,惟读书而已。”先祖书法盖逼唐人,性豪迈不群,然自言少时日课钞古书数纸,今散亡之馀犹数十帙,他学士家所未有也。自炎武十一岁,即授之以温公《资治通鉴》,曰:“世人多习《纲目》,余所不取。凡作书者,莫病乎其以前人之书改窜而为自作也。班孟坚之改《史记》,必不如《史记》也;宋景文之改《旧唐书》,必不如《旧唐书》也;朱子之改《通鉴》,必不如《通鉴》也。至于今代,而著书之人几满天下,则有盗前人之书而为自作者矣,故得明人书百卷,不若得宋人书一卷也。”炎武之游四方十有八年,未尝干人,有贤主人以书相示者则留,或手钞,或募人钞之,子不云乎:“多见而识之。知之,次也。”今年至都下,从孙思仁先生得《春秋纂例》《春秋权衡》《汉上易传》等书,清苑陈祺公资以薪米纸笔,写之以归。愚尝有所议于左氏,及读《权衡》,则已先言之矣。念先祖之见背,已二十有七年,而言犹在耳,乃泫然书之,以贻诸同学李天生。天生,今通经之士,其学盖自为人而进乎为己者也。

西安府儒学先师庙之后,为亭者五。环之以廊,而列古今碑版于中,俗谓之碑洞。自嘉靖末地震,而记志有名之碑多毁裂不存,其见在者,犹足以甲天下。余游览之下,因得考而序之。昔之观文字,模金石者,必其好古而博物者也。今之君子有世代之不知,六书之不辨,而旁搜古人之迹,叠而束之,以饲蠹鼠者。使郡邑有司烦于应命,而工墨之费计无所出,不得不取诸民,其为害已不细矣。或碑在国门之外,去邑数十武,而隶卒一出,村之蔬米,舍之鸡豚,不足以供其饱,而父老子弟相率蹙额,以有碑为苦;又或在深山穷谷,而政令之无时,暑雨寒冰,奔驰僵仆,则工人隶卒亦无不以有碑为苦者,而民又不待言。于是乘时之隙,掊而毁之以除其祸。

余行天下,所闻所见如此者多矣,无若醴泉之最著者。县凡再徙,而唐之昭陵去今县五十里。当时陪葬诸王公主功臣之盛,墓碑之多,见于崇祯十一年之志,其存者犹二十馀通,而余亲至其所,止见卫景武公一碑,已划其姓名。土人云,他碑皆不存,存者皆磨去其字矣。夫石何与于民,而民亦何仇于石?所以然者,岂非今之浮慕古文之君子阶之祸哉!若夫碑洞之立,凡远郊之石,并舁而致之其中,既便于观者之留连,而工人汤集其下,日得数十钱以给衣食,是则害不胜利。今日之事,苟害不胜利,即君子有取焉,予故详列之以告真能好古者。若郊外及下邑之碑,予既不能遍寻,而恐录之以贻害,故弗具。且告后之有司:欲全境内之碑者,莫若徙诸邑中;而有识之君子,慎无以好古之虚名,至于病民而残石也!

《记》曰:“优优大哉!礼仪三百,威仪三千。”礼者,本于人心之节文,以为自治治人之具,是以孔子之圣,犹问礼于老聃,而其与弟子答问之言,虽节目之微,无不备悉。语其子伯鱼曰:“不学礼,无以立。”《乡党》一篇,皆动容周旋中礼之效。然则周公之所以为治,孔子之所以为教,舍礼其何以焉。刘康公有言:“民受天地之中以生,所谓命也。是以有动作礼义威仪之则,以定命也。”三代之礼,其存于后世而无疵者,独有《仪礼》一经。汉郑康成为之注,魏、晋已下至唐、宋通经之士,无不讲求于此。

自熙宁中,王安石变乱旧制,始罢《仪礼》,不立学官,而此经遂废,此新法之为经害者一也。南渡已后,二陆起于金谿,其说以德性为宗。学者便其简易,群然趋之,而于制度文为一切鄙为末事。赖有朱子正言力辨,欲修三《礼》之书,而卒不能胜夫空虚妙悟之学,此新说之为经害者二也。沿至于今,有坐皋比,称讲师,门徒数百,自拟濂、洛,而终身未读此经一遍者。若天下之书皆出于国子监所颁,以为定本,而此经误文最多,或至脱一简一句,非唐石本之尚存于关中,则后儒无由以得之矣。济阳张尔岐稷若笃志好学,不应科名,录《仪礼》郑氏注,而采贾氏、陈氏、吴氏之说,略以己意断之,名曰《仪礼郑注句读》。又参定监本脱误凡二百馀字,并考《石经》之误五十馀字,作《正误》二篇,附于其后,藏诸家塾。时方多故,无能板行之者。后之君子,因句读以辨其文,因文以识其义,因其义以通制作之原,则夫子所谓以承天之道而治人之情者,可以追三代之英,而辛有之叹,不发于伊川矣。如稷若者,其不为后世太平之先倡乎?若乃据《石经》刊监本,复立之学官,以习士子,而姑劝之以禄利,使毋失其传,此又有天下者之责也。

子曰:“有朋自远方来,不亦乐乎?”古之人学焉而有所得,未尝不求同志之人,而况当沧海横流,风雨如晦之日乎?于此之时,其随世以就功名者固不足道,而亦岂无一二少知自好之士,然且改行于中道,而失身于暮年,于是士之求其友也益难。而或一方不可得,则求之数千里之外;今人不可得,则慨想于千载以上之人;苟有一言一行之有合于吾者,从而追慕之,思为之传其姓氏而笔之书。呜呼!其心良亦苦矣。

吴江朱君明德,与仆同郡人,相去不过百馀里而未尝一面。今朱君之年六十有二矣,而仆又过之五龄,一在寒江荒草之滨,一在绝障重关之外,而皆患乎无朋。朱君乃采辑旧闻,得程克勤所为《宋遗民录》而广之,至四百馀人。以书来问序于余,殆所谓一方不得其人,而求之数千里之外者也。其于宋之遗民,有一言一行或其姓氏之留于一二名人之集者,尽举而笔之书,所谓今人不可得,而慨想于千载以上之人者也。余既鲜闻,且耄矣,不能为之订正,然而窃有疑焉:自生民以来,所尊莫如孔子,而《论语》《礼记》皆出于孔氏之传,然而互乡之童子,不保其往也;伯高之赴,所知而已;孟懿子、叶公之徒,问答而已;食于少施氏而饱,取其一节而已。今诸系姓氏于一二名人之集者,岂无一日之交而不终其节者乎?或邂逅相遇而道不同者乎?固未必其人之皆可述也。然而朱君犹且眷眷于诸人,而并号之为遗民,夫亦以求友之难而托思于此欤?庄生有言:“子不闻越之流人乎?去国数日,见其所知而喜;去国旬月,见所尝见于国中者喜;及期年也,见似人者而喜矣。”余尝游览于山之东西,河之南北二十馀年,而其人益以不似。及问之大江以南,昔时所称魁梧丈夫者,亦且改形换骨,学为不似之人。而朱君乃为此书,以存人类于天下。若朱君者,将不得为遗民矣乎?因书以答之。吾老矣,将以训后之人,冀人道之犹未绝也。

国家之所以常治而不乱者,人材也。人材之出于天下者,固将爱之重之;夫苟人材之出于其宗,则尤爱之而尤重之。以文王之明德作人,而其用之也,常先同姓而后庶姓;周公为太宰,康叔为司寇,聃季为司空;成王顾命,而六卿之长,五为同姓。周公、祭公、毛伯、凡伯之属,每见于《春秋》,而与周相终始。汉唐而下,以同宗而为丞相,管中书者不可胜数。然则自古以来,待宗人之失,未有如有明者也。庸疏而舍戚,内羁而外亲,既不得筮仕为吏,而复限之于国城之中,若无罪而拘之者。故其不肖者怙侈放辟,以为民害,而其贤者亦仅仅守己洁行,学为词赋,以自附于文苑之徒。于是举天子之宗,无一人焉任国家之事,以生草泽之心,而召蛮裔之侮,宁以其四海之大,宗祧之重,畀之非族者而不恤。呜呼!此亦后世有天下者之大监也已。

余闻万历以来,宗室中之文人莫盛于秦,秦之宗有七子,而子斗最少。及崇祯之末,六子皆先逝,而子斗独年至八十,后先帝十一年乃卒,故其为诗多离乱之作,有闵周哀郢之意而不敢深言。余又闻其人孝弟忠信,而又明于当世之故,盖宗之贤者也。子斗名谊㳆,永兴王府奉国中尉。当天启时,开科举之途,而子斗久以诗文为关中士人领袖,其次子存柘彦衡乃得为诸生,中副榜。贼陷西安,存柘义不屈,投井死。长子存杠伯常,扶其父逃之村墅得免。子斗没后八年而余至关中,访七子之后,其六子皆衰落不振,而伯常年已六十有二。独其家遗书尚存,而为人亦温恭葸慎,以求全于世,惟恐人目之为故王孙者,反不若庶姓之人,犹得盱衡扼腕,言天下之事于朋友之前而无所忌。虽时势则然,亦繇国家向日裁抑太过,无有强宗大豪如南阳诸刘,得以挠新莽之威而保先人之祚者也。余悲夫以子斗之贤,使其立朝,必能为天子正纪纲,补阙失;其在封疆,必能秉一节,遏寇虣;乃终老不用,历变故以卒,而仅以其诗著。故序而传之。七子者:惟㸌伯明、惟焢叔融、怀𡋧士简、怀𡈾长生、怀䨈季凤、谊瀄伯闻与子斗为七,皆号能诗。而又有谊眔明远、存稺舂夫二中尉者,贼至时同不屈死。明远中崇祯九年举人,此皆秦宗之有学行者。子斗诗中往往及之,故并举而列之于篇。呜呼!孰谓宗室无人材也哉!

尝读《商颂》之《那》曰:“自古在昔,先民有作。”而夫子之称《诗》亦曰:“昔吾有先正,其言明且清。”是以古人之立言也,必称诸祖考而本诸先正先民;在朝则称于朝,高宗之言“先正保衡”是也;与人交则称于友,叔孙豹之言“先大夫臧文仲”是也。降及末世,人心之不同既已大拂于古,而反讳其行事,《召旻》之诗曰:“维今之人,不尚有旧。”而周公之戒后王也,亦曰:“乃逸乃谚,既诞,则曰:昔之人无闻知。”余自少时侍于先王父,其终日言而无择者,大率皆祖考之世德,乡先生之行事;既得见于先王父之友,则其言亦然;既又得见于异邦之名公耆硕,则其言亦复然。距今三十馀年,而邈焉不可作矣。贪欲以为能,捷径以为巧,苟同以为贤,而罔念夫昔之人者,天下皆是也。

余至德州,工部正夫程君出其所作,于其州之自国初以来士大夫二十一人合为一章,而序之曰《先贤诗》。于其高祖以下四公各为一章,而序之曰《程氏先贤诗》。是诸君子者,行谊不同而无不明于出处取与之分,有古贤人之遗焉。工部之为是作也,其亦所谓“景行行止”者乎?昔赵文子观乎九原而愿随武子之为人,孟僖子述正考父之鼎铭,以卜其后之将有达者。故子孙不忘其祖父,孝也;后人不忘其先民,忠也;忠且孝,所以善俗而率民也。是乡大夫之职也。然则工部之为此也,殆古人之义而亦其先大夫之遗训也夫!

予读《唐书》韦云起之疏曰:“山东人自作门户,更相谈荐,附下罔上。”袁术之答张沛曰:“山东人但求禄利,见危授命,则旷代无人。”窃怪其当日之风,即已异于汉时;而历数近世人材,如琅邪、北海、东莱,皆汉以来大儒所生之地,今且千有馀年,而无一学者见称于时,何古今之殊绝也?至其官于此者,则无不变色咋舌,称以为难治之国,谓其齐民之俗有三:一曰逋税,二曰劫杀,三曰讦奏。而余往来山东者十馀年,则见夫巨室之日以微,而世族之日以散;货贿之日以乏,科名之日以衰,而人心之日以浇且伪;盗诬其主人,而奴讦其长,日趋于祸败而莫知其所终。

乃余顷至东莱,主赵氏、任氏,入其门,而堂轩几榻无改于其旧;与之言,而出于经术节义者,无变其初心;问其恒产,而亦皆支撑以不至于颓落。余于是欣然有见故人之乐,而叹夫士之能自树立者,固不为习俗之所移。任君唐臣因出其家谱一编,属余为之序。其文自尊祖睦族以至于急赋税,均力役,谆谆言之,岂不超出于山东之敝俗者乎?子不云乎“得见有恒者,斯可矣”?恒者久也,天下之久而不变者,莫若君臣父子,故为之赋税以输之,力役以奉之,此田宅之所以可久也。非其有不取,非其力不食,此货财之所以可久也。为下不乱,在丑不争,不叛亲,不侮贤,此邻里宗族之所以可久也。夫然,故名节以之而立,学问以之而成,忠义之人、经术之士出乎其中矣。不明乎此,于是乎饮食之事也而至于讼,讼不已而至于师,小而舞文,大而弄兵,岂非今日山东之大戒?而若任君者,为之深忧过计,而欲倡其教于一族之人,即亦不敢讳其从前之失,而为之丁宁以著于谱。昔召穆公思周德之不类,故纠合宗族于成周而作诗曰:“凡今之人,莫如兄弟。”任君其师此意矣。余行天下,见好逋者必贫,好讼者必负,少陵长,小加大,则不旋踵而祸随之,故推任君之意,以告山东之人,使有警焉,或可以止横流而息燎原也。

《吕氏千字文》者,待诏馀姚吕君裁之之所作也。盖小学之书,自古有之。李斯以下,号为《三苍》,而《急就篇》最行于世。自南北朝以前,初学之童子无不习之。而《千字文》则起于齐梁之世,今所传“天地玄黄”者,又梁武帝命其臣周兴嗣取王羲之之遗字次韵成之,不独以文传,而又以其巧传。后之读者苦《三苍》之难,而便《千文》之易,于是至今为小学家恒用之书。而崇祯之元,有仁和卓人月者,取而更次之,以纪先帝初元之政,一时咸称其巧。吕君以为事止于一年,未备也,于是再取而更次之,而明代二百七十年之事乃略具。若夫错综古人之文如己出焉,不亦进而愈巧者乎?盖吾读史游《急就篇》,博之于名物制度,浩赜而不可穷,而其末归于“汉地广大,万方来朝,中国安宁,百姓承德。”而吕君此文其首曰:“大明洪武,受命配天。”其末曰:“臣吕章成,顿首敬书。”则犹史游之意也。史游在元帝时为黄门令,日侍禁中,当汉室之无事;而吕君身为宰辅之后,丁板荡之秋,遁迹山林而想一王之盛,《匪风》之怀,《下泉》之叹,有类于诗人,而过于齐、梁文士之流者也。不然,崔浩之书改汉强而为代强者,今岂无其人乎?而吕君弃之不顾,曰:吾将退而训于蒙士焉。其风节又岂在两龚下哉?夫小学,固六经之先也,使人读之而知尊君亲上之义,则必自其为童子始,故余于是书也乐得而序之。

劳山在今即墨县东南海上,距城四五十里,或八九十里。有大劳小劳,其峰数十,总名曰劳。《志》言:“秦始皇登劳盛山,望蓬莱。”因谓此山一名劳盛,而不得其所以立名之义。案《南史》:明僧绍隐于长广郡之崂山。则字或从山。又《汉书》:成山作盛山,在今文登县东北。则劳盛自是两山。古人立言尚简,齐之东偏,三面环海,其斗入海处南劳而北盛,则尽乎齐东境矣。其山高大深阻,旁薄二三百里,以其僻在海隅,故人迹罕至。凡人之情以罕为贵,则从而夸之,以为神仙之宅,灵异之府。其说云:吴王夫差登此山,得《灵宝度人经》。考之《春秋传》:吴王伐齐,仅至艾陵,而徐承率舟师自海道入齐,为齐人所败而去。则夫差未尝至此,而于越入吴之日,不知度人之经将焉用之?余游其地,观老君、黄石、王乔诸迹,类皆后人之所托名,而耐冻白牡丹花在南方亦是寻尝之物。惟山深多生药草,而地暖能发南花,自汉以来,修真守静之流多依于此,此则其可信者。乃自田齐之末,有神仙之论,而秦皇、汉武谓真有此人在穷山巨海之中,于是八神之祠遍于海上,万乘之驾常在东莱,而劳山之名由此起矣。夫劳山皆乱石巉岩,下临大海,逼仄难度,其险处土人犹罕至焉。秦皇登之,是必万人除道,百官扈从,千人拥挽而后上也。五谷不生,环山以外,土皆疏脊;海滨斥卤,仅有鱼蛤,亦须其时。秦皇登之,必一郡供张,数县储偫,四民废业,千里驿骚而后上也。于是齐人苦之而名曰劳山也,其以是夫?古之圣王劳民而民忘之;秦皇一出游,而劳之名传之千万年,然而致此则有由矣。《汉志》言:齐俗夸诈,自太公、管仲之馀,其言霸术已无遗策。而一二智慧之士倡为迂怪之谈,以耸动天下之听,彼其意不过欲时君拥篲,辩士诎服,以为名高而已,岂知其患之至于此也。故御史黄君居此山之下,作《劳山志》未成,其长君朗生修而成之,属余为序。

黄君在先朝抗疏言事,有古人节概,其言盖非夸者。余独考劳山之故,而推其立名之旨,俾后之人有以鉴焉。


比往来南北,颇承友朋推一日之长,问道于盲。窃叹夫百馀年以来之为学者,往往言心言性,而茫乎不得其解也。命与仁,夫子之所罕言也;性与天道,子贡之所未得闻也。性命之理,著之《易传》,未尝数以语人。其答问士也,则曰“行己有耻”;其为学,则曰“好古敏求”;其与门弟子言,举尧、舜相传。所谓危微精一之说,一切不道,而但曰:“允执其中,四海困穷,天禄永终。”呜呼!圣人之所以为学者,何其平易而可循也,故曰:“下学而上达。”颜子之几乎圣也,犹曰:“博我以文。”其告哀公也,明善之功,先之以博学。自曾子而下,笃实无若子夏,而其言仁也,则曰:“博学而笃志,切问而近思。”今之君子则不然,聚宾客门人之学者数十百人,“譬诸草木,区以别矣”,而一皆与之言心言性,舍多学而识,以求一贯之方,置四海之困穷不言,而终日讲危微精一之说,是必其道之高于夫子,而其门弟子之贤于子贡,祧东鲁而直接二帝之心传者也。我弗敢知也。《孟子》一书,言心言性,亦谆谆矣,乃至万章、公孙丑、陈代、陈臻、周霄、彭更之所问,与孟子之所答者,常在乎出处、去就、辞受、取与之间。以伊尹之元圣,尧、舜其君其民之盛德大功,而其本乃在乎千驷一介之不视不取。伯夷、伊尹之不同于孔子也,而其同者,则以“行一不义,杀一不辜,而得天下不为”。是故性也,命也,天也,夫子之所罕言,而今之君子之所恒言也;出处、去就、辞受、取与之辨,孔子、孟子之所恒言,而今之君子所罕言也。谓忠与清之未至于仁,而不知不忠与清而可以言仁者,未之有也;谓不忮不求之不足以尽道,而不知终身于忮且求而可以言道者,未之有也。我弗敢知也。愚所谓圣人之道者如之何?曰“博学于文”,曰“行己有耻”。自一身以至于天下国家,皆学之事也;自子臣弟友以至出入、往来、辞受、取与之间,皆有耻之事也。耻之于人大矣!不耻恶衣恶食,而耻匹夫匹妇之不被其泽,故曰:“万物皆备于我矣,反身而诚。”呜呼!士而不先言耻,则为无本之人;非好古而多闻,则为空虚之学。以无本之人,而讲空虚之学,吾见其日从事于圣人而去之弥远也。虽然,非愚之所敢言也,且以区区之见,私诸同志而求起予。

