顧亭林文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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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编辑]古之帝王,其立五嶽之祭,不必皆於山之巔;其祭四瀆,不必皆於其水之源也。東嶽泰山於博,中嶽泰室於嵩高,南嶽灊山於灊,西嶽華山於華陰,北嶽恒山於上曲陽,皆於其山下之邑。然四嶽不疑而北嶽疑之者,恒山之綿亙幾三百里,而曲陽之邑於平地,其去山趾又一百四十里,此馬文升所以有改祀之請也。
河之入中國也自積石,而祠之臨晉;江出於岷山而祠之江都;濟出於王屋而祠之臨邑,先王制禮,因地之宜而弗變也。考之《虞書》:「十有一月朔,巡狩至於北嶽。」《周禮》:「并州其山鎮曰恒。」《爾雅》:「恒山為北嶽。」注並指為上曲陽。三代以上雖無其跡,而《史記》云:「常山王有罪遷。天子封其弟於真定,以續先王祀,而以常山為郡。」然後五嶽皆在天子之邦。《漢書》云:「常山之祠於上曲陽。」應劭《風俗通》云:「廟在中山上曲陽縣。」《後漢書》:「章帝元和三年春二月戊辰,幸中山。遣使者祠北嶽於上曲陽。」《郡國志》:「中山國上曲陽,故屬常山。恒山在西北。」則其來舊矣。《水經注》乃謂此為恒山下廟,漢末喪亂,山道不通,而祭之於此。則不知班氏已先言之,乃孝宣之詔太常,非漢末也。《魏書》:「明元帝泰常四年秋八月辛未,東巡,遣使祭恒嶽。太武帝太延元年冬十一月丙子,幸鄴。十二月癸卯,遣使者以太牢祀北嶽太平真君。四年春正月庚午,至中山。二月丙子,車駕至於恒山之陽,詔有司刊石勒銘。十一年冬十一月,南征,徑恒山,祀以太牢。文成帝和平元年春正月,幸中山,過恒嶽,禮其神而反。明年,南巡,過石門,遣使者用玉璧牲牢禮恒嶽。」夫魏都平城,在恒山之北,而必南祭於曲陽,遵古先之命祀而不變者,猶之周都豐鎬,漢都長安,而東祭於華山,仍謂之西嶽也。故吳寬以為帝王之都邑無常,而五嶽有定。歷代之制,改都而不改嶽。太史公所謂「秦稱帝都咸陽,而五嶽四瀆皆並在東方」者也。《隋書》:「大業四年,秋八月辛酉,帝親祠恒嶽。」《唐書》定州曲陽縣:「元和十五年,更恒嶽曰『鎮嶽』,有嶽祠。」又言:「張嘉貞為定州刺史,於恒嶽廟中立頌。」予嘗親至其廟,則嘉貞碑故在。又有唐鄭子春、韋虛心、李荃、劉端碑文凡四,範希朝、李克用題名各一,而碑陰及兩旁刻大曆、貞元、元和、長慶、寶曆、太和、開成、會昌、大中、天祐年號某月某日祭,初獻、亞獻、終獻某官姓名凡百數十行。宋初,廟為契丹所焚。淳化二年重建,而唐之碑刻未嘗毀。至宋之醮文碑記尤多,不勝錄也。自唐以上徵於史者如彼,自唐以下得於碑者如此,於是知北嶽之祭於上曲陽也,自古然矣。古之帝王望於山川,不登其巔也,望而祭之,故五嶽之祠皆在山下;而肆覲諸侯,考正風俗,是亦必於大山之陽,平易廣衍之地,而不在險遠曠絕之區也明甚。且一歲之中,巡狩四嶽,南至湘中,北至代北,其勢有所不能。故《爾雅》諸書並以霍山為南嶽,而漢人亦祭於灊;禹會諸侯於塗山。塗山,近灊之地也。《水經注》曰:「上曲陽故城,本嶽牧朝宿之邑也。古者天子巡狩常山,歲十一月至於北嶽,侯伯皆有湯沐邑以自齋潔。周衰,巡狩禮廢,邑郭仍存。秦以立縣,縣在山曲之陽,是曰曲陽。有下,故此為上矣。」而文升乃謂宋失雲中,始祭恒山於此,豈不謬哉!五鎮惟醫無閭最遠,自唐於柳城郡東置祠遙禮,而宋則附祭於北嶽之祠。然則宋人之遙祭者,北鎮也,非北嶽也。
世之儒者,唐宋之事且不能知也,而況與言三代之初乎?先是,倪嶽為禮部尚書,已不從文升議,而萬曆中,沈鯉駁大同撫臣胡來貢之請,又申言之,皆據經史之文而未至其地。予故先至曲陽,後登渾源,而書所見以告後之人,無惑乎俗書之所傳焉。
〈(馬文升疏曰:「《虞書》:肇十有二州,蓋每州表山之高大者以為鎮,而恒山為北嶽,在今大同府渾源州。歷秦、漢、隋、唐俱於山所致祭。五代河北失據,宋承石晉割賂之後,以白溝為界,遂祭恒山於真定府曲陽縣,文之曰:地有飛來石。不經甚矣。然宋都汴,而真定為其北邊,是亦不得已權宜之道也。迨我太祖高皇帝建都金陵,視真定為遠,因循未曾厘正。文皇帝遷都北平,真定反在都南,當時禮官不能建明,尚循舊陋,禮官罪也。夫《周禮》曰:恒山為并州鎮,在正北。《一統志》曰:恒山在渾源州南二十里。又渾源廟址猶存,故老傳說,的的不虛,乞行禮部再加詳考。如臣言是,行令山西並大同巡撫官員斟酌工費,於渾源州恒山廟舊址增修如制,以祀北嶽。撰文勒石,昭示將來。」渾源之說始於此。自成化以前,初無此語。端肅似未曾見十七史者,道聽塗說,一至於此。渾源之廟並無古跡,不知作於何時。如泰山、華山之上亦各有宮,而大廟俱在其下,特曲陽相距稍遠,而今制又分直隸、山西二轄,人遂因此疑之。疏中