承示图书、象数、卜筮、卦变四考,为之叹服。仆尝读刘歆《移太常博士书》所谓“辅弱扶微,兼包大小之义”,而讥时人之“保残守缺,雷同相从”,以为师说,未尝不三复于其言也。昔者汉之五经博士,各以家法教授:《易》有施、孟、梁邱、京氏;《尚书》欧阳、大小夏侯;《诗》齐、鲁、韩、毛;《礼》大、小戴;《春秋》严、颜,不专于一家之学。晋、宋已下,乃有博学之士会稡贯通。至唐时立九经于学官,孔颖达、贾公彦为之《正义》,即今所云疏者是也。排斥众说,以申一家之论,而通经之路狭矣。及有明洪武三年、十七年之科举条格,《易》主程、朱传义,《书》主蔡氏传,《诗》主朱子集传,俱兼用古注疏。《春秋》主左氏、公羊、穀梁、胡氏、张洽传,《礼记》主古注疏,犹不限于一家。至永乐中,纂辑《大全》,并本义于程传,去《春秋》之张传及四经之古注疏,前人小注之文稍异于大注者不录,欲道术之归于一,使博士弟子无不以《大全》为业,而通经之路愈狭矣。注疏刻于万历中年,但颁行天下,藏之学官,未尝立法以劝人之诵习也。试问百年以来,其能通十三经注疏者几人哉?以一家之学,有限之书,人间之所共有者,而犹苦其难读也,况进而求之儒者之林,群书之府乎?然圣人之道,不以是而中绝也,故曰:“仁者见之谓之仁,知者见之谓之知。”

昔之说《易》者,无虑数千百家,如仆之孤陋,而所见及写录唐宋人之书亦有十数家,有明之人之书不与焉。然未见有过于程传者。且夫《易》之为书,广大悉备,一爻之中,具有天下古今之大,而注解之文,岂能该尽。若大著所谓此爻为天子,此爻为诸侯,此爻为相,此爻为师,盖本之崔憬解《系辞》二与四、三与五同功异位之说。然此特识其大者而已,其实人人可用,故曰:“君子所居而安者,《易》之序也;所乐而玩者,爻之辞也。”故夫子之传《易》也,于“见龙在田”,而本之以学问宽仁之功;于“鸣鹤在阴”,而拟之以言行枢机之发。此爻辞之所未及,而夫子言之。然天下之理实未有外于此者。“素以为绚”,礼后之意也;“高山景行”,好仁之情也;“诸姑伯姊”,尊亲之序也。夫子之说《诗》,犹夫子之传《易》也。后人之说《易》也,必以一人一事当之,此自传注之例宜然,学者举一隅而以三隅反,可尔。且以九四或跃之爻论之,舜禹之登庸,伊尹之五就,周公之居摄,孔子之历聘,皆可以当之,而汤武特其一义,又不可连比四五之爻,为一时之事,而谓有“飞龙在天”之君,必无“汤武革命”之臣也。将欲广之,适以狭之,此举业以来之通弊也。是故尽天下之书皆可以注《易》,而尽天下注《易》之书,不能以尽《易》,此圣人所以立象以尽意,而夫子作大象,多于卦爻之辞之外,别起一义以示学者,使之触类而通,此即举隅之说也。天下之变无穷,举而措之天下之民者亦无穷,若但解其文义而已,韦编何待于三绝哉!“子所雅言,《诗》《书》、执《礼》”。《诗》《书》、执《礼》之文,无一而非《易》也。下而至于《春秋》二百四十二年之行事,秦、汉以下史书百代存亡之迹,有一不该于《易》者乎?故曰:“《易》有圣人之道四焉:以言者尚其辞,以动者尚其变,以制器者尚其象,以卜筮者尚其占。”愚尝劝人以学《易》之方,必先之以《诗》《书》、执《礼》,而《易》之为用存乎其中,然后观其象而玩其辞,则道不虚行,而圣人之意可识矣。不审高明以为然否?

《小过》之五其辞曰:“公,公亦君也。”《归妹》之五辞曰:“其君帝女之贵,以侄娣视之。”则亦君也。若曰:必天子而后谓之君,此后人之见耳。三代以上分土而治,尊卑之势无大相远,天子诸侯并称曰后。《书》曰:“三后成功。”先儒以为象称先王者,惟施于天子,称后者兼诸侯,然则后与君公一例也。今谓凡五必为王者,而《小过》之五为群阴胁制,乃贬其号曰公。然则《益》之三四其辞何以不曰告王而曰告公乎?岂周公系爻之前,先有一五为天子之定例乎?物之不齐,物之情也。六十四卦岂得一一齐同。《易》不可为典要,唯变所适。执事徒见夫五之为人君也,而不知《剥》《明夷》《旅》之五不得为人君也;徒见夫《比》《家人》《涣》之五之言王也,而不知《离》之上九,《升》之六四特言王用而非五也;《随》之上六,《益》之六二兼言王用而非五也。《记》曰:“夫言岂一端而已,夫各有所当也。”必欲执一说以概全经,所谓“固哉,高叟之为诗”,而咸丘蒙疑瞽瞍之非臣者与之同失矣。

承教以处今之时,但当著书,不必讲学。此去名务实之论,良获我心。惟所辨父在为母服一事,则终不敢舍二礼之明文,而从后王之臆制,徇野人之恩,而忘严父之义也。夫为父斩衰三年,为母斩衰三年,此从子制之也。父在,为母齐衰期,此从夫制之也。《仪礼·丧服传》曰:“何以期也?屈也。至尊在,不敢伸其私尊也。”《问丧》篇曰:“父在不敢杖,尊者在故也。”《丧服四制》曰:“资于事父以事母而爱同。”天无二日,土无二王,国无二君,家无二尊,以一治之也。故父在,为母齐衰期者,见无二尊也。所谓三纲者,夫为妻纲,父为子纲。夫为妻之服除,则子为母之服亦除,此严父而不敢自专之义也。奈何忘其父为一家制礼之主,而论异同,较厚薄于其子哉?伯鱼之母死,期而犹哭,夫子闻之曰:“谁与哭者?”门人曰:“鲤也。”夫子曰:“嘻!其甚也。”伯鱼闻之,遂除之。伯鱼之母,孔子之妻也。孔子为妻之服既除,则伯鱼不敢为其母之私恩而服过期之服。所谓先王制礼,不敢过也。《丧服》子夏传曰:“禽兽知母而不知父。野人曰:父母何算焉,都邑之士则知尊祢矣。”《丧服小记》曰:“祖父卒,而后为祖母后者三年。”是则父在而不得伸其三年者,厌于父也;祖父在而不得伸其三年者,厌于祖父也。服之者,仁也,不得伸者,义也。品节斯,斯之谓礼。虽然,传曰:“父必三年然后娶,达子之志也。”然则十五月而禫之外,为之子者岂忍遂食稻衣锦而居于内乎?志之为言,即心丧之谓。以父之尊厌之,而又以父之三年不娶者达之,圣人所以处人父子之间者,仁之至,义之尽矣。自礼教不明,丧纪废坏,而徒以衰麻之服为丧,宜执事之疑而不敢安也。经传言三年之丧,不谓之三年之服也。夫三日不怠,三月不解,期悲哀,三年忧者,此三年之丧也。练而慨然,祥而廓然者,此三年之丧也。泣血三年未尝见齿者,此三年之丧也。丧云丧云,衰麻云乎哉!且执事谓今之父在为母者,果能服三年之服乎?卒哭之后,固有屈于父而易为缟白浅淡之衣者矣。是则并其衰麻之服亦有所不尽行。然而二十七月之内,不听乐,不昏嫁,不赴举,不服官,则自周公以来固已如此矣。且夫《礼》有母为长子三年之文,先儒以为不得以父在屈至期,何也?从乎父也。父除,则虽子之为母而不敢不除;父未除,则虽母之为子而不敢除。故子有为母期者,母有为长子三年者。孟子曰“礼之实,节文斯二者”是也。若但曰:父母之亲同,其爱同,其服同,则孩提之童无不知之者矣。何待圣人为之制哉?曾子问曰:“并有丧,如之何?何先何后?”孔子曰:“葬先轻而后重;其奠也,先重而后轻。”以父为重,以母为轻,苟非斯言之出于圣人,则亦将俗儒之所议矣。若夫上元、洪武改革之繇,卢履冰、元行冲、褚无量驳正之说,当亦执事旧闻,不烦更述,惟祈详察。

增三年之丧为三十六月,起于唐弘文馆直学士王元感,已为张柬之所驳,而今关中士大夫皆行之。《丧服小记》曰:“再期之丧,三年也。”《三年问》曰:“至亲以期断,然则何以三年也?曰:加隆焉尔也。焉使倍之,故再期也。”古人以再期为三年,而于其中又有练祥之节,杀哀之序,变服之渐,以其更历三岁而谓之三年,非先有三年之名,而后为之制服也。今于礼之所繇生者既已昧之,抑吾闻之,君子之所贵乎丧者,以其内心者也。居处不安,然后为之居倚庐以致其慕;食旨不甘,然后为之疏食水饮以致其菲;去饰之甚,然后为之袒括、衰麻、练葛之制以致其无文。今关中之士大夫,其服官赴举,犹夫人也,而独以冠布之加数月者为孝,吾不知其为情乎?为文乎?先王之礼,不可加也,从而加之,必其内心之不至也。其甚者,除服之日而有贺。夫人情之所贺者,其不必然者也。得子也,拜官也,登科也,成室也,不必然而然,斯可贺也。故曰:婚礼不贺,人之序也。以其为人事之所必然,故不贺也。丧之有终,人事之必然者也,何贺之有?抑吾不知其贺者,将于除服之日乎?君子有终身之丧,忌日之谓也。是日也,以丧礼处之而不可以除。将以其明日乎?则又朝祥暮歌之类也。贺之为言,稍知书者已所不道,而王元感之论则尚遵而行之。使有一人焉,如颜丁、子羔之行,其于送死之事,无不尽也,而独去其服于中月而禫之日,其得谓之不孝哉?虽然,吾见今之人略不以丧纪为意,而此邦犹以相沿之旧,不敢遽变,是风俗之厚也。若乃致其情而去其文,则君子为教于乡者之事也。

伏承来教,勤勤恳恳,闵其年之衰暮,而悼其学之无传,其为意甚盛。然欲使之效曩者二三先生招门徒,立名誉,以光显于世,则私心有所不愿也。

若乃西汉之传经,弟子常千馀人,而位高者至公卿,下者亦为博士,以名其学,可不谓荣欤?而班史乃断之曰:“盖禄利之路然也。”故以夫子之门人且学干禄。子曰:“三年学,不至于谷,不易得也。”而况于今日乎?今之为禄利者,其无藉于经术也审矣。穷年所习,不过应试之文,而问以本经,犹茫然不知为何语。盖举唐以来帖括之浅而又废之,其无意于学也,传之非一世矣。矧纳赀之例行,而目不识字者,可为郡邑博士;惟贫而不能徙业者,百人之中尚有一二读书,而又皆躁竞之徒,欲速成以名于世。语之以五经则不愿学,语之以白沙、阳明之语录则欣然矣,以其袭而取之易也。其中小有才华者颇好为诗,而今日之诗,亦可以不学而作。吾行天下,见诗与语录之刻,堆几积案,殆于“瓦釜雷鸣”,而叩以二《南》《雅》《颂》之义,不能说也。于此时而将行吾之道,其谁从之!“大匠不为拙工改废绳墨,羿不为拙射变其彀率”,若徇众人之好,而自贬其学,以来天下之人,而广其名誉,则是枉道以从人,而我亦将有所不暇。惟是斯道之在天下,必有时而兴,而君子之教人,有私淑艾者,虽去之百世而犹若同堂也。所著《日知录》三十馀卷,平生之志与业皆在其中,惟多写数本以贻之同好,庶不为恶其害己者之所去,而有王者起,得以酌取焉,其亦可以毕区区之愿矣。夫道之污隆,各以其时,若为己而不求名,则无不可以自勉。鄙哉!硁硁所以异于今之先生者如此,高明何以教之?

昨见子德云:明府将以贱辰光临赐祝。窃维生日之礼,古人所无。小弁之逐子,始说我辰;哀郢之故臣,乃言初度。故唐文皇以劬劳之训,垂泣以对群臣。而近时孙退谷、张篑山著论欲废此礼。

彼居常处顺者犹且辞之,况鄙人生丁不造,情事异人,流离四方,偷存视息!若前世王华、王肃、陆襄、虞荔、王慧龙之伦,便当终身布衣疏食,不听音乐,不参喜事。即不能然,而又以此日接朋友之觞,炫世俗之目,岂不于我心有戚戚乎?知我者当闵其不幸而吊慰之,不当施之以非礼之礼,使之拂其心而夭其性也。用是直摅衷曲,布诸执事,惟祈鉴之。

天生豪杰,必有所任,如人主于其臣,授之官而与以职。今日者拯斯人于涂炭,为万世开太平,此吾辈之任也。仁以为己任,死而后已,故一病垂危,神思不乱。使遂溘焉长逝,而于此任已不可谓无尺寸之功;今既得生,是天以为稍能任事而不遽放归者也,又敢怠于其职乎?今有一言而可以活千百万人之命而尤莫切于秦、陇者,苟能行之,则阴德万万于于公矣。

请举秦民之夏麦秋米及豆草一切征其本色,贮之官仓,至来年青黄不接之时而卖之,则司农之金固在也,而民间省倍蓰之出。且一岁计之不足,十岁计之有馀,始行之于秦中,继可推之天下。然谓秦人尤急者,何也?目见凤翔之民举债于权要,每银一两,偿米四石,此尚能支持岁月乎?捐不可得之虚计,犹将为之,而况一转移之间,无亏于国课乎?然恐不能行也。《易》曰:“牵羊悔亡,闻言不信。”至于势穷理极,河决鱼烂之后,虽欲征其本色而有不可得者矣。救民水火,莫先于此。病中已笔之于书,而未告诸在位。比读国史,正统中,尝遣右通政李畛等官粜米得银若干万,则昔人有行之者矣。特建此说,以待高明者筹之。

关中布衣李君因笃顷承大疏荐扬,既征好士之忱,尤羡拔尤之鉴。但此君母老且病,独子无依,一奉鹤书,相看哽咽,虽趋朝之义已迫于戴星,而问寝之私倍悬于爱日。况年逾七十,久困扶床,路隔三千,难通啮指,一旦祷北辰而不验,回西景以无期,则瓶罍之耻奚偿,风木之悲何及!昔者令伯奏其愚诚,晋朝听许;元直指其方寸,汉主遣行。求贤虽有国之经,教孝实人伦之本。是用溯风即路,沥血叩阍。伏惟执事弘锡类之仁,悯向隅之泣,俯赐吹嘘,仰徼俞允,俾得归供菽水,入侍刀圭,则自此一日之斑衣,即终身之结草矣。若炎武者,黄冠蒯屦,久从方外之踪,齿豁目盲,已在废人之数,而以生平昆弟之交,理难坐视,辄敢通书辇下,布其区区。

两函并至,深感注存。足下有子产博物之能,子政多闻之敏,而下问及于愚耄,不知臣精销亡,少时所闻,十不记其二三矣。

闻之前辈老先生曰:《太祖实录》凡三修:一修于建文之时,则其书已焚,不存于世矣;再修于永乐之初,则昔时大梁宗正西亭曾有其书,而洪水滔天之后,遂不可问;今史宬所存,及士大夫家讳《实录》之名,而改为《圣政记》者,皆三修之本也。然而再修三修所不同者,大抵为靖难一事。如弃大宁而并建立之制,及一切边事书之甚略,是也。至于颍、宋二公若果不以令终,则初修必已讳之矣。闻之先人曰:《实录》中附传于卒之下者,正也;不系卒而别见者,变也。当日史臣之微意也。王元美先生作《信国公诗》曰:“所以恩泽终,颍宋乃反是。”盖谓二公之不得其死,而不可谓之诛。且以汉事言之:武帝之于刘屈牦,谓之诛,可也;成帝之于翟方进,谓之诛,不可也。是史臣之所以微之也。今观卒后恩典之有无隆杀,则举一隅而三可反矣。至于即主位之月日,当如来论,以《实录》为正耳。自万历以还,是非之涂,樊然淆乱,姑以目所尝见之书,其刻本则如《辛亥京察记事》《辽事实录》(王在晋),《清流摘镜》(王岳),《傃庵野抄》《同时尚论录》(二书并蔡□□),《悫书》(蒋德璟);抄本则如《酌中志》(刘若愚),《恸馀杂记》(史惇)之类皆不可阙,而遽数之不能终也。搜罗之博,裁断之精,是在大君子而已。

去冬韩元少书来,言曾欲与执事荐及鄙人,已而中止;顷闻史局中复有物色及之者,无论昏耄之资,不能黾勉从事,而执事同里人也,一生怀抱,敢不直陈之左右。

先妣未嫁过门,养姑抱嗣,为吴中第一奇节,蒙朝廷旌表。国亡绝粒,以女子而蹈首阳之烈。临终遗命,有“无仕异代”之言,载于志状,故人人可出而炎武必不可出矣。

记曰:“将贻父母令名,必果;将贻父母羞辱,必不果。”七十老翁何所求?正欠一死!若必相逼,则以身殉之矣!一死而先妣之大节愈彰于天下,使不类之子得附以成名,此亦人生难得之遭逢也。

谨此奉闻。

视草北门,书东观,一代文献,属之巨公,幸甚幸甚。列女之传,旧史不遗,伏念先妣王氏未嫁守节,断指疗姑,立后训子,及家世名讳并载张元长先生传中。崇祯九年巡按御史王公(一鹗)具题,奉旨旌表。乙酉之夏,先妣时年六十,避兵于尝熟县之语濂泾。谓不孝曰:“我虽妇人,身受国恩,义不可辱。”及闻两京皆破,绝粒不食,以七月三十日卒于寓室之内寝。遗命炎武读书隐居,无仕二姓。迄今三十五年,每一念及,不知涕之沾襟也。当日间关戎马,越大祥之后,乃得合葬于先考文学之兆。今将树一石坊于墓上,藉旌门之典,为表墓之荣。而适当修史之时,又得诸公以卓识宏才膺笔削之任,共姬之葬,特志于《春秋》,漆室之言,独传于中垒,不无望于阐幽之笔也。炎武年近七旬,旦暮入地,自度无可以扬名显亲,敢沥陈哀恳,冀采数语存之简编,则没世之荣施,即千载之风教矣。

修史之难,当局者自知之矣。求藏书于四方,意非不美,而西方州县以此为苦,宪檄一到,即报无书。所以然者,正缘借端派取解费,时事人情,大抵如此。窃意此番纂述,止可以邸报为本,粗具草稿,以待后人,如刘句之《旧唐书》可也(唐武宗以后无实录)。忆昔时邸报至崇祯十一年方有活板,自此以前,并是写本。而中秘所收,乃出涿州之献,岂无意为增损者乎?访问士大夫家,有当时旧钞,以俸薪别购一部,择其大关目处略一对勘,便可知矣。吾自少时,先王父朝夕与一二执友谈论,趋庭拱听,颇识根源,但年老未免遗忘,而手泽亦多散轶,史稿之成,犹可辩其泾渭。今日作书,正是刘句之比,而诸公多引洪武初修《元史》故事,不知诸史之中,《元史》最劣,以其旬月而就,故舛谬特多。如列传八卷速不台,九卷雪不台,一人作两传;十八卷完者都,二十卷完者拔都,一人作两传,几不知数马足,何暇问其骊黄牝牡耶?然此汉人作蒙古人传,今日汉人作汉人传,定不至此。(亦有如谷林苍以张延登、张华东为两人者)。惟是奏章是非同异之论,两造并存,而自外所闻,别用传疑之例,庶乎得之。此虽万世公论,却是家庭私语,不可告人以滋好事者之腾口也。

所谓大臣者,以道事君,不可则止。吾甥宜三复斯言,不贻讥于后世,则衰朽与有荣施矣。此中自京兆抵二崤皆得雨,陇西、上郡、平凉皆旱荒,恐为大同之续。与其赈恤于已伤,孰若蠲除于未病。又有异者,身为秦令,而隔河买临晋之小儿,阉为火者,以充僮竖,至割死一人,岂非自陕以西别一世界乎?诚欲正朝廷以正百官,当以激浊扬清为第一义,而其本在于养廉。故先以俸禄一议附览,然此今日所必不行,留以俟之可耳。说经之外,所论著大抵如此。世有孟子,或以之劝齐梁,我则终于韫椟而已。

老年多暇,追忆曩游,未登弱冠之年,即与斯文之会,随厨俊之后尘,步杨、班之逸躅,人推月旦,家擅雕龙,此一时也。已而山岳崩颓,江湖沸氵胸,酸枣之陈词慷慨,尚记臧洪;睢阳之断指淋漓,最伤南八。重泉虽隔,方寸无暌,此又一时也。已而奴隶鸱张,亲朋澜倒,或有闻死灰之语,流涕而省韩安;览穷鸟之文,抚心而明赵壹。终凭公论,得脱危机,此又一时也。凡此三者之人,骑箕化鹤,多不可追;哲嗣闻孙,往往而在。此即担簦戴笠,陌路相逢,犹且为之叙殷勤,陈夙昔,班荆郑国之野,贳酒黄公之垆。而况吾甥欲以郡中之园为吾寓舍,寻往时之息壤,不乏同盟,坐今日之皋比,难辞后学。使鸡黍蔑具,干糇以愆,既乖良友之情,弥失故人之望。且吾今居关、华,每年日用约费百金。若至吴门,便须五倍,吾甥能为办之否乎?又或谓广厦之欢,可以大庇寒士;九里之润,亦当施及吾侪。而曰:吾尔皆同声气同患难之人,尔有鼎贵之甥,可无挹注之谊?因罤觅菟,见弹求鸮,有如退之诗所云,“偶然题作木居士,便有无穷祈福人”者,吾甥复能副之否乎?虽复田文、无忌,不可论之当今,假使元美、天如,当必有以处此。而如其不然,则必以觖望之怀,更招多口之议。况山林晚暮,已成独往之踪;城市云为,终是徇人之学。然则吾今日之不来,非惟自适,亦所以善为吾甥地也。

万历以前,八股之文可传于世者,不过二三百篇耳。其间却无一字无来处。偶为门人讲吴化事君数一节,文中有謇谔二字。《楚辞·离骚》:“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,忍而不能舍也。”此謇字之所出也。《史记商君传》:“千人之诺诺,不如一士之谔谔。武王谔谔以昌,殷纣墨墨以亡。”此谔字之所出也。陆机《辨亡论》:“左丞相陆凯以謇谔尽规。”韩文公《郾城联句》:“九迁弥謇谔。”则古人已用之矣。今欲吾甥集门墙多士十数人,委之将先正文字注解一二十篇来,以示北方学者。除事出四书不注外,其五经子史古文句法一一注之,如李善之注《文选》,方为合式。此可以救近科杜撰不根之弊也。

理学之传,自是君家弓冶。然愚独以为理学之名,自宋人始有之。古之所谓理学,经学也,非数十年不能通也。故曰:“君子之于《春秋》,没身而已矣。”今之所谓理学,禅学也,不取之五经而但资之语录,校诸帖括之文而尤易也。又曰:“《论语》,圣人之语录也。”舍圣人之语录,而从事于后儒,此之谓不知本矣。高明以为然乎?近来刊落枝叶,不作诗文,敬拜佳篇,未得酬和。而《音学五书》之刻,其功在于注《毛诗》与《周易》,今但以为诗家不朽之书,则末矣。刊改未定,作一书与力臣先印《诗经》并《广韵》奉送,有便人可往取之。

远惠手书,奖挹过甚,殊增悚愧。至于悯礼教之废坏,而望之斟酌今古,以成一书,返百王之季俗,而跻之三代,此仁人君子之用心也。然斯事之难,朱子尝欲为之而未就矣,况又在四五百年之后乎?

弟少习举业,多用力于四经,而三《礼》未之考究。年过五十,乃知“不学礼无以立”之旨,方欲讨论,而多历忧患,又迫衰晚,兼以北方难购书籍,遂于此经未有所得。而所见有济阳张君稷若名尔岐者,作《仪礼郑注句读》一书,根本先儒,立言简当。以其人不求闻达,故无当世之名,而其书实似可传,使朱子见之,必不仅谢监岳之称许也。向见五服异同之书,已相叹服。窃意出处升沈,自有定见,如得殚数年之精力,以三《礼》为经,而取古今之变附于其下,为之论断,以待后王,以惠来学,岂非今日之大幸乎?弟方纂录《易》解,程、朱各自为书,以正《大全》之谬,而桑榆之年,未卜能成与否,不敢虚期许之意,而仍以望之君子也。

所论《春秋》诸家及胡文定作传之旨,极为正当。在汉之时,三家之学各自为师,而范宁注《穀梁》,独不株守一家之说。至唐啖、赵出而会通三传,独究遗经;至宋孙、刘出而掊击古人,几无馀蕴。文定因之,以痛哭流涕之怀,发标新领异之论,其去游、夏之传,益以远矣。今陆氏之《纂例》,刘氏之《权衡》《意林》,并有其意,惟尊王发微未见,而后儒之辨《春秋》,其散见于志书文集者,亦多钞录,未得会稡成帙。若鄙著《日知录·春秋》一卷,且有一二百条,如“君氏卒”、“禘于太庙,用致夫人”,当从左氏;“夫人子氏薨”,当从《穀梁》;“仲婴齐卒”,当从《公羊》;而“三国来媵”,则愚自为之说,盖见《硕人》诗云“东宫之妹”,《正义》以为“明所生之贵”,而非敢创前人所未有也。因乏写手,一时未得奉寄,惟就来书所问二事,敬录以上,未知合否?祈为正之。

大难初平,宜反己自治,以为善后之计。昔传说之告高宗曰:“惟干戈省厥躬。”而夫子之系《易》也,曰:“山上有水,蹇。君子以反身修德。”孟子曰:“行有不得者,皆反求诸已。”《左传》载夫子之言曰:“臧武仲之智而不容于鲁,有由也。作不顺而施不恕也。”苟能省察此心,使克伐怨欲之情不萌于中,而顺事恕施,以至于“在邦无怨,在家无怨”,则可以入圣人之道矣。以向者横逆之来,为他山之石,是张子所谓“玉女于成”者也。至于臧否人物之论,甚足以招尤而损德。自顾其人能如许子将,方可操汝南之月旦,然犹一郡而已,未敢及乎天下也。不务反己而好评人,此今之君子所以终身不可与适道,不为吾友愿之也。

今春荐剡,几遍词坛,虽龙性之难驯,亦鱼潜之孔炤。乃申屠之迹,竟得超然,叔夜之书,安于不作,此则晚年福事。关中三友:山史辞病,不获而行;天生母病,涕泣言别;中孚至以死自誓而后得免,视老夫为天际之冥鸿矣。此中山水绝佳,同志之侣多欲相留避世。愚谓与汉羌烽火但隔一山,彼谓三十年来在在筑堡,一县之境,多至千馀,人自为守,敌难遍攻,此他省之所无,即天下有变而秦独完矣。未知然否?

常叹有名不如无名,有位不如无位。前读大教,谬相推许,而不知弟此来关右,不干当事,不立坛宇,不招门徒。西方之人或以为迂,或以为是。而同志之李君中孚,遂为上官逼迫,舁至近郊,至卧操白刃,誓欲自裁。关中诸君有以巨游故事言之当事,得为谢病放归。然后国家无杀士之名,草泽有容身之地,真所谓威武不屈。然而名之为累,一至于斯,可以废然返矣!

或曰:“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”,何欤?曰:君子所求者,没世之名,今人所求者,当世之名。当世之名,没则已焉,其所求者,正君子之所疾也,而何俗士之难寤欤?城郭沟池以为固,甲兵以为防,米粟刍茭以为守,三代以来,王者之所不废。自宋太祖惩五季之乱,一举而尽撤之,于是风尘乍起,而天下无完邑矣。我不能守,贼亦不能据,而椎埋攻剽之徒乃尽保于山中。于是四皓之商颜,刘、阮之天姥,凡昔日兵革之所不经,高真之所托迹者,无不为戎薮盗区。故避世之难,未有甚于今日。推原其故,而艺祖、韩王有不得辞其咎者矣。读书论世而不及此,岂得为“开拓万古之心胸”者乎?

南徐州别,三十六年,足下高论王霸,屈迹泥涂,读严武、隗嚣之句,未尝不为之三叹。弟白首穷经,使天假之年,不过一伏生而已,何敢望骐骥之后尘,而希千里之步?然以用世之才如君者,而犹沦落不偶,况硁鄙如弟,率彼旷野,死于道涂,固其宜也;奚足辱君子勤而之问乎?宣尼有言:“自南宫敬叔之乘我车也而道加行。”今之人情则异乎是。即有敬叔之车,而季、孟之流,不问杏坛之字;然一生所著之书,颇有足以启后王而垂来学者。《日知录》三十卷已行其八,而尚未惬意;《音学五书》四十卷,今方付之剞劂,其梨枣之工,悉出于先人之所遗,故国之馀泽,而未尝取诸人也。“君子之道,或出或处”,君年未老,努力加餐。

山史西来,得接赐札,并读《井记》。一门尽节,风教凛然,诚彤管之希闻,中垒所未记者矣。弟久客四方,年垂七十,形容枯槁,志业衰𬯎,方且逃名寂寞之乡,混迹渔樵之侣,不改效百泉、二曲为讲学授徒之事,亦乌有所谓门墙者乎?若乃过汝南而交孟博,至高密而访康成,则当世之通人伟士,自结发以来,奉为师友者,盖不乏人,而未敢存门户方隅之见也。《诗》曰:“风雨如晦,鸡鸣不已。”又曰:“乐彼之园,爰有树檀,其下维谷。他山之石,可以攻玉。”是则君子所以持己于末流,接人于广坐者,必有不求异而亦不苟同者矣。辱承来教,实获我心,率此报谢。


三代六经之音,失其传也久矣,其文之存于世者,多后人所不能通。以其不能通,而辄以今世之音改之,于是乎有改经之病。始自唐明皇改《尚书》,而后人往往效之,然犹曰“旧为某,今改为某”,则其本文犹在也。至于近日锓本盛行,而凡先秦以下之书率臆径改,不复言其旧为某,则古人之音亡而文亦亡,此尤可叹者也。开元十三年敕曰:“朕听政之暇,乙夜观书,每读《尚书·洪范》,至‘无偏无颇,遵王之义’,三复兹句,常有所疑,据其下文并皆协韵,惟颇一字实则不伦;又《周易·泰卦》中‘无平不陂’,《释文》云:‘陂字亦有颇音。’陂之与颇,训诂无别,其《尚书·洪范》‘无偏无颇’字宜改为陂。”盖不知古人之读义为我,而颇之未尝误也。《易·象传》:“鼎耳革,失其义也,覆公𫗧,信如何也。”《礼记·表记》:“仁者右也,道者左也;仁者人也,道者义也。”是义之读为我,而其见于他书者,遽数之不能终也。王应麟曰:“宣和六年诏:《洪范》复旧文为颇。”然监本犹仍其故,而《史记·宋世家》之述此书,则曰“毋偏毋颇”,《吕氏春秋》之引此书,则曰“无偏无颇”,其本之传于今者,则亦未尝改也。《易·渐》上九:“鸿渐于陆,其羽可用为仪。”范谔昌改陆为逵,朱子谓以韵读之良是。而不知古人读仪为俄,不与逵为韵也。《小过》上六:“弗遇过之,飞鸟离之。”朱子存其二说,谓仍当作“弗过遇之”,而不知古读离为罗,正与过为韵也。《杂卦传》:“《晋》昼也,《明夷》诛也。”孙奕改诛为昧,而不知古人读昼为注,正与诛为韵也。《楚辞·天问》:“简狄在台喾何宜,玄鸟致诒女何嘉。”后人改嘉为喜,而不知古人读宜为牛何反,正与嘉为韵也。《招魂》:“魂兮归来,北方不可以止些。增冰峨峨,飞雪千里些。归来归来,不可以久些。”五臣《文选》本作“不可以久止”。而不知古人读久为几,正与止为韵也。《老子》:“朝甚除,田甚芜,仓甚虚。服文采,带利剑,厌饮食,财货有馀,是为盗夸。”杨慎改为盗竽,谓本之《韩非子》,而不知古人读夸为刳,正与除为韵也。《淮南子·原道训》:“以天为盖,以地为舆。四时为马,阴阳为驺。乘云陵霄,与造化者俱。纵志舒节,以驰大区。”后人改驺为御(据吴才老《韵补》引此作驺),而不知古人读驺为邾,正与舆为韵也。《史记·龟策传》:“雷电将之,风雨迎之,流水行之。侯王有德,乃得当之。”后人改迎为送,而不知古人读迎为昂,正与将为韵也。太史公《自序》:“有法无法,因时为业;有度无度,因物与舍。”今《汉书·司马迁传》亦正作舍。而后人改为合,不知古人读舍为恕。正与度为韵也。《柏梁台诗》上林令曰:“去狗逐兔张罝罘。”今本改为罘罝,又改为罘罳,而不知古人读罘为扶之反,正与时为韵也。扬雄《后将军赵充国颂》:“在汉中兴,充国作武,赳赳桓桓,亦绍厥后。”五臣《文选》本改后为绪,而不知古人读后为户,正与武为韵也。繁钦《定情诗》:“何以结相于,金薄画搔头。”后人改于为投,而不知古人读头为徒,正与于为韵也。陆云《答兄平原诗》:“巍巍先基,重规累构。赫赫重光,遐风激骛。”今本改骛为鹫,而不知古人读构为故,正与骛为韵也。齐武帝《估客乐》:“昔经樊邓役,阻潮梅根冶。深怀怅往事,意满辞不叙。”今本改冶为渚,不知《宋书·百官志》:江南有梅根及冶塘二冶,而古人读冶为墅,正与叙为韵也。《隋书》载梁沈约《歌赤帝辞》:“齐醍在堂,笙镛在下,匪惟七百,无绝终古。”今本改古为始,不知“长无绝兮终古”,乃《九歌》之辞,而古人读下为户,正与古为韵也。《诗》曰:“泛彼柏舟,在彼中河。髧彼两髦,实惟我仪,之死矢靡他。”则古人读仪为俄之证也。《易·离》九三:“日昃之离,不鼓缶而歌,则大耋之嗟。”则古人读离为罗之证也。张衡《西京赋》:“徼道外周,千庐内附。卫尉八屯,巡夜警昼。”则古人读昼为注之证也。《诗》曰:“君子偕老,副笄六珈。委委佗佗,如山如河,象服是宜。子之不淑,云如之何。”则古人读宜为牛何反之证也。又曰:“何其久也,必有以也。”又曰:“吉甫燕喜,既多受祉。来归自镐,我行永久。”则古人读久为几之证也。左思《吴都赋》:“横塘查下,邑屋隆夸。长干延属,飞甍舛互。”则古人读夸为刳之证也。《汉书·叙传》:“舞阳鼓刀,滕公厩驺。颖阴商贩,曲周庸夫。攀龙附凤,并乘天衢。”则古人读驺为邾之证也。《庄子》:“不将不迎,应而不藏,故能胜物而不伤。”又曰:“无有所将,无有所迎。”则古人读迎为昂之证也。《曲礼》:“将适舍,求无固。”《离骚》:“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,忍而不能舍也。指九天以为正兮,夫惟灵修之故也。”则古人读舍为恕之证也。秦始皇《东观刻石文》:“常职既定,后嗣循业,长承圣治。群臣嘉德,祗诵圣烈,请刻之罘。”则古人读罘为扶之反之证也。《诗》曰:“予曰有疏附,予曰有先后;予曰有奔走,予曰有御侮。”则古人读后为户之证也。《史记·龟策传》:“今寡人梦见一丈夫,延颈而长头。衣元绣之衣而乘辎车。”则古人读头为徒之证也。《荀子》:“肉腐出虫,鱼枯生蠹。怠慢忘身,祸灾乃作。强自取柱,柔自取束。邪秽在身,怨之所构。”作、束并去声,则古人读构为故之证也。马融《广成颂》:“然后缓节舒容,裴徊安步,降集波罩。川衡、泽虞,矢鱼陈罟。兹飞、宿沙,田开、古冶。翚终葵,扬关斧。刊重冰,拨蛰户。测潜鳞,踵介旅。”则古人读冶为墅之证也。《诗》曰:“于以奠之,宗室牖下。谁其尸之,有齐季女。”则古人读下为户之证也。凡若此者,遽数之不能终也。

其为古人之本音而非叶韵,则陈第已辨之矣。若夫近日之锓本,又有甚焉。阮瑀《七哀诗》:“冥冥九泉室,漫漫长夜台。身尽气力索,精魂靡所能。”今本改能为回,不知《广韵》十六咍部元有能字,姚宽证之以《后汉书·黄琬传》:“欲得不能,光禄茂才。”以为不必是鳖矣。张说《陇右节度大使郭知运神道碑铭》:“河曲回兵,临洮旧防。手握金节,魂沈玉帐。千里送丧,三军凄怆。”《唐文粹》本改防为址,以叶上文喜、祉诸字,不知《广韵》四十一样部元有防字,而“峻岨塍,埒长城。豁险吞,若巨防,”已见于左思之《蜀都赋》矣。(卢照邻《奉使益州诗》:“峻岨埒长城,高标吞巨防。”正用《蜀都赋》语。今本《卢诗》改防为舫。)李白《日夕山中有怀诗》:“久卧名山云,遂为名山客。山深云更好,赏弄终日夕。月衔楼间峰,泉漱阶下石。素心自此得,真趣非外借。”今本改借为惜,(杜甫《郑典设自施州归》诗同。)不知《广韵》二十二昔部元有借字,而“伤美物之遂化,怨浮龄之如借”,已见于谢灵运之《山居赋》矣。凡若此者,亦遽数之不能终也(其详并见《唐韵正》本字下)

嗟夫!学者读圣人之经与古人之作,而不能通其音;不知今人之音不同乎古也,而改古人之文以就之,可不谓之大惑乎?昔者汉西平四年,议郎蔡邕奏求正定五经文字,乃自书丹于碑,使工镌刻,立于太学门外,后儒晚学咸取正焉。魏正始中,又立古文篆隶三字石经。自是以来,古文之经不绝于代。传写之不同于古者,犹有所疑而考焉。天宝初,诏集贤学士卫包改为今文,而古文之传遂泯,此经之一变也。汉人之于经,如先、后郑之释三《礼》,或改其音而未尝变其字。《子贡问乐》一章,错简明白,而仍其本文不敢移也,注之于下而已。所以然者,述古而不自专,古人之师传,固若是也。及朱子之正《大学》《系辞》,径以其所自定者为本文,而以错简之说注于其下,已大破拘挛之习。后人效之,《周礼》五官互相更易,彼此纷纭;《召南》《小雅》且欲移其篇第,此经之又一变也。闻之先人,自嘉靖以前,书之锓本虽不精工,而其所不能通之处,注之曰疑;今之锓本加精,而疑者不复注,且径改之矣。以甚精之刻,而行其径改之文,无怪乎旧本之日微,而新说之愈凿也。

故愚以为读九经自考文始,考文自知音始。以至诸子百家之书,亦莫不然。不揣寡昧,僭为《唐韵正》一书,而于《诗》《易》二经各为之音,曰《诗本音》,曰《易音》。以其经也,故列于《唐韵正》之前,而学者读之,则必先《唐韵正》而次及《诗》《易》二书,明乎其所以变,而后三百五篇与卦、爻、彖、象之文可读也。其书之条理最为精密,窃计后之人必有患其不便于寻讨,而更窜并入之者,而不得不豫为之说以告也。夫子有言:“齐一变至于鲁,鲁一变至于道。”今之《广韵》,固宋时人所谓菟园之册,家传而户习者也。自刘渊韵行,而此书几于不存。今使学者睹是书,而曰:自齐、梁以来,周颙、沈约诸人相传之韵固如是也,则俗韵不攻而自绌。所谓“一变而至鲁”也。又从是而进之五经三代之书,而知秦汉以下至于齐梁历代迁流之失,而三百五篇之诗,可弦而歌之矣,所谓“一变而至道”也。故吾之书,一循《广韵》之次第而不敢辄更,亦犹古人之意,且使下学者易得其门而入,非托之足下,其谁传之?今钞一帙附往,而考古之后,日知所无,不能无所增益,则此之书犹未得为完本也。

老弟虽上令伯之章,以我度之,未必见听。昔朱子谓陆放翁能太高,迹太近,恐为有力者所牵挽,不得全其志节,正老弟今日之谓矣。但与时消息,自今以往,别有机权,公事之馀,尤望学《易》。吾弟行年四十九矣,何必待之明岁哉?更希馀光下被,俾暮年迂叟得自遂于天空海阔之间,尤为知己之爱也。

接读来诗,弥增愧侧,名言在兹,不啻口出,古人有之。然使足下蒙朋党之讥,而老夫受虚名之祸,未必不由于此也。韩伯休不欲女子知名,足下乃欲播吾名于士大夫,其去昔贤之见,何其远乎?“人相忘于道术,鱼相忘于江湖”,若每作一诗,辄相推重,是昔人标榜之习,而大雅君子所弗为也。愿老弟自今以往,不复挂朽人于笔舌之间,则所以全之者大矣。

著述之家,最不利乎以未定之书传之于人。昔伊川先生不出《易传》,谓是身后之书,即如近日力臣札来,《五书》改正约有一二百处:《诗·祈父》“靡所<厂氏>止”,《小旻》“伊于胡<厂氏>”误作底,注云:十一荠,而不知其为五旨也,五经无底字,皆是<厂氏>字,惟《左传·襄二十九年》“处而不底”,《昭元年》“勿使有所壅闭湫底以露其体”,乃音丁礼反耳。今《说文》本<厂氏>字有下一画,误也。字当从氏。《诗》“周道如氏”,孟子引之作底,以氏<厂氏>音同而古亦可通也。今本误为底字。童而习之,并《诗》之氏字亦读为邸矣。《商颂·烈祖》诗上云“以假以享”,下云“来假来飨”,石经上作享,下作飨。欧阳氏曰:“上云以享者,谓诸侯皆来助享于神也;下云来飨者,谓神来至而歆飨也。”享飨二义不同,享者,下享上也,《书》曰“享多仪”,是也。飨者,上飨下也,《传》曰“五飨醴”是也。故《周颂》“我将我享”作享,“既右飨之”作飨;《鲁颂》“享以骍牺”作享,“是飨是宜”作飨。今《诗经》本周商二《颂》上下皆作享,非矣。举此二端,则此书虽刻成而未可刷印,恐有舛漏以贻后人之议。马文渊有言:“良工不示人以璞。”今世之人速于成书,躁于求名,斯道也将亡矣。前介眉札来索此,原一亦索此书并欲钞《日知录》,我报以《诗》《易》二书今夏可印,其全书再待一年,《日知录》再待十年;如不及年,(此年字如“赵孟不复年”之年),则以临终绝笔为定,彼时自有受之者,而非可豫期也。《诗》云:“如切如磋,如琢如磨。”此之谓也。

来书北山南史一联,语简情至,读而悲之。既已不可谏矣,处此之时,惟退惟拙,可以免患。吾行年已迈,阅世颇深,谨以此二字为赠。

子德书来云:“顷闻将特聘先生,外有两人。”此语未审虚实?“君子之道,或出或处”,鄙人情事与他人不同。先妣以三吴奇节,蒙恩旌表,一闻国难,不食而终,临没丁宁,有无仕异朝之训。辛亥之夏,孝感特柬相招,欲吾佐之修史,我答以果有此命,非死则逃。原一在坐与闻,都人士亦颇有传之者,耿耿此心,终始不变!幸以此语白之知交。前札中劝我无入都门及定卜华下,甚感此意。回环中腑,何日忘之!

于天空海阔之中,一旦为畜樊之雉,才华累之也。虽然,无变而度,无易而虑,古人于远别之时,而依风巢枝,勤勤致意,愿子之勿忘也。自今以往,当思中材而涉末流之戒,处钝守拙。孝标策事,无侈博闻;明远为文,常多累句。务令声名渐减,物缘渐疏,庶几免于今之世矣。若夫不登权门,不涉利路,是又不待老夫之灌灌也。

大家续孟坚之作,颇有同心;巨源告延祖之言,实为邪说。展读来札,为之怆然!吾昔年所蓄史事之书,并为令兄取去。令兄亡后,书既无存,吾亦不谈此事。久客北方,后生晚辈益无晓习前朝之掌故者。令兄之亡十七年矣,以六十有七之人,而十七年不谈旧事,十七年不见旧书,衰耄遗忘,少年所闻,十不记其一二。又当年牛、李、洛、蜀之事,殊难置喙。退而修经曲之业,假年学《易》,庶无大过,不敢以草野之人,追论朝廷之政也。然亦有一得之愚,欲告诸良友者。自庚申至戊辰邸报皆曾寓目,与后来刻本记载之书殊不相同。今之修史者,大段当以邸报为主,两造异同之论,一切存之,无轻删抹,而微其论断之辞,以待后人之自定,斯得之矣。割补《两朝从信录》尚在吾弟处,看完仍付来,此不过邸报之二三也。

衰疾渐侵,行须扶杖,南归尚未可期。久居秦晋,日用不过君平百钱,皆取办囊橐,未尝求人。过江而南,费须五倍,舟车所历,来往六千,求人则丧己,不求则不达,以此徘徊未果。华令迟君谋为朱子祠堂,卜于云台观之右,捐俸百金,弟亦以四十金佐之。七月四日买地,十日开土,中秋后即百堵皆作。然堂庐门垣,备制而已,不欲再起书院。惟祠中用主像,遵足下前谕,主题曰太师徽国文公朱子神位,像合用林下冠服,敢祈足下考订明确示之。

太夫人祠已建立否?委作记文,岂敢固辞,以自外于知己。顾念先妣以贞孝受旌,顷使舍侄于墓旁建一小祠,尚未得立,日夜痛心。若使不立母祠,而为足下之母作祠文,是为不敬其亲而敬他人矣。足下亦何取其人乎?贵地高人逸士甚不乏人,似不须弟;若谓非弟不可,则时乎有待,必鄙愿已就,方可泚笔耳。

先生已知盩厔之为危地,而必为是行,脱一旦有意外之警,居则不安,避则无地,有焚巢丧牛之凶,而无需沙出穴之利,先生将若之何?

至云置死生于度外,鄙意未以为然。天下之事,有杀身以成仁者;有可以死,可以无死,而死之不足以成我仁者。子曰:“吾未见蹈仁而死者也。”圣人何以能不蹈仁而死?时止则止,时行则行,而不胶于一。孟子曰:“大人者言不必信,行不必果。”于是有受免死之周,食嗟来之谢,而古人不以为非也。使必斤斤焉避其小嫌,全其小节,他日事变之来,不能尽如吾料,苟执一不移,则为荀息之忠,尾生之信,不然,或至并其斤斤者而失之,非所望于通人矣。承惓惓相爱之切,故复为此忠告,别有札与宪尼,嘱其恳留先生也。

仲复之言,自是寻常之见。虽然,何辱之有?《小星》《江汜》,圣人列之《召南》,而纪叔姬笔于《春秋》矣。或谓古人媵者皆侄娣,与今人不同。诚然。然《记》曰:“父母有婢子,甚爱之,虽父母没,没身敬之不衰。”夫爱且然,而况五十馀年之节行乎?使乡党之人谓诸母之为尊公媵者,其位也;其取重于后人,而为之受吊者,其德也。《易》曰:“利幽人之贞,未变常也。”诸母当之矣。君子以广大之心而裁物制事,当不尽以仲复之言为然。将葬,当以一牲告于尊公先生而请启土。及墓,自西上,不敢当中道;既窆,再告而后反。其反也,虞于别室,设座不立主,期而焚之。先祖有二妾,炎武所逮事。其亡也,葬之域外。此固江南士大夫家之成例,而亦《周官》冢人或前或后之遗法也。今诸母之丧,为位受吊,加于常仪,以报其五十馀年之苦节足矣。若遂欲祔之同穴,进列于左右之次,窃以为非宜。追惟生时“实命不同”,“莫敢当夕”之情,与夫今日葬之以礼,“没身敬之不衰”之义,固不待宋仲几、鲁宗人衅夏之对也。谨复。

朱子祠堂之举,适有机缘。今同令弟及诸君相视形势,定于观北三泉之右,择平敞之地,二水合流之所,建立一堡,止用地四五亩,缭以周垣,引泉环之,并通流堂下。前为石坊,列植松柏,内住居民三四家守之。虽所费不訾,但有百金即便兴工,不患无助。春仲弟自来视工。望作一家报,凡择地委人一切托之令弟允塞,仍移书报弟,速为措办可也。

华阴王君无异有诸母张氏,年二十六,其君与小君相继殁。无异以兄子为后,方四龄,张氏独守节以事太君。二十五年太君亡,又三十馀年年八十一,及见无异之曾孙而终。无异感其节,将为之发丧受吊而疑所服。仆以免服告之。读来教与无异书,未之许也。

窃惟礼经之言免者不一,而详其制有二焉。其重也,自斩至缌皆有免;其轻也,五世之亲为之袒免。夫五服之制,有冠有衰,免则无冠也。郑氏曰:以布广一寸,自项中而前,交于额上,却绕紒,如著参头矣。是故有免而衰者,有免而袒者;在五服之内则免而衰,五服之外则免而袒。袒者,非肉袒也,无衰,故谓之袒也。《传》言晋惠公获于秦,穆姬“使以免服衰绖逆”,是免而衰者矣。史言汉高为义帝发丧,“袒而大哭,兵皆缟素”,是无衰而袒者矣。今张氏之卒,无异将为之表其节而报其恩,其可以无服乎哉?童汪踦幼而勿殇,县贲父卑而有诔,国固有之,家亦宜然。请为之免而布素,既葬而除,敢以质之君子。若曰:“汏哉,叔氏,专以礼许人!”则吾岂敢。

华下有晦翁旧事,历五百馀年始得山史为之表章,又十二年,而炎武重游至此。及今不创,更待何人?今移买山之资,先作建祠之举。若改岁之初,旌驺至止,当于华下奉迎。白石清泉,共谈中愫,慰二载之阔悰,订千秋之大业,幸甚幸甚!至鄙人侨居之计,且为后图,而其在此,亦非敢拥子厚之皋比,坐季长之绛帐。倘逖听不察,以为自立坛坫,欲以奔走天下之人,则东林覆辙,目所亲见,有断断不为者耳!

新正已移至华下。祠堂书院之事,虽皆秦人为之,然吾亦须自买堡中书室一所,水田四五十亩,为饔飧之计。

秦人慕经学,重处士,持清议,实与他省不同。黄精、松花,山中所产,沙苑蒺藜,止隔一水,终日服饵,便可不肉不茗。然华阴绾毂关河之口,虽足不出户而能见天下之人,闻天下之事。一旦有警,入山守险,不过十里之遥。若志在四方,则一出关门,亦有建瓴之便。

今年三月,乘道途之无虞,及筋力之未倦,出崤函,观伊雒,历嵩少。亦有一二好学之士,闻风愿交,但中土饥荒,不能久留,遂旋车而西矣。彼中经营方始,固不能久留于外也。

犹子衍生前岁曾蒙青盼,今已随其师至关中,稍知礼法,不好嬉戏,竟立以为子。而昆山从弟子严连得二孙,又令荆妻抱其一,以为殇儿之后。桑榆末景,或可回三舍之戈。此间风俗大胜东方,虽未卜居,亦有安土之怀矣。

流寓关华,已及二载。幸得栖迟泉石,不与弓旌。而此中一二绅韦,颇知重道。管幼安之客公孙,惟说六经之旨;乐正裘之友献子,初无百乘之家。若使戎马不生,弦歌无辍,即此可为优游卒岁之地矣。惟是筋力衰𬯎,山川缅邈。获麟西野,粗成拨乱之书;化鹤东州,未卜归来之日。言念邦族,憬然如何?

昔年过访尊公于江村寓舍中,其时以去国孤踪,相逢话旧。遇声子于郑郊,久谙家世;和渐离于燕市,窃附风流。雹散蓬飘,忽焉二纪,东西南北,音信阙如。为天涯独往之人,类日暮倒行之客。乃者发函伸纸,如见故人,问道论文,益征同志,信后生之可畏,知斯道之不亡。至于鄙俗学而求六经,舍春华而食秋实,则为山覆篑,当加进往之功;祭海先河,尤务本原之学。老夫耄矣,何足谘询?而况二十年前已悔久焚之作乎?重违来旨,辄布区区。

人之为学,不日进则日退。独学无友,则孤陋而难成;久处一方,则习染而不自觉。不幸而在穷僻之域,无车马之资,犹当博学审问,古人与稽,以求其是非之所在,庶几可得十之五六。若既不出户,又不读书,则是面墙之士,虽子羔、原宪之贤,终无济于天下。子曰:“十室之邑,必有忠信如丘者焉,不如丘之好学也。”夫以孔子之圣,犹须好学,今人可不勉乎?

圣人所闻所见,无非《易》也。若曰扫除闻见,并心学《易》,是《易》在闻见之外也。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,皆所以告人行事,所谓“拟之而后言,议之而后动”者也。若夫“堕枝体,黜聪明”,此庄周、列御寇之说,《易》无是也。

孔子之删述六经,即伊尹、太公救民于水火之心,而今之注虫鱼、命草木者,皆不足以语此也。故曰:“载之空言,不如见诸行事。”夫《春秋》之作,言焉而已,而谓之行事者,天下后世用以治人之书,将欲谓之空言而不可也。愚不揣,有见于此,故凡文之不关于六经之指、当世之务者,一切不为。而既以明道救人,则于当今之所通患,而未尝专指其人者,亦遂不敢以辟也。

《诗》三百篇即古人之韵谱。经之与韵,本无二也,病在后之学者执韵而论经;其不能通,则改经而就韵。夫道若大路然,安用此多岐乎?休文之四声,神珙之翻切,三代之所未有也。颜师古、章怀太子始有叶韵之说,而汉以前亦未之有也。乃援今而议古,焉得不圆凿而方枘乎?且经学自有源流,自汉而六朝而唐而宋,必一一考究,而后及于近儒之所著,然后可以知其异同离合之指。如论字者必本于《说文》,未有据隶楷而论古文者也,已僭成一书,今先刻《音论》附往。

君子将立言以垂于后,则其与平时之接物者不同。孔子之于阳货,盖以大夫之礼待之,而其作《春秋》则书曰盗。又尝过楚,见昭王,当其问答,自必称之为王,而作《春秋》则书:“楚子轸卒。”黜其王,削其葬。其从众而称之也,不以为阿;其特书而黜之也,不以为亢,此孔子所以为圣之时也。孟子曰:“庸敬在兄,斯须之敬在乡人。”今子欲以一日之周旋,而施诸久远之文字,无乃不知《春秋》之义乎?

生平所见之友,以穷以老而遂至于衰颓者,十居七八。赤豹,君子也,久居江东,得无有陨获之叹乎?昔在泽州,得拙诗,深有所感,复书曰:“老则息矣,能无倦哉?”此言非也。夫子“归与归与”,未尝一日忘天下也。故君子之学,死而后已。

每接谈论,不无感触,夜来梦作一书与执事曰:“过蒲而称子路,之平陆而责距心。”嗟乎!梦中之心,觉时之心也;匹夫之心,天下人之心也。今将暂别贵地,民生利病望悉以见教。人虽微,言虽轻,或藉之而重。

引古筹今,亦吾儒经世之用,然此等故事,不欲令在位之人知之。今日之事,兴一利便是添一害,如欲行沁水之转般,则河南必扰;开胶、莱之运道,则山东必乱矣。

目击世趋,方知治乱之关必在人心风俗,而所以转移人心,整顿风俗,则教化纪纲为不可阙矣。百年必世养之而不足,一朝一夕败之而有馀。

尝谓今人纂辑之书,正如今人之铸钱。古人采铜于山,今人则买旧钱,名之曰废铜,以充铸而已。所铸之钱既已粗恶,而又将古人传世之宝,舂锉碎散,不存于后,岂不两失之乎?承问《日知录》又成几卷,盖期之以废铜。而某自别来一载,早夜诵读,反复寻究,仅得十馀条,然庶几采山之铜也。

顷过里第,见家道小康,诸郎成立,甚慰。然自此少游之计多,而伏波之志减矣。况局守一城,无豪杰之士可与共论,如此则志不能帅气,而衰钝随之。敢以一得之愚献诸执事。某虽学问浅陋,而胸中磊磊,绝无阉然媚世之习,贵郡之人见之,得无适适然惊也?

吾辈学术,世人多所不达,一二稍知文字者,则又自愧其不如。不达则疑,不如则忌,以故平日所作,不甚传之人间。然老矣,终当删定一本,择友人中可与者付之尔。

读来论为之感叹!自北平、南昌二变以后,一代规模于“宗子维城”四字,竟不复讲。至崇祯之时,人心已去,虽使亲王典兵,其能者不过如汉之陈王宠,下者则唐之覃王嗣周、延王戒丕而已。积轻之势固不能有所树立,而变故萌生,难可意料,谁肯独创非常,建房琯之策者哉?虽然,苻坚不过氐酋伪主,而其疏属尚有苻登。诚得此论而用之,未必无一二才杰之士自兹而奋发也。

每接高谈,无非方人之论。子曰:“三人行,必有我师焉,择其善者而从之,其不善者而改之。”执事之意其在于斯乎?然而子贡方人,子曰:“赐也贤乎哉?夫我则不暇。”是则圣门之所孳孳以求者,不徒在于知人也。《论语》二十篇,惟《公冶长》一篇多论古今人物,而终之曰:“已矣乎!吾未见能见其过而内自讼者也。”又曰:“十室之邑,必有忠信如丘者焉;不如丘之好学也。”是则论人物者,所以为内自讼之地;而非好学之深,则不能见己之过;虽欲改不善以迁于善,而其道无从也。记此二章于末,其用意当亦有在,愿与执事详之。

古之疑众者行伪而坚,今之疑众者行伪而脆,其于利害得失之际,且不能自持其是,而何以致人之信乎?故今日好名之人皆不足患,直以凡人视之可尔。

初为此诗,不过具宾主一夕之谈尔。后之作者递相祖袭,无乃失寿陵之本步乎?海内不乏能言之士,区区何足相师,惟自出己意,乃敢许为知音者耳。

君诗之病在于有杜,君文之病在于有韩、欧。有此蹊径于胸中,便终身不脱依傍二字,断不能登峰造极。

宋史》言刘忠肃每戒子弟曰:“士当以器识为先,一命为文人,无足观矣。”仆自一读此言,便绝应酬文字,所以养其器识而不堕于文人也。悬牌于室,以拒来请,人所共见,足下尚不知耶?抑将谓随俗为之,而无伤于器识耶?中孚为其先妣求传再三,终已辞之,盖止为一人一家之事,而无关于经术政理之大,则不作也。

韩文公文起八代之衰,若但作《原道》、《原毁》、《争臣论》、《平淮西碑》、《张中丞传后序》诸篇,而一切铭状概为谢绝,则诚近代之泰山北斗矣。今犹未敢许也。此非仆之言,当日刘叉已讥之。

弹琵琶侑酒,此倡女之所为,其职则然也。苟欲请良家女子出而为之,则艴然而怒矣。何以异于是?

某君欲自刻其文集以求名于世,此如人之失足而坠井也。若更为之序,岂不犹之下石乎?惟其未坠之时,犹可及止;止之而不听,彼且以入井为安宅也。吾已矣夫!

郑康成以七十有四之年,为袁本初强之到元城,卒于军中。而曹孟德遂有郑康成行酒、伏地气绝之语,以为本初罪状。后之为处士者,幸无若康成;其待处士者,幸无若本初。

井叔于崇福宫故址建祠筑垣,以祀宋提举崇福宫十有四公,可谓合礼(韩公维、吕公诲、司马公光、程公颐、颢、刘公安世、范公纯仁、杨公时、李公纲、李公邴、朱公熹、倪公思、王公居安、崔公与之)。今介石复建一堂于此祠之前,而迁二程、朱子之位于中,奉之以为一院之主。

其尊师重学之意,非不甚至,但其中若韩公、吕公、司马公、刘公,皆与二程同时,而官品多在二程之上,以朱子视之,则皆前辈也。杨龟山先生,又朱子师之师也。同一祠秩,非有所分别也,而俨然独处于前堂,使诸公并世而生,必不安于其位也。夫鬼神之情,人之情也。子曰:“未能事人,焉能事鬼。”窃谓宜仍井叔之旧,而别建一祠以奉程、朱,庶乎得之。

能文不为文人,能讲不为讲师,吾见近日之为文人、为讲师者,其意皆欲以文名,以讲名者也。子不云乎:“是闻也,非达也,默而识之。”愚虽不敏,请事斯语矣。

顷者东方友人书来,谓弟盍亦听人一荐,荐而不出,其名愈高。嗟乎!此所谓钓名者也。今夫妇人之失所天也,从一而终,之死靡慝,其心岂欲见知于人哉?然而义桓之里,称于国人,怀清之台,表于天子,何为其莫之知也?若曰:必待人之强委禽焉而力拒之,然后可以明节,则吾未之闻矣。

君子之为学,以明道也,以救世也。徒以诗文而已,所谓“雕虫篆刻”,亦何益哉!某自五十以后,笃志经史,其于音学深有所得。今为《五书》以续三百篇以来久绝之传,而别著《日知录》上篇经术,中篇治道,下篇博闻,共三十馀卷。有王者起,将以见诸行事,以跻斯世于治古之隆,而未敢为今人道也。向时所传刻本,乃其绪馀耳。


泰山之西南麓有宋天书观,大中祥符年间建,后废为碧霞元君之宫,前一殿奉元君。万历中,尊孝定皇太后为九莲菩萨,构一殿于元君之后奉之。崇祯中,尊孝纯皇太后为智上菩萨,复构一殿于后奉之。乃更名曰圣慈天庆宫,而按察使左佩玄为之碑。宫成于十七年之三月,神京沦丧,即此月也。

窃惟经传之言曰:“为之宗庙,以鬼享之。”又曰:“为天子父,尊之至也。”孔子论政必也正名。昔自明太祖皇帝之有天下也,命岳渎神祇并革前代之封,正其称号。而及其末世,至以天子之母,太后之尊若不足重,而必假西域胡神之号以为崇,岂非所谓国将亡而听于神者耶?然自国破以后,宗庙山陵之所在,樵夫牧竖且或过而慢焉,而此二殿独以托于泰山之麓,元君之宫,焚香上谒者无敢不合掌跪拜,使正名之曰皇太后,固未必其能使天下之人虔恭敬畏之若此。是固大圣人之神道设教,使民由之而不知者乎?其与宋之托天书以夸契丹者,相去远矣。以其事为国史之所不及载,故序而论之,俾后之人有以览焉。

呜呼!自治道愈下而国无强宗;无强宗,是以无立国;无立国,是以内溃外畔而卒至于亡。然则宗法之存,非所以扶人纪而张国势者乎?

余至闻喜县之裴村,拜于晋公之祠,问其苗裔,尚一二百人,有释耒而陪拜者。出至官道旁,读唐时碑,载其谱牒世系,登陇而望,十里之内邱墓相连,其名字官爵可考者尚百数十人。

盖近古氏族之盛,莫过于唐,而河中为唐近畿地。其地重而族厚,若解之柳,闻喜之裴,皆历任数百年,冠裳不绝。汾阴之薛凭河自保于石虎、苻坚割据之际,而未尝一仕其朝。猗氏之樊、王举义兵以抗高欢之众,此非三代之法犹存,而其人之贤者又率之以保家亢宗之道,胡以能久而不衰若是?

自唐之亡,而谱牒与之俱尽。然而裴枢辈六七人犹为全忠所忌,必待杀之白马驿而后篡唐,氏族之有关于人国也如此。至于五代之季,天位几如弈棋,而大族高门,降为皂隶。靖康之变,无一家能相统帅以自保者。夏县之司马氏举宗南渡,而反其里者,未百年也。

呜呼!此治道之所以日趋于下,而一旦有变,人主无可仗之大臣,国人无可依之巨室,相率奔窜,以求苟免,是非其必至之势也与?是以唐之天子,贵士族而厚门荫,盖知封建之不可复,而寓其意于士大夫,以自卫于一旦仓黄之际,固非后之人主所能知也。

予尝历览山东、河北,自兵兴以来,州县之能不至于残破者,多得之豪家大姓之力,而不尽恃乎其长吏。及至河东,问贼李自成所以长驱而下三晋之故,慨焉伤之。或言曰:崇祯之末,辅臣李建泰者,曲沃人也。贼入西安,天子临朝而叹。建泰对言:“臣郡当贼冲,臣请率宗人乡里出财百万,为国家守河。”上大喜,命建泰督师,亲饯之正阳门楼。举累朝所传之御器而酌之酒,因以赐之。未出京师,平阳、太原相继陷,建泰不知所为。师次真定,而贼已自居庸入矣。

此其人材之凡劣,固又出于王铎、张濬之下(二人皆唐末宰相,统师出讨而败绩者),而上之人无权以与之,无法以联之,非一朝一夕之故矣。乃欲其大臣者以区区宰辅之虚名,而系社稷安危之命,此必不可得之数也。《周官》:“太宰以九两系邦国之民,五曰宗,以族得民。”观裴氏之与唐存亡,亦略可见矣。夫不能复封建之治,而欲藉士大夫之势以立其国者,其在重氏族哉!其在重氏族哉!

自青州而西三十馀里,淄水之东,牛山之左,大道之南,穹然而高者,四大冢焉。郦道元《水经注》曰:“水南山下有四冢,方基圆坟,咸高七尺。东西直列,是田氏四王冢也。”

余考田氏之称王者五,而王建迁于共以死,所谓四王,则威、宣、湣、襄是矣。威、宣二王当齐全盛之日,其厚葬固宜;独是湣王杀死于莒,齐之七十馀城皆已为燕,田氏之绝而无主者五年,而田单以一邑之兵,一战破燕,收数千里之地,而迎王子于城阳之山中。其时君臣新立,人民新定,死者未吊,伤者未起,反故王之丧于莒而葬之,其制不少杀于威、宣二王之旧。吾是以知襄王之孝,田单之忠,而三代以下之为人臣子者莫能及也。吾尝考地理之志,有周厉王之墓,在霍州东北。王流于彘,卒且葬焉。宣王即位而未之能复也。诗人志之曰:“韩侯取妻,汾王之甥。”厉王也而谓之汾王,刺宣王也。故厉王称汾,而湣王不称莒也,是襄王之孝也。或曰:厚葬,非礼也。子奚取焉?曰:此常论也。乃齐之二王既以为故事矣。宋元公告其群臣,请无及先君,而仲几不可,又况于处变之日乎?然则后之人君,不幸而遇国家之变,其如齐之襄王,其如周之宣王,请择于斯二君者。

五台山在五台县东北一百二十里,西北距繁峙县一百三十里。

史炤《通鉴注》曰:“五台山在代州五台县,山形五峙,相传以为文殊示现之地。”《华严经疏》云:“清凉山者,即代州雁门五台山也。岁积坚冰,夏仍飞雪,曾无炎暑,故曰清凉。五峰耸出,顶无林木,有如垒土之台,故曰五台。”馀考昔人之言五台者过侈,有谓:环基所至五百馀里;有谓:四埵去中台各一百二十里,东埵为赵襄子所登,以临代国;南埵为帝尧遭洪水系舟之处;北埵夏屋山,后魏孝文驻跸之所;西埵天池,隋炀帝避暑之龙楼凤阁者。皆太广远而失其实。惟今《山志》所言五台者近是。北台最高,后人名之叶斗峰。有龙湫,其东二十里为华严岭。又东二十里为东台,上可观日出,其东为龙泉关路。自北台而南二十里为中台,其巅西北有太华泉。又西十五里为西台,其西叠嶂数十里,北有秘魔崖,东南有清凉岭,惟南台稍远,去中台可五十里。五峰周遭如城,其巅风甚烈,不可居。而佛寺之大者五六皆在谷中,其地寒不生五谷,木有松无柏,亦有民人以樵采射猎为业。在古建国时当为林麓之地,中代以下,而吾人之逃于佛者居焉,于是山始名而亦遂为其教之所有。然馀考之:五台在汉为虑虒县,而山之名始见于齐。其佛寺之建,当在后魏之时,而彼教之人以为摄摩腾自天竺来此,即居是山。不知汉孝明图像之清凉台在雒阳而不在此也。余又考之:《北齐书》但言:突厥入境,代忻二牧马数万匹在五台山北柏谷中避贼。《隋书》但言:卢太翼逃于五台山,地多药物,与弟子数人庐于岩下,萧然绝世,以为神仙可致而已。至《唐书·王缙传》始言:五台山有金阁寺,铸铜为瓦,涂金于上,照耀山谷,费钱巨亿万。缙为宰相,给中书符牒,令台山僧数十人分行郡县,聚徒讲说以求货利,于是此山名闻外夷。至吐蕃遣使求五台山图,见于敬宗之纪。而《五代史》则书:有胡僧游五台山,庄宗遣中使供顿,所至倾动城邑。又书:五台山僧继颙为刘承钧鸿胪卿,能讲《华严经》,四方供施多积蓄以佐国用。五台当契丹界上,继颙常得其马以献,号“添都马”。《元史》则书:武宗至大二年,二月癸亥,皇太后幸五台山。三月己丑,令高丽王随太后之五台山。英宗至治二年,五月甲申,车驾幸五台山,庚寅,星于五台山。

夫以王缙之为相,庄宗、武宗、英宗之为君,其事亦可知矣。然此皆《山志》所不载;问之长老,亦无有知其迹者。此在三四百年之间,而不能记述已如是矣,而况于摩腾之始来,文殊之示现乎?其山中雨夜时吐光焰。《易》曰:“泽中有火革。”深山巨壑无佛之处亦往往有之,不足辨。呜呼!韩公《原道》之作,至于“人其人,火其书,庐其居”,而李文饶为相,能使张仲武封刀付居庸关,而不敢纳五台之逃僧。盖君子之行王道者,其功至于如此。而吾以为当人心沈溺之久,虽圣人复生,而将有所不能骤革,则莫若择夫荒险僻绝之地,如五台山者而处之,不与四民者混,犹愈于纵之出没于州里之中,两败而不可禁也。作《五台山记》。

忠臣义士,性也,非慕其名而为之。名者,国家之所以报忠臣义士也。报之而不得其名,于是姑以其事名之,以为后之忠臣义士者劝,而若人之心何慕焉,何恨焉。平原君朱建之子骂单于而死,而史不著其名;田横之二客自刭以从其主,而史并亡其姓。录其名者而遗其晦者,非所以为劝也。谓忠义而必名,名而后出于忠义,又非所以为情也。

余过昌黎,其东门有拽梯郎君祠,云:方东兵之入遵化,薄京师,下永平而攻昌黎也,俘掠人民以万计,驱使之如牛马。是时昌黎知县左应选与其士民婴城固守,而敌攻东门甚急。是人者为敌舁云梯至城下,登者数人,将上矣,乃拽而覆之。其帅磔诸城下。积六日不拔,引兵退,城得以全。事闻,天子立擢昌黎知县为山东按察司,佥事丞以下迁职有差。又四年,武陵杨公嗣昌以巡抚至,始具疏上请,邑之士大夫皆蒙褒叙,民兵死者三十六人立祠祀之。而杨公曰:“是拽梯者虽不知何人,亦百夫之特。”乃请旨封为拽梯郎君,为之立祠。呜呼!吾见今日亡城覆军之下,其被俘者,虽以贵介之子,弦诵之士,且为之刈薪刍,拾马矢,不堪其苦而死于道路者何限也!而郎君独以其事著。吾又闻奢寅之攻成都也,一铳手在贼梯上,得间向城中言曰:“我良民也,贼以铁索系我守梯,我仰天发铳,未尝向官军也。今夜贼饮必醉,可来救我。”官军如其言,夜出斫营,火其梯,贼无得脱者,而铳手死矣。若然,忠臣义士岂非本于天性者乎?郎君之祠且二十馀年,而幸得无毁,不为之记,无以传后。张生庄临,亲其事者也。故以其言书之。

旧中涓范君养民,以崇祯十七年夏自京师徒步入华山为黄冠。数年,始克结庐于西峰之左,名曰复庵。华下之贤士大夫多与之游,环山之人皆信而礼之。而范君固非方士者流也。幼而读书,好《楚辞》诸子及经史,多所涉猎,为东宫伴读。方李自成之挟东宫二王以出也,范君知其必且西奔,于是弃其家走之关中,将尽厥职焉。乃东宫不知所之,而范君为黄冠矣。

太华之山,悬崖之巅,有松可荫,有地可蔬,有泉可汲,不税于官,不隶于宫观之籍。华下之人或助之材,以创是庵而居之。有屋三楹,东向以迎日出。余尝一宿其庵,开户而望大河之东,雷首之山,苍然突兀,伯夷、叔齐之所采薇而饿者,若揖让乎其间,固范君之所慕而为之者也。自是而东,则汾之一曲,绵上之山,出没于云烟之表,如将见之。介子推之从晋公子,既反国而隐焉,又范君之所有志而不遂者也。又自是而东,太行、碣石之间,宫阙山陵之所在,去之茫茫而极望之不可见矣。相与泫然,作此记,留之山中。后之君子登斯山者,无忘范君之志也。

古之人所以传于其后者,不以其名而以其实,不以其天而以其人。以其名,以其天者,世人之所以为荣;以其实,以其人者,君子之所修而不敢怠也。

晋生文煜,关中之通士也。名其堂曰贞烈,而请为之记。其言曰:“余之祖妣,临潼王府镇国中尉怀墀女也。归于晋,生余考及二姑。年十九而余祖考亡,余考方四岁,守节不二,迄六十有八而终。崇祯末巡按御史金公毓峒以事上闻,请行旌表。命未下而寇至,二姑死焉,故堂以贞烈名也。”余又读朝邑李君楷所为传,则二姑者,一适西安右卫昭信校尉王弘祖,一适临潼王府奉国中尉谊濋,并封安人。早寡,寇至之日,各自投于井。长姑之子寅年十三,从焉。盖三世而其节不陨,可无愧其名也已。史言郭昌娶真定恭王女,号郭主。主虽王家女,而好礼节俭,有母仪之德,生光武郭皇后。此特居室之常行尔,而当时称之,史册载之,其后郭后虽出,而东海恭王犹得保其馀庆,以垂于后嗣。乃晋氏之先祖妣其治家如郭主,加以柏舟之节,其女与外孙守死不辱,有卓绝之殊轨焉。属当岸谷之变,门户衰微,无能光大其业,使声闻烜赫,传之彤管,而仅以一堂之名托之文字,以示子孙不忘,此又其遇之悬于天,“实命不同”,而可为悲悼者也!然君子之为教,于家有百世之规,而不以一时之所遇为兴替。《易》不云乎:“《家人》,利女贞。”自今以往,晋氏之为女者必贞,以宜其家;为子者必孝于亲,必忠于君,以显于其国;则受介福于王母以大其门者,不在其身,将在其子孙。而斯堂之名,永世弗坠,必有继中垒而修列女之传者焉。余濡笔俟之矣。

天下之事,盛衰之形,众寡之数,不可以一定,而君子则有以待之。所以抚盛而合众者,中人以上之所能。若夫为盛于衰,治众于寡,孑然一身之日,而有万人百世之规,非大心之君子莫克为之矣。古之君子,虑先人之德久而弗昭,于是为之祠堂以守之,其盛者及于始祖。古之君子,虑宗人之涣而无统,于是岁合子姓于祠而教之孝;奠爵献俎,毕而馂食,以教之礼。其子孙之众,或至于数千百人,此祠堂之所由兴,而祭法之所由传也。

常熟杨子常先生,通经之士。于先朝之末,由训导除都昌知县,未任,以疾归,而遭国变,至于今,先生年七十有二矣。先有一子,年二十馀以卒,晚得一子又殇,而其兄子亦中岁夭折。今其族孙之在者,不过二十馀人。其先世自关中来,祖、父并为农,风尚朴质。高祖以上,不能举其讳字。自迁常熟以来,复无显者,及先生始仕宦。今白首老矣,无亲子孙。夫人之情,于身且若此,遑恤其后乎?而先生曰:“不然。吾父虽农,在里中颇能言民疾苦,以达于县吏。而除其菑,当不至于无嗣。以五服之间,得一二十人,以合其欢而教之以孝以礼,岂必其中无能学以大其宗者。以吾之年虽老且独,而幸有薄田之入,为先祖父所遗,可以举先人未行之事而传之其后人。”于是即祖墓之旁,建屋三楹,为祠堂,以奉其先人并诸父兄子姓之亡者。其下为田若干亩,以供岁时之祭。定其仪,秩其品,简而文,约而不陋。曰:“及吾身存,与诸孙行礼其中,使诸孙之继我,如今日焉,先德其毋坠已。”又于其墓之旁植木开河通水,凡世俗所为安死利生之法无不备,此非所谓衰而有盛之心,寡而能众之事者乎?《易》曰:“可大则贤人之业。”《传》曰:“人定能胜天。”吾以卜杨氏之昌于其后,必也。承先生之命而为之记。

昔者孔子既没,弟子录其遗言以为《论语》,而独取有子、曾子之言次于卷首,何哉?夫子所以教人者,无非以立天下之人伦,而孝弟,人伦之本也;慎终追远,孝弟之实也。甚哉,有子、曾子之言似夫子也。是故有人伦,然后有风俗,有风俗,然后有政事,有政事,然后有国家。先王之于民,其生也,为之九族之纪,大宗小宗之属以联之;其死也,为之疏衰之服,哭泣殡葬虞附之节以送之;其远也,为之庙室之制,禘尝之礼,鼎俎笾豆之物以荐之;其施之朝廷,用之乡党,讲之庠序,无非此之为务也。故民德厚而礼俗成,上下安而暴慝不作。

自三代以下,人主之于民,赋敛之而已尔,役使之而已尔,凡所以为厚生正德之事,一切置之不理,而听民之所自为,于是乎教化之权常不在上而在下。两汉以来,儒者之效亦可得而考矣。自二戴之传,二郑之注,专门之学以礼为宗,历三国、两晋、南北、五季干戈分裂之际而未尝绝也。至宋程、朱诸子卓然有见于遗经,而金元之代,有志者多求其说于南方以授学者。及乎有明之初,风俗淳厚,而爱亲敬长之道达诸天下。其能以宗法训其家人,而立庙以祀,或累世同居,称之为义门者,亦往往而有。十室之忠信,比肩而接踵,夫其处乎杂乱偏方闰位之日,而守之不变,孰劝帅之而然哉?国乱于上而教明于下。《易》曰:“改邑不改井。”言经常之道,赖君子而存也。呜呼!至于今日而先王之所以为教,贤者之所以为俗,殆澌灭而无馀矣!列在搢绅而家无主祏,非寒食野祭则不复荐其先人;期功之惨,遂不制服,而父母之丧,多留任而不去;同姓通宗而不限于奴仆;女嫁,死而无出,则责偿其所遣之财;昏媾异类而胁持其乡里,利之所在,则不爱其亲而爱他人,于是机诈之变日深,而廉耻道尽。其不至于率兽食人而人相食者几希矣!昔春秋之时,弑君三十六,亡国五十二,而秉礼之邦,守道之士不绝于书,未若今之滔滔皆是也。此五帝三王之大去其天下,而乾坤或几乎息之秋也。又何言政事哉!

吾友华阴王君弘撰,邻华先生之季子,而为征华先生后者也。游婺州,二年而归,乃作祠堂以奉其始祖,聚其子姓而告之以尊祖敬宗之道。其乡之老者喟然言曰:不见此礼久矣,为之兆也,其足以行乎?孟子有言:“恻隐之心,仁之端也。”夫躬行孝弟之道,以感发天下之人心,使之惕然有省,而观今世之事若无以自容,然后积污之俗可得而新,先王之教可得而兴也。王君勉之矣。

予居苏之昆山,崇祯初,先师庙东西两庑坏。予时为博士弟子,一日过之,见神位在瓦砾中,与同学二三生拾取,命工修完,奉之东斋,告于邑之长官。越二年,始复其故。因考《史记》《家语》及今代阙里之书,多有不同,以《大明会典》为定。而友人归生庄作《两庑位次考》一通,受而藏之几五十年。来关中,得郃阳宁生浤丁《祭考义》,亦崇祯中作,大略相同。然两庑位东西相对,以次列及门弟子毕,而后及左氏、公羊、穀梁三子暨汉以下诸儒,此旧制也。嘉靖九年,采诸臣之议,有黜者,有改祀者,于是东庑之弟子三十三,而西庑二十九。左丘明跻秦非之上,伏胜跻颜哙之上,孔安国跻穀梁梁赤之上,而自此以下,时代先后大率倒误。当日东西之位仍如旧次,虽有阙者而不复更移,盖亦知二郑、贾、服诸儒传经之功不可没,而有待于异日之重议,此秉礼者之微意也。予恐后之人不知,而欲循时代以正东西之次,又悲夫亡友之遗墨犹存,而不获共论此也,乃书其末,以俟后人。归生名庄,更名祚明,工草隶,为东吴高士。

余既表《广韵》而重刻之,以见自宋以前所传之韵如此,然惜其书之不完也。

《路史》曰:“周有井伯,《广韵》曰:子牙后。”今井下无此文。又曰:“《广韵》云:汉有䣙城后。”今䣙字灰等二韵两收而亦无此文。又引䣙下云:“乡名,在右扶风。”而今灰韵注但“乡名”二字。《困学纪闻》曰:“《广韵》以贲为姓,古有勇士贲育。”今贲下但“亦姓”二字。又曰:“《广韵》云:《后蜀录》有法部尚书屯度。”又曰:“《广韵》引《何氏姓苑》有:‘况姓,庐江人。’”今屯下、况下但“又姓”二字。《礼部韵略》引《广韵》佊字注云:“《论语》:子西佊哉。”轲字注云:“孟子居贫感轲,故名轲,字子居。”今并无此文。又注鼮字云:“汉光武得此鼠,窦攸识之。《广韵》以为终军,误。”今亦无终军之文也。太原傅山曰:“宋姚宽《战国策后序》引《广韵》七事:晋有大夫芬质,芈干者著书显名,安陵丑,雍门中大夫蓝诸,晋有亥唐,赵有大夫肁贾,齐威王时有左执法公旗蕃。”盖注中凡言又姓者,必以其人实之,而今书皆无其文。又史炤《通鉴释文》所引《广韵》,其不载于今书者亦多也。十干皆引《尔雅》岁阳,而戊下不引著雍。又考之《玉海》,言《广韵》凡二万六千一百九十四言,注一十九万一千六百九十二字。今仅二万五千九百二言,注一十五万三千四百二十一字。则注之删去者,三万八千二百七十一,而正文亦少二百九十二言矣。又《文献通考》曰有陆法言、长孙讷言、孙愐三序,今止愐序。又言首载景德、祥符敕牒,今亦无之,则亦后人删去之矣。其幸而存者,天之未丧斯文也。呜呼,惜哉!

吾读《宋史·忠义传》至于陈遘,史臣以其婴城死节,而经制钱一事为之减损其辞,但云天下至今有经总制钱名,而不言其害民之罪,又分其咎于翁彦国。愚以为不然。

《鹤林玉露》曰:“宣和中,大盗方腊扰浙东,王师讨之。命陈亨伯(宋人讳高宗嫌名,称其字曰亨伯)以发运使经制东南七路财赋,因建议如卖酒、鬻糟、商税、牙税,与头子钱、楼店钱皆少增其数,别历收系,谓之经制钱。其后卢宗原颇附益之,至翁彦国为总制使,仿其法,又收赢焉,谓之总制钱。靖康初,诏罢之。军兴,议者请再施行,色目寝广,视宣和有加焉。以迄于今,为州县大患。初,亨伯之作俑也,其兄闻之,哭于家庙。谓剥民敛怨,祸必及子孙。其后叶正则作《外稿》,谓必尽去经总钱,而天下乃可为,治平乃可望也。”然则宋之所以亡,自经总制钱,而此钱之兴,始于亨伯。虽其固守中山,一家十七人为叛将所害,而不足以偿其剥民之罪也。孔子述古书之文,凡纣之臣附上而仇敛者,虽飞廉之死,不得与于三仁之列。若亨伯之为此也,其初特一时权宜之计,而遗祸及于无穷。是上得罪于艺祖、太宗,下得罪于生民,而断脰决腹,一暝于中山,不过匹夫匹妇之为谅而已,焉得齿于忠义哉!知此,然后天下之为人臣者,不敢怀利以事其君,而但以一死自托于忠臣之列矣。

崇祯十四年二月辛亥,贼陷汝州,知州钱君死之。

君讳祚征,字君远,其先吴越王裔,居池之青阳。国初迁于莱,为掖县人。君七岁出嗣其从叔父一夔为之子,事其嗣大母杜氏如其父母。大母之党有烦言,君言于大母,施予诸姻属甚周,以是大母安之。中天启元年举人。大母终,哀毁如父丧。署恩县教谕,三年,除汝州知州。汝为流贼出入孔道,又有土贼聚至万人,依山为巢,百姓苦之。君至,则简乡勇衙兵得千馀人,佯为城守计。忽夜半开门出,从间道逾山谷,步行抵其巢,贼方纵酒不为备,急击,大破之。君策贼众难尽诛,乃释其俘招之,仍令民千家立一寨,有警相救。贼屡失利,其头目鲁加勒等遂诣州降。南召、登封诸贼闻之,亦来降。君简其骁健,送军门效用,余给牛种遣之。汝人少休。君守汝三年,多善政。及是年正月,贼陷河南府,遂犯汝州。君斩麾下之言款贼者以徇,率兵婴城固守。贼攻城,君中流矢,力疾乘城督战数日。二月庚戌,大风霾,贼以火箭射城上,城上发炮应之,风逆火反,楼堞尽焚。贼乘之入,君被执,大骂不屈,被击仆地,加以炮烙,一宿死。年四十七。弟祉征,从子青,仆十馀人皆死,无一还者。巡抚臣高名衡以闻,奉旨下部议恤,未覆。子大受,县学生。痛父节未表于先朝,惧后世之没而无传也,乃质言其事以告于余而为之状。

自余所及见,里中二三十年来号为文人者,无不以浮名苟得为务;而余与同邑归生独喜为古文辞,砥行立节,落落不苟于世,人以为狂。已而又得吴生。吴生少余两人七岁,以贫客嘉定。于书自《左氏》下至《南北史》,无不纤悉强记。其所为诗多怨声,近《西州》《子夜》诸歌曲。而炎武有叔兰服,少两人二岁;姊子徐履忱少吴生九岁,五人各能饮三四斗。五月之朔,四人者持觥至余舍为母寿。退而饮,至夜半,抵掌而谈,乐甚,旦日别去。余遂出赴杨公之辟,未旬日而北兵渡江,余从军于苏,归而昆山起义兵,归生与焉。寻亦竟得脱,而吴生死矣。余母亦不食卒。其九月,余始过吴生之居而问焉,则其母方茕茕独坐,告余曰:“吴氏五世单传,未亡人惟一子一女。女被俘,子死矣!有孙,二岁,亦死矣!”余既痛吴生之交,又念四人者持觥以寿吾母,而吾今以衰绖见吴生之母于悲哀其子之时,于是不知涕泪之横集也。

生名其沆,字同初,嘉定县学生员。世本儒家,生尤夙惠,下笔数千言,试辄第一。风流自喜,其天性也。每言及君父之际及交友然诺,则断然不渝。北京之变,作大行皇帝、大行皇后二诔,见称于时。与余三人每一文出,更相写录。北兵至后,遗余书及记事一篇,又从余叔处得诗二首,皆激烈悲切,有古人之遗风。然后知闺情诸作,其寄兴之文,而生之可重者不在此也。生居昆山,当抗敌时,守城不出以死,死者四万人,莫知尸处。以生平日忧国不忘君,义形于文若此,其死岂顾问哉?生事母孝,每夜归,必为母言所与往来者为谁,某某最厚。

死后,炎武尝三过其居,无已,则遣仆夫视焉。母见之,未尝不涕泣,又几其子之不死而复还也。然生实死矣!生所为文最多,在其妇翁处,不肯传;传其写录在余两人处者,凡二卷。

先朝之史,皆天子之大臣与侍从之官承命为之,而世莫得见。其藏书之所曰皇史宬,每一帝崩,修《实录》,则请前一朝之书出,以相对勘,非是莫得见者。人问所传,止有《太祖实录》。国初,人朴厚,不敢言朝廷事,而史学因以废失。正德以后,始有纂为一书附于野史者。大抵草泽之所闻,与事实绝远,而反行于世。世之不见《实录》者,从而信之。万历中,天子荡然无讳,于是《实录》稍稍传写流布。至于光宗,而十六朝之事具全。然其卷帙重大,非士大夫累数千金之家,不能购。以是野史日盛,而谬悠之谈偏于海内。

苏之吴江有吴炎、潘柽章二子,皆高才。当国变后,年皆二十以上。并弃其诸生,以诗文自豪。既而曰:“此不足传也,当成一代史书,以继迁、固之后。”于是购得《实录》,复旁搜人家所藏文集奏疏,怀纸吮笔,早夜矻矻。其所手书,盈床满箧,而其才足以发之。及数年而有闻,予乃亟与之交。二子皆居江村,潘稍近,每出入未尝不相过。又数年,潘子刻《国史考异》三卷,寄予于淮上,予服其精审。又一年,予往越州,两过其庐。及予之昌平、山西,犹一再寄书来。

会湖州庄氏难作。庄名廷鑨,目双盲,不甚通晓古今。以史迁有“左丘失明乃著《国语》”之说,奋欲著书。其居,邻故阁辅朱公国桢家。朱公尝取国事,及公卿志状疏草,命胥钞录凡数十帙,未成而卒。廷鑨得之,则招致宾客,日夜编辑为《明书》。书冗杂不足道也。廷鑨死,无子,家赀可万金。其父允城流涕曰:“吾三子皆已析产,独中子死无后,吾哀其志,当先刻其书而后为之置嗣。”遂梓行之。慕吴、潘盛名,引以为重,列诸参阅姓名中。

书凡百馀帙,颇有忌讳语。本前人诋斥之辞,未经删削者。庄氏既巨富,浙人得其书,往往持而恐吓之,得所欲以去。归安令吴之荣者,以赃系狱,遇赦得出。有吏教之买此书,恐吓庄氏。庄氏欲应之,或曰:“踵此而来,尽子之财不足以给,不如以一讼绝之。”遂谢之荣。之荣告诸大吏,大吏右庄氏,不直之荣。之荣入京师,摘忌讳语,密奏之。四大臣大怒,遣官至杭,执庄生之父,及其兄廷钺及弟侄等,并列名于书者十八人,皆论死。其刻书鬻书,并知府推官之不发觉者,亦坐之。发廷鑨之墓,焚其骨,籍没其家产。所杀七十馀人,而吴、潘二子与其难。

当鞫讯时,或有改辞以求脱者。吴子独慷慨大骂,官不能堪,至拳踢仆地。潘子以有母故,不骂亦不辨。其平居孝友笃厚,以古人自处,则两人同也。予之适越,过潘子。时余甥徐公肃,新状元及第。潘子规余,慎无以甥贵,稍贬其节,余谢不敢。二子少余十馀岁,而予视为畏友,以此也。方庄生作书时,属客延予,一至其家。予薄其人不学,竟去,以是不列名,获免于难。二子所著书若干卷,未脱稿,又假予所蓄书千馀卷,尽亡。

予不忍二子之好学笃行而不传于后也,故书之。且其人实史才,非庄生者流也。

王君以崇祯十四年卒。后三年国变,王君之子玑流寓于吴,又一年而不孝始识王生,因以知王生之人与其世德之概。与王生交一年,而王生以状请铭,不孝以母未葬,弗敢作也。又一年,卜葬,葬有日,而王生复来请铭,不孝不获辞而铭之。

君讳时沐,字惟新。其先歙之泽富人。在唐曰秘阁校正希羽,十七传至名关者,避元乱徙而东,为龙溪始祖,又八传至于君。君大父讳福凤,始业行盐,父讳正宠,承其业,以至于君。君以其故不克读书。然君虽业盐,而孝友、急公好施,有远见,能自树,乃过于世之君子。若所云事其慈母与父妾尽礼,而友爱弟时洸终其身,则其孝友也。祖墓之木为不肖者伐,且鬻其旁地,君为捐金赎之;泽富有宗祠,君重作之龙溪,其急大义也。叔正完客杭而病,曰:于我葬;外舅卒,遗孤一人,曰:于我长。其他恤人穷,振人困多类是,是其好施也。同事欲因君请院司据西龙为盐窝,君止之。无何,并抵罪,西龙商独免,其有远见也。好从士君子而耻谒贵人,邑有司欲宾之,不就,其能自树也。凡此皆余之所信于王生者也。君享年六十有七,娶朱氏,子四:长玑,杭州府钱塘县学生员,次文秩,次文秋,次文杞。孙六,曾孙二。以卒之年十二月甲子,葬于其里象山之麓。盖王氏中世为商,而通经义思用之天下者,自玑始。自君之没而家益落,玑遂走京师,历蓟,抵宁远,观列边之大势。每以大计干当事者,不用,转客东莱,而闻京师之变,哭先皇帝于莱山之阳。驰至南都,而公卿又无下士者,遂僦居于吴,著《信书》一编以示余,而为之太息焉,此固宋之遗臣所隐晦而不敢笔之书者也。而王生之不挠于时若此,其抱济物之才而发愤于大义又若此,非世德之遗而能然乎!铭曰:

不知其人视其子。子为信人为节士。呜呼君兮永宅此!

往余在吴中,常郁郁无所交,出门至于淮上,临河不度,徬徨者久之,因与其地之贤人长者相结,而王君起田最与余善,自此一二年或三四年一过也。

王君与余同年月生,而长余二十馀日,其行事虽不同而意相得,凡余心之所存,及其是非好恶无不同者。虽不学古而暗合于义,仁而爱人,乐善不倦,其天性然也。生八岁而孤,事母孝,事其兄恭,其居财也有让。少为帖括之学,及中年,遂闭户不试。家颇饶,每受人之负,折券不较,以是其产稍落,而四方宾客至者,未尝不与之周旋。当余在太原,而余友潘力田死于杭,系累其妻子以北。少弟耒年十八,孑身走燕都,介余一苍头以见王君。王君曰::“我固闻之。宁人尝与我言,潘君力田,贤士也,不幸以非命终。而宁人之友之弟,则犹之吾弟也。”迎而舍之。比其归也,则曰:“家破矣,可奈何!吾有女年且笄,将婿子。”间二年,耒遂就昏。王君与耒非素识也,特以宁人之友故,而余在远,弗及为之从臾也。每为余言:“子行游天下二十年,年渐衰,可已矣!幸过我卜筑,一切居处器用,能为君办之。”逡巡未果。而别君之日,持觞送我大河之北,留一宿,视余上马,为之出涕,若将不复见者。乃明年,余遂有山东之厄;而海、岱以南地大震,君亦为里中儿所皞龁,意不自得。又明年六月庚午,君卒。惟君生平以朋友为天伦,其待余如昆弟,而余以穷厄蹇连,无能申大义于诈愚凌弱之日者。以十九年之交,再三之约,而不获与之分宅卜邻,同晨共夕;其终也,又不获视其含敛而抚其遗孤。吁,可悲矣!君讳略,字起田,淮安山阳人。家清江浦之南,卒时年五十七。娶方氏,子一,宽。将以卒之某年某月某日葬于某地之先茔,而子婿耒以状及宽书来,是不可以无铭。铭曰:

少而孝,长而恭。好礼而敦,乐善而从,为义勇而与人忠。胡天不吊,而降此鞠凶!士绝弦,有罢舂。以斯铭,告无穷。

关中故多豪杰之士,其起家商贾为权利者,大抵崇孝义,尚节概,有古君子之风,而士人独循循守先儒之说不敢倍。嘉靖中,高陵、三原为经生领袖,其后稍衰。而一二贤者犹能自持于新说横流之日,以余所闻李君,盖可谓笃信好学而不更其守者邪?

李氏之先,山西之洪洞人,元时迁美原,洪武初,县废,为富平人。数传至君之曾祖讳朝观者,为边商,以任侠著关中,与里豪争渠田,为皞龁以死。而君之祖讳希奎,走阙下上书诉,天子直其事,大猾以次就法,报父仇,名动天下,乃其家遂中落。至君之考讳效忠,中武举,稍复振。君始以文补邑诸生。君少而刚方,绩学不怠。当万历之末,士子好新说,以庄、列百家之言窜入经义,甚者合佛老与吾儒为一,自谓千载绝学。君乃独好传注,以程、朱为宗。既得事恭定冯先生,学益大进。君事亲孝,其于诸父昆弟恭而有让,待人以严而引之于道,治家冠婚丧祭一如礼法,以是年虽少,乡人重之如王彦方、黄叔度焉。崇祯七年四月壬午以疾卒,年二十七。君卒之三月,而关中大乱。君之考武举君以哭子继君以没。而寇至里中,妣杨氏与族人登楼,并焚死。李氏之门合良贱死者八十有一人。呜呼,惨矣!而孤子因笃方三岁,迪笃二岁,从其母田氏走之外家以免。其后因笃既长,乃折节读书,已为诸生,旋弃之。为诗文,有闻于时,而尤潜心于传注之书,以力追先贤。盖近年以来关中士子为《大全》《蒙引》之学者,自君父子倡之。君没越十有三年,十月癸酉,因笃始葬君于韩家村东南之新阡。因笃既与昆山顾炎武为友,且数年,而曰:“吾先人之墓石未立,将属之子。”炎武不敢辞,乃为之撰次,其详则因笃之状存焉,君讳映林,字晖天。其没也,乡人私谥曰贞孝先生。孙男三人:汉、渭、泗。铭曰:

李氏之先,以节侠闻。及至于君,乃续斯文。刊落百氏,以入圣门。好义力行,乡邦所尊。何不永年,遭室之焚。有封若堂,于韩之原。惟德绳绳,在其后昆。

伏念臣草野微生,干戈馀息。行年五十,慨驹隙之难留;涉路三千,望龙髯而愈远。兹当忌日,祗拜山陵。履雨露之方濡,实深哀痛;眷松楸之勿剪,犹藉神灵。敢陈于沼之毛,庶格在天之驭。臣某谨言。

自违陵下,即度太行,远历关河,再更寒暑。兹以孟秋之望,重修拜奠之仪。身先旅雁,过绝塞而南飞;迹似流萍,随百川而东下。感河山之如故,悲灌莽之方深!庶表忱思,伏祈昭鉴!

臣炎武,臣因笃,江左竖儒,关中下士。相逢燕市,悲一剑之犹存;旅拜桥山,痛遗弓之不见。时当春暮,敬撷村蔬,聊摅草莽之心,式荐园陵之事。告四方之水旱,及此弥年;乘千载之风云,未知何日?伏惟昭格,俯鉴丹诚!

自违陵下,今又八年。落关河,差池烽火,想遗弓而在望,怀短策以靡前。每届春秋,独泣苍梧之野;多更甲子,仍怜绛县之人。朔气初收,光风渐转,敬羞蕰藻,重展松楸。虽鼎俎之久虚,幸罘罳之未坏。黄图如故,乍惊失鹿之辰;白首无归,终冀攀龙之日。仰凭明命,得遂深祈。

盖闻宣气为山,众阜必宗乎乔岳;明征在圣,群言实总于真儒。自夫化缺三雍,风乖四始,两汉而下,虽多保残守缺之人;六经所传,未有继往开来之哲。惟绝学首明于伊雒,而微言大阐于考亭,不徒羽翼圣功,亦乃发挥王道,启百世之先觉,集诸儒之大成。然而代运当屯,蓍占得遁。官方峻直,难久立于朝端;祠禄优游,每自安于林下。眷此云台之侧,实为寄禄之邦。子静书中,羡希夷之旧隐;《启蒙》序末,题真逸之新名。虽风声远隔于殊方,而道德实同乎一统。家传户诵,久已无间寰区;春祀秋尝,独此未瞻庙貌。于是邑之荐绅耆旧,以及学士青衿,无不博考遗编,深嗟阙典,睇琳宫之绚烂,悲木铎之幽沉。爰有廷揆张君、山史王君搜采于前,子德李君、适之宋君宣扬于后;而会炎武跋涉关河,留连原珝,发遐情于五岳,寻坠绪于千年。即云台旧院之西,度香火专祠之地,重邀茂宰华阴令迟维城,赞此良图。萃人力以作新,捐缗钱而倡导,卜神涓吉,庀材效工。右带流泉,来惠风之习习;前凭岳麓,状盛德之峨峨。将使俎豆增崇,章逢无绝,敬泚衰芜之笔,式陈邪许之辞。


法不变,不可以救今已。居不得不变之势,而犹讳其变之实,而姑守其不变之名,必至于大弊。今日之军制,可谓高皇帝之军制乎?其名然,其实变矣。而上下相与守之至于极,而因循不改,是岂创制之意哉?

高皇帝云:“吾养兵百万,不费民间一粒。”自今言之,费乎不费乎?百万之兵安在乎?而犹以为祖制则然,此所谓相蒙之说也。尝考古《春秋》《周礼》寓兵于农之说,未尝不喟然太息,以为判兵与农而二之者,三代以下之通弊;判军与兵而又二之者,则自国朝始。夫一民也,而分之以为农,又分之以为兵,是一农而一兵也,弗堪;一兵也,而分之以为军,又分之以为兵,是一农而二兵也,愈弗堪;一兵也,而分之以为卫兵,又分之以为民兵,又分之以为募兵,是一农而三兵也,又益弗堪。不亟变,势不至尽驱民为兵不止;尽驱民为兵,而国事将不忍言矣。二祖之制:京师设都督府五,卫七十二;畿甸设卫五十;各省设都指挥使司二十一,留守司二,卫百九十一,守御屯田群牧千户所二百十有一;边徼设宣慰安抚长官司九十五,番夷都司卫所百有七。以五千六百人为卫,千一百二十人为千户所,百十有二人为百户所,给军田,立屯堡,且耕且守。人受田五十亩,赋粮二十四石,半赡其人,半给官俸,及城操之军有儆,朝发夕至。若是,天下何病乎有兵,而又乌乎复立兵?久安弛备,政圮伍虚。正统末,始令郡县选民壮。弘治中,制里佥二名若四五名,有调发,官给行粮。正德中,计丁粮编机兵银,人岁食至七两有奇,悉赋之民。此谓之机快民壮。而兵一增,制一变。又久备益弛,盗发雍豫,蔓延数省。民兵不足用,募新兵倍其糈,以为长征之军,而兵再增,制再变。屯卫者曰:我乌知兵?转漕耳,守御非吾任也。故有机壮而屯卫为无用之人。民壮曰:我乌知兵?给役耳,调发非吾任也。故有新募而民壮为无用之人。臣尝合天下卫所计之,兵不下二百万。国家有兵二百万,可以无敌,而曾不得一人之用;二百万人之田,不可谓不赡,而曾不得一升一合之用。故曰:高皇帝之法亡矣。然则将尽卫所之军而兵之,官而将之乎?曰不能。抑将尽卫所之军而废之,田而夺之乎?曰不能。

请于不变之中,而寓变之之制,因已变之势,而复创造之规。举尺籍而问之,无缺伍乎?缺者若干人?收其田,以新兵补之。大集伍而阅之,皆胜兵乎?不胜者免,收其田,以新兵补之。五年一阅,汏其羸,登其锐,而不必世其人。若然,则不费公帑一文,而每卫可得若干人之用,推之天下,二百万之兵可尽复也。矧今日驻跸南中挽漕之卒,岁省数倍,以为兵则强,以为农则富,而不及时之宜一为变通,俾此百十万人袭兵之名,糜兵之食,而不能张弮注矢,为国家毫毛之用,是国家长弃此百十万人,并此百十万人之田,而终世不复也。则物力乌得不诎?军政乌得不窳?又何以兆谋敌忾,成克复之勋哉?

昔之都于南者,吴、东晋、宋、齐、梁、陈、南唐、南宋凡八代。

当吴之世,三方鼎峙,西以巴邱,北以皖城、濡须为境。迨其亡也,则以长江之险,先为晋有。永嘉南渡,荆、豫、青、兖及徐之半入于刘石,梁、益入于李雄,以合淝、淮阴、寿阳、泗口、角城为重镇。至苻、姚、慕容之乱,始得青、兖、梁、益,而宋因之。及元嘉北伐,碻磝丧师,佛狸之马,屯于瓜步,于是乎守江矣。拓跋奄有中原,齐梁嗣主江左,淮南北并为战场。太清内祸,承圣寻兵,齐略淮南,魏收蜀汉,而江陵沦陷。陈氏轶兴,西不得蜀汉,北失淮淝,以长江为境,于是乎守江矣。幅员日狭,国祚弥短,采石京口同时并济,卒并于隋。南唐既失淮南,亦以江为境,国遂不支。宋都临安,与金人盟,中淮流为界,西拒大散关,端平灭金蔡州,挑兵蒙古。宝祐失蜀,咸淳失襄樊,元兵南下,幼主衔璧,岂非大势然耶?

尝历考八代兴亡之故,中天下而论之,窃以为荆襄者,天下之吭;蜀者,天下之领。而两淮山东,其背也。蜀据天下之上流。昔之立国于南者,必先失蜀而后危仆从之。蜀为一国而不合于中原,则犹可以安。孙吴之于汉,东晋之于李雄是也。蜀合于中原,而并天下之力,资上流之势,以为我敌则危。王濬自巴丘东下,刘整谋取蜀以规宋是也。故守先蜀。若辑蜀之人,因其富,出兵秦、凤、泾、陇之间,以撼天下不难。故战先蜀。赵鼎言:经营中原自关中始,经营关中自蜀始,幸蜀自荆襄始。陈亮言:荆襄据江左上流,西接巴蜀,北控关洛,楚人用之虎视齐晋,与秦争帝。东晋以来,设重镇以扼中原。孟珙言:襄樊,国之根本,百战复之,当加经理,盖宋人之论如此。及元取宋,果自襄阳樊城以度鄂,故以天下之力围二城者五年,及其渡江,不二年而取临安矣。故无蜀犹可以国,东晋是也;无荆襄不可以国,楚去陈徙寿春是也。无淮南北,而以江为守则亡,陈之祯明、南唐之保大是也。故厚荆襄急。古之善守者,所凭在险,而必使力有馀于险之外,守淮者不于淮,于徐泗;守江者不于江,于两淮。此则我之战守有馀地,而国势可振。故阻两淮急。

或曰,高皇帝尝以南取北矣,而何廑廑守之谓?愚曰固也。夫取天下者,必居天下之上游而后可以制人。英雄无用武之地,则事不集。且人知高皇帝之都金陵,而不知高皇帝之所以取天下,当江东未定,先以大兵克襄汉,平淮安,降徐宿,而后北略中原,此用兵先得地势也。且楚之霸也在邲;汉高之起自沛入秦,自南阳析郦;光武起自南阳;宋武灭南燕,自淮入泗,灭秦自汴入河,此皆古来以南伐北之明证,有地利而后动者也。如愚之策,联天下之半以为一,用之若常山之蛇,则虽有苻秦百万之师,完颜三十二军之众,不能窥我地;而蓄威固锐,以伺敌人之暇,则功可成也。此战守兼得之谋,而用兵之上术也。

天下之大富有二:上曰耕,次曰牧。国亦然。秦杨以田农而甲一州;乌氏、桥姚以畜牧而比封君,此以家富也。弃颖栗而邰封,非子蕃息而秦胙,此以国富也。事有策之甚迂,为之甚难,而卒可以并天下之国,臣天下之人者莫耕若。尝读宋魏了翁疏,以为:“古人守边备塞,可以纾民力而老敌情,唯务农积谷为要道。”又言:“有屯田,有垦田。大兵之后,田多荒莱,诸路闲田当广行招诱,令人开垦,因可复业,则耕获之实效,往往多于屯田。盖并边之地,久荒不耕则谷贵,贵则民散,散则兵弱;必地辟耕广则谷贱,贱则人聚,聚则兵强。请无事屯田之虚名,而先计垦田之实利。募土豪之忠义者,官为给助,随便开垦,略计所耕可数千顷,明年此时便收地利,可食贱粟。况耕田之,又皆可用之兵,万一有警,家自为守,人自为战,比于仓卒遣戍,亦万不侔。无屯田之名,而有屯田之实;无养兵之费,而又可潜制骄悍之兵;不惟可以制虏,而又以防他盗之出入。不数年间,边备隐然,以战则胜,以守则固。”愚以为此正今日之急务。夫承平之世,田各有主,今之中土,弥漫蒿莱,诚田主也疾力耕,不者籍而予新,不可使吾国有旷土,若是人必服,一易;屡丰之日,视粟为轻。今干戈相承,连年大饥,人多艰食,必劝于耕,二易;古之边屯多于沙碛,今则大河以南厥士涂泥。水田扬州,陆田颍寿,修羊杜之遗迹,复上元之旧屯,三易;久荒之后,地力未泄,粟必倍收,四易。然而有三难:大农告绌,出数十万金钱求利于四三年之后,一难;朝不能久任,人不甘独劳,蕲以数年之力专任一人,二难;天有旱涝,岁有丰凶,若何承矩之初年种稻,霜早不成,几于阻格,三难。愚请捐数十万金钱,予劝农之官,毋问其出入,而三年之后,以边粟之盈虚贵贱为殿最。此一人者,欲边粟之盈,必疾耕,必通商,必还定。安集边粟而盈,则物力丰,兵丁足,城圉坚,天子收不言利之利,而天下之大富积此矣。

莫善于国朝之钱法,莫不善于国朝之行钱。

考之史:景王铸大钱,周钱盖一变。汉承秦半两,已为荚钱,为四铢,为三铢,为五铢,为赤仄,为三官。逮于灵、献,为四出,为小钱。汉钱凡九变,唐铸开通,已更铸大钱,则有乾封、乾元,重棱,唐钱凡四变。宋仿开通旧式,西事起铸大钱,崇宁铸当十,嘉定铸当五,又杂用铁钱、交子、会子,而法弥弊。宋钱亦三四变。每钱之变,货物腾跃,轻重无常,而民苦之。国朝自洪武至正德十帝而仅四铸,以后帝一铸,至万历而制益精,钱式每百重十有三两,轮郭周正,字文明洁,盖仿古不爱铜惜工之意。而又三百年来无改变之令,市价有恒,钱文不乱,民称便焉。此钱法之善也。然至于今,物日重,钱日轻,盗铸云起,而上所操以衡万物之权,至于不得用,何哉?盖古之行钱者,不独布之于下,而亦收之于上。汉律:人出算百二十钱,是口赋之入以钱。《管子·盐策》:“万阵之国,为钱三千万。”是盐铁之入以钱。商贾缗钱四千而一算,三老、北边骑士轺车一算,商贾轺车二算,船五丈以上一算,是关市之入以钱。令民占卖酒,租升四钱,是榷酤之入以钱。隆虑公主以钱千万为子赎死,是罚锾之入以钱。晋氏南渡,凡田宅奴婢马牛之券,每直一万税四百,是契税之入以钱。张方平言屋庐正税茶盐酒醋之课率钱,募役青苗入息之法,以敛天下之钱而上之,赉予禄给,虑无不用。钱自上下,自下上,流而不穷者,钱之为道也。今之钱则下而不上,伪钱之所以日售,而制钱日壅,未必不由此也。请略仿前代之制,凡州县之存留支放,一切以钱代之。使天下非制钱不敢入于官而钱重。钱重,而上之权重。贾山有言:“钱者,无用器也,而可以易富贵。富贵者,人主之操柄也。令民为之,是与人主共操柄,不可长也。”故计本程息之利小,权归于上之利大。今市肆之钱恶,而制钱亦与俱恶,以故市肆之钱贱,而制钱亦与俱贱。是上无权,以下为权也。上亦何利之有?此无他,上不收钱,钱不重也。愚故曰:莫不善于今之行钱,是贾生所谓“退七福而行博祸”者也。

人之大伦曰君臣,曰父子。臣事君,犹子事父也,苟为父报仇,则必甘心焉而后已。甘心焉而后已者,于凡人可也,于君则有不得以行之者矣。

太史公言子胥鞭楚平王之尸,《春秋传》不载,而予因以疑之。疑春秋以前无发冢戮尸之事,而子胥亦不得以行之平王也。郑人为君讨贼,不过斫子家之棺而已。齐懿公掘邴歜之父而刖之,卫出公掘褚师定子之墓,焚之于平庄之上,《传》皆书之以著其虐,是春秋以前无发冢戮尸之事也。平王固员之父仇,而亦员之君也。且淫刑之罪,孰与篡弑?一人之仇,孰与普天?报怨之师,孰与讨贼?唐庄宗尚不加于朱温,而子胥以加之平王,吾又以知其无是事也。考古人之事必于书之近古者。《穀梁传》云:“吴入楚,挞平王之墓。”贾谊《新书》亦云:“《吕氏春秋》云:鞭荆平之墓三百。”《越绝书》云:“子胥操捶笞平王之墓。”《淮南子》云:“阖闾鞭荆平王之墓,舍昭王之宫。”而《季布传》亦言:“此伍子胥所以鞭平王之墓也。”盖止于鞭墓,而传者甚之以为鞭尸,使后代之人,蔑弃人伦,仇对枯骨。赵襄子漆智伯之头,王莽发定陶恭王母丁姬之冢,慕容隽投石虎尸于汉水,姚苌倮挞苻坚,荐之以棘,王颁发陈高祖陵,焚骨取灰,投水而饮之,杨琏真珈取宋诸帝之骸,与牛马同瘗,或快意于所仇,或肆威于亡国,未必非斯言取之也。然则鞭墓可乎?亦曰:员之所以为员而已矣。

与治之先自吴郡。洪武中,以赀徙都下,遂为金陵人。从曾祖华玉先生,官至南京刑部尚书,以文章闻于代。至与治亦号能诗。

当崇祯之世,天下多故,陪京独完,得以馀日赋诗饮酒,极意江山,流连卉木,骋笔墨之长,写风骚之致。晚值丧乱,独身无子,迫于赋役,困踬以终。今读其诗郁纡凄恻,有郊岛之遗音焉。余兄事与治,曩北行时,谓与治曰:“兄平生作诗多散轶,今老矣,可无传乎?”与治曰:“有一编在故人沈子迁所,其他稿杂旧笥中,病未理也。”余行三岁乃归,次扬州,而与治卒。宣城施尚白欲集其诗刻之,未果。明年冬,余过六合,子迁出其一编并所搜辑者共二百六十首,余为删其大半,授子迁刻之。

呜呼!士之生而失计,不能取舍,至有负郭数顷,不免饥寒以死,而犹幸有故人录其遗诗,以垂名异日,君子之所以贵乎取友也如是。与治名梦游,前贡士。其书法尤为时所重云。

与方子定交自单阏之岁,今且六年。余客锺山而方子亦侨居云间,不数数见。顷冬春之际,余以仇家之讼至云间,逆旅中困不自聊,而方子时时相过慰藉,与余周旋两月,因出其诗草示余。读之,如听河上之歌,令人感慨欷歔而不能止也。方子生于楚,长于吴,以绝群之姿,遭离困厄,发而为言,磊块历落,自其所宜。余独喜方子之诗在楚无楚人剽悍之气,在吴无吴人浮靡之风;不独诗也,其人亦然。

夫方子以妙年轶才,当天下有事之日,明习掌故,往往为设方略,可见之行,岂独区区称能言之士哉!子曰:“诵《诗》三百,授之以政,不达;使于四方,不能专对,虽多,亦奚以为?”若方子者,吾望其能从政继先公为名臣矣。

崇祯己卯,秋闱被摈,退而读书。感四国之多虞,耻经生之寡术,于是历览二十一史以及天下郡县志书,一代名公文集及章奏文册之类,有得即录,共成四十馀帙。一为舆地之记,一为利病之书。乱后多有散佚,亦或增补,而其书本不曾先定义例,又多往代之言,地势民风与今不尽合,年老善忘,不能一一刊正,姑以初藳存之箧中,以待后之君子斟酌去取云尔。

此书自崇祯己卯起,先取《一统志》,后取各省府州县志,后取二十一史参互书之。凡阅志书一千馀部,本行不尽,则注之旁;旁又不尽,则别为一集曰《备录》。年来糊口四方,未遑删订,以成一家之书。叹精力之已衰,惧韦编之莫就,庶后之人有同志者为续而传之,俾区区二十馀年之苦心不终泯没尔。

今之言学者必求诸《语录》。《语录》之书始于二程,前此未有也。今之语录几于充栋矣。而淫于禅学者实多,然其说盖出于程门。故取慈谿《黄氏日钞》所摘谢氏、张氏、陆氏之言,以别其源流,而衷诸朱子之说。夫学程子而涉于禅者,上蔡也,横浦则以禅而入于儒,象山则自立一说,以排千五百年之学者,而其所谓“收拾精神,扫去阶级”,亦无非禅之宗旨矣。后之说者递相演述,大抵不出乎此,而其术愈深,其言愈巧,无复象山崖异之迹,而示人以易信。苟读此编,则知其说固源于宋之三家也。

呜呼!在宋之时,一阴之《后》也,其在于今,五阴之《剥》也。有能繇朱子之言,以达夫圣人下学之旨,则此一编者,其硕果之犹存也。孟子曰:“能言距杨墨者,圣人之徒也。”得不有望于后之人也夫!

余为《唐韵正》,已成书矣。念考古之功,实始于宋吴才老,而其所著《韵补》,仅散见于后人之所引而未得其全。顷过东莱任君唐臣,有此书,因从假读之月馀。其中合者半,否者半,一一取而注之,名曰《韵补正》,以附《古音表》之后。如才老可谓信而好古者矣。后之人如陈季立、方子谦之书,不过袭其所引用,别为次第而已。今世甚行子谦之书,而不知其出于才老,可叹也。然才老多学而识矣,未能一以贯之,故一字而数叶,若是之纷纷也。夫以余之谫陋,而独学无朋,使得如才老者与之讲习,以明六经之音,复三代之旧,亦岂其难,而求之天下,卒未见其人,而余亦已老矣,又焉得不于才老之书而重为之三叹也夫!

国家当危乱之日,未尝无能任事之人,而尝患于不用;用矣,患不专;用之专且效矣,患于轻徙其官,使之有才不得遂其用,以至于败,而国随之。若总督兵部尚书孙公之事,可悲矣!

方崇祯朝,流贼为秦患且五六年,天子一旦用公巡抚陕西,于是兵且日增而饷绌。公以为国家之所以足军食者,屯田也。承平既久,而额设之田乃为权豪有力者所据,以至隐占侵没,弊孔百出而军食亏;军食亏,而国家且不得一军之用,是国家之患不在贼,而在隐占侵没之人也。于是下令清屯,健丁一授田百亩,免其租,课其馀地,分为三等,征粮济饷。先行之于西安三卫,而军果大哗,斩李进成等七人而后定。持之不变,期月之间,所清厘而归之天子者,计兵得九千馀,饷银一十四万。天子为降诏褒赏进秩,而关中之贼或斩、或擒、或抚。三年,关中几无贼矣。而东边告急。天子用武陵杨公之言,召公入援。遂用之督师蓟州,又移之保定,而公请陛见,不许,因以病辞,且得罪,下狱。及贼陷襄雒,复出公总督军务,公至关中而事已不可为矣。使当日用他将统勤王之师,而自陕以西悉委之公,十年而奏其效,则他边方虽溃败,而公必能为国家保有关中,以待天子;且使贼不得关中,必不敢长驱而向阙也。一诏移公,而国之存亡乃判于此。予读公《清屯疏》及文移而深有感焉。公之子世瑞、世宁,请为公立传,而功状缺佚,不得其详。故特举其大者书之于此,以见公以一身而系天下之重。然则天下未尝无人,而患于不用;又患于用之而徙。用徙之间无几何时,而大事已去,此忠臣义士所以追论而流涕者。呜呼!先帝末年之事,可胜叹哉!

苕文汪子刻集,有《与人论师道书》,谓:“当世未尝无可师之人,其经学修明者,吾得二人焉,曰:顾子宁人,李子天生。其内行淳备者,吾得二人焉。曰:魏子环极,梁子曰缉。”

炎武自揣鄙劣,不足以当过情之誉,而同学之士,有苕文所未知者,不可以遗也,辄就所见评之。夫学究天人,确乎不拔,吾不如王寅旭;读书为己,探赜洞微,吾不如杨雪臣;独精三《礼》,卓然经师,吾不如张稷若;萧然物外,自得天机,吾不如傅青主;坚苦力学,无师而成,吾不如李中孚;险阻备尝,与时屈伸,吾不如路安卿;博闻强记,群书之府,吾不如吴任臣;文章尔雅,宅心和厚,吾不如朱锡鬯;好学不倦,笃于朋友,吾不如王山史;精心六书,信而好古,吾不如张力臣。至于达而在位,其可称述者,亦多有之,然非布衣之所得议也。

夙仰鸿名,未获奉教,良深倾仰。

兹有白者:阊门外义学一所,中奉先师孔子,旁以寒宗始祖黄门公配食。黄门,吴人,而此地为其读书处,是以历代相承,未之有改。尝为利济寺僧所夺,寒宗子姓讼而复之,史郡伯祁抚台记文昭然可据,非若乡贤祠之列置前献,可以递增也。近日瞻拜间,忽添一卢尚书牌位。不胜疑讶,问之典守,则云:有令侄欲为奉祀生员,而借托于此者。夫尚书为君家始祖,名德著闻,与我祖黄门岂有优劣?然考尚书当日固尝从祀学宫,而嘉靖九年奉旨移祀其乡矣。尚书之乡为涿郡涿县,则今之涿州也;尚书之官为九江庐江二郡太守,则今之庐州寿州也。《汉史》本传尚书当日足迹从未至吴,既非吴人,又非吴官,为子孙者欲立家祠,自当别创一室,特奉一主,而逼处异姓之卑宫,援附无名之血食,于义何居?夫吴中顾陆,河北崔卢,并是名门,各从本望。天下之忠臣贤士多矣,国家之制,止于名宦乡贤,是以《苏州府志》载本郡氏族一卷,有顾无卢;载本郡祠庙一卷,有顾野王而无卢某。府志出自君家教谕所修,乃犹不敢私为出入,岂非前哲之公心,史家之成法,固章章若此乎?夫国乘不书,碑文不纪,宪册不载,邦人不知,既非所以章先德而崇大典,又况几筵不设,炉供不具,而以尺许之木主,侧置先师之坐隅,于情为不安,于理为不顺。寒宗子姓啧有繁言,不佞谓范阳大族,岂无知礼达孝之士,用敢直陈于左右,伏祈主持改正,使两先贤各致其尊崇,而后裔得免于争讼,所全实多矣。临楮翘切!

《大学》言心不言性,《中庸》言性不言心。来教单提心字而未竟其说,未敢漫为许可,以堕于上蔡、横浦、象山三家之学。

窃以为圣人之道,下学上达之方,其行在孝弟忠信;其职在洒扫应对进退;其文在《诗》《书》三《礼》《周易》《春秋》;其用之身,在出处、辞受、取与;其施之天下,在政令、教化、刑法;其所著之书,皆以为拨乱反正,移风易俗,以驯致乎治平之用,而无益者不谈。一切诗、赋、铭、颂、赞、诔、序、记之文,皆谓之巧言而不以措笔。其于世儒尽性至命之说,必归之有物有则,五行、五事之常,而不入于空虚之论。仆之所以为学者如此,以质诸大方之家,未免以为浅近而不足观。虽然,亦可以弗畔矣夫。杨子有云:“多闻则守之以约,多见则守之以卓。少闻则无约也,少见则无卓也。”此其语有所自来,不可以其出于子云而废之也。世之君子苦博学明善之难,而乐夫一超顿悟之易,“滔滔者天下皆是也”,无人而不论学矣,能弗畔于道者谁乎?相去千里,不得一面,敢率其胸怀,以报嘉讯,幸更有以教之。

羁旅之人,疾病颠连,而托迹于所知,虽主人相爱,时有蔬莱之供,而饔飧一切自给,在我无怍,于彼为厚,此人事之常也。若欲往三四十里之外,而赴张兄之请,则事体迥然不同。必如执事所云:有实心向学之机,多则数人,少则三四人,立为课程,两日三日一会,质疑问难,冀得造就成材,以续斯文之统,即不能尽依白鹿之规,而其遗意须存一二,恐其未必办此,则徒𫗦啜也,岂君子之所为哉!一身去就,系四方观瞻,不可不慎!广文孙君与弟有旧,同张兄来此,剧论半日,当亦知弟为硁硁踽踽之人矣。

董子曰:“君子甚爱气而谨游于房。是故新壮者十日而一游于房,中年者倍新壮,始衰者倍中年,中衰者倍始衰,大衰者以月当新壮之日,而上与天地同节矣。”

炎武年五十九,未有继嗣,在太原遇傅青主,浼之诊脉,云尚可得子,劝令置妾,遂于静乐买之。不一二年而众疾交侵,始思董子之言而瞿然自悔。立侄议定,即出而嫁之。尝与张稷若言:青主之为人,大雅君子也。稷若曰:“岂有劝六十老人娶妾,而可以为君子者乎?”愚无以应也。又少时与杨子常先生最厚,自定夫亡后,子常年逾六十,素有目眚,买妾二人,三五年间目遂不能见物。得一子已成童而夭亡,究同于伯道。此在无子之人犹当以为戒,而况有子有孙,又有曾孙者乎?有曾孙而复买妾,以理言之,则当谓之不祥;以事言之,则朱子斗诗有所谓《好人叹》者,即西安府人,殷鉴不远也。伏念足下之年五十九同于弟,有目疾同于子常,有曾孙同于西安之“好人”,故举此为规,未知其有当否?

幼时侍先祖,自十三四岁读完《资治通鉴》后,即示之以邸报,泰昌以来颇窥崖略。然忧患之馀,重以老耄,不谈此事已三十年,都不记忆。而所藏史录奏状一二千本,悉为亡友借观,中郎被收,琴书俱尽。

承吾甥来札惓惓勉以一代文献,衰朽讵足副此!既叨下问,观书柱史,无妨往还,正未知绛人甲子,郯子云师,可备赵孟、叔孙之对否耳。夫史书之作,鉴往所以训今。忆昔庚辰、辛巳之间,国步阽危,方州瓦解,而老成硕彦,品节矫然。下多折槛之陈,上有转圜之听。思贾谊之言,每闻于谕旨;烹弘羊之论,屡见于封章。遗风善政,迄今可想。而昊天不吊,大命忽焉,山岳崩颓,江河日下,三风不儆,六逆弥臻。以今所睹国维人表,视昔十不得二三,而民穷财尽,又倍蓰而无算矣。身当史局,因事纳规,造膝之谟,沃心之告,有急于编摩者,固不待汗简奏功,然后为千秋金镜之献也。关辅荒凉,非复十年以前风景,而鸡肋蚕丛,尚烦戎略,飞刍挽粟,岂顾民生!至有六旬老妇,七岁孤儿,挈米八升,赴营千里,于是强者鹿铤,弱者雉经,阖门而聚哭投河,并村而张旗抗令,此一方之隐忧,而庙堂之上或未之深悉也。吾以望七之龄,客居斯土,饮瀣餐霞,足怡贞性,登岩俯涧,将卜幽栖。恐鹤唳之重惊,即鱼潜之非乐。是以忘其出位,贡此狂言,请赋《祈招》之诗,以代麦丘之祝。不忘百姓,敢自托于鲁儒;维此哲人,庶兴哀于周《雅》。当事君子倘亦有闻而叹息者乎?东土饥荒,颇传行旅,江南水旱,亦察舆谣。涉青云以远游,驾四牡而靡骋,所望随时示以音问,不悉。

想年来素履康豫,盛德日新,而愚所深服先生者,在不刻文字,不与时名。至于朋友之中,观其后嗣,象贤食旧,颇复难之。郎君博探文籍而不赴科场,此又今日教子者所当取法也。人苟遍读五经,略通史鉴,天下之事,自可洞然,患在为声利所迷而不悟耳。

向者《日知录》之刻,谬承许可,比来学业稍进,亦多刊改。意在拨乱涤污,法古用夏,启多闻于来学,待一治于后王,自信其书之必传,而未敢以示人也。若《音学五书》,为一生之独得,亦足羽翼六经,非如近时拾沈之语,而亦不肯供他人捉刀之用,已刻之淮上矣。平生志行,知己所详,惟念昔岁孤生,漂摇风雨,今兹亲串,崛起云霄,思归尼父之辕,恐近伯鸾之灶。且九州历其七,五岳登其四,未见君子,犹吾大夫,道之难行,已可知矣。尔乃徘徊渭川,留连仙掌,将营一亩,以毕馀年,然而雾市云岩,人烟断绝,春畦秋圃,虎迹纵横。又不能不依城堡而架椽,向邻翁而乞火,视古人之栖山饮谷者,何其不侔哉!世既滔滔,天仍梦梦,未知此生尚得相见否?辄因便羽,附布区区。

一别廿载,每南望乡关,屈指松陵数君子,何尝不缅想林宗,长怀仲蔚,音仪虽阔,志向靡移。其如一雁难逢,双鱼莫寄,而故人良友存亡出处之间,又不禁其感涕矣!

遥审素履无恙,风节弥高,已成三辅之书,独表千秋之躅,晨星硕果,非君而谁?弟生罹多难,沦落异邦,长为率野之人,无复首丘之日。然而九州历其七,五岳登其四,今将卜居太华,以卒馀龄。百家之说,粗有窥于古人,一卷之文,思有裨于后代,此则区区自矢而不敢惰偷者也。《关中》诗五首、《寄次耕》诗一首呈览,可以征出处大概。昔年有纂录《南都时事》一本,可付既足持来。尊著《流寇编年》《殉国汇编》,闻已脱稿,所恨道远无从披读。敬伫德音,以慰悬企!

接手扎如见故人,追念痛酷,其何以堪!古人于患难之馀,而能奋然自立,以亢宗而传世者,正自不少,足下勉旃,毋怠!承谕负笈从游,古人之盛节,仆何敢当!然中心惓惓,思共晨夕,亦不能一日忘也。

而频年足迹所至,无三月之淹,友人赠以二马二骡,装驮书卷,所雇从役,多有步行,一年之中,半宿旅店,此不足以累足下也。近则稍贷赀本,于雁门之北,五台之东,应募垦荒。同事者二十馀人,辟草莱,披荆棘,而立室庐于彼。然其地苦寒特甚,仆则遨游四方,亦不能留住也。彼地有水而不能用,当事遣人到南方,求能造水车、水碾、水磨之人,与夫能出资以耕者。大抵北方开山之利,过于垦荒,蓄牧之获,饶于耕耨,使我有泽中千牛羊,则江南不足怀也。列子“盗天”之说,谓取之造物而无争于人。若今日之江南,锥刀之末将尽争之,虽微如蠛蠓,亦岂得容身于其间乎!文渊子春并于边地立业,足下倘有此意,则彼中亦足以豪,但恐性不能寒,及家中有累耳。徐介白久不通书,为我以此字达之,知区区未死,宇内犹有一故人也。

异姓为后见于史者,魏陈矫本刘氏子,出嗣舅氏,吴朱然本姓施,以姊子为朱后,惟此二人为贤,而贾谧之后充,则有莒人灭鄫之议矣。惟《晋书》有一事与君家相类,云吴朝周逸,博达古今,逸本左氏之子,为周氏所养。周氏自有子,时人有讥逸者,逸敷陈古事,卒不复本姓。学者咸谓为当。然亦未可引以为据,以经典别无可证也。

比在关中,略仿横渠蓝田之意,以礼为教。夫子尝言:“博学于文,约之以礼。”而刘康公云:“民受天地之中以生,所谓命也。是以有动作礼义威仪之则,以定命也。”然则君子之为学,将以修身,将以立命,舍礼其何由哉?

吾之先元叹丞相在吴先主朝,以严见惮,先主每言:“顾公在坐,使人不乐。”吾见近来讲学之师,专以聚徒立帜为心,而其教不肃,故欲反其所为。《卫诗》言武公之德曰:“瑟兮僴兮,虽不能至,然心向往之。”倘有如阮籍之徒,猖狂妄行,而嫉礼法为仇雠者,则亦任之而已。忆昔万历庚申,吾年八岁,今年元旦作一对曰:“六十年前二圣升遐之岁,三千里外孤忠未死之人。”便中有字与吴门,可代为录此,与一二耆旧知心者观之,知此迂拙之叟犹在人间耳。一诗并附。


本明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,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远远超过100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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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清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,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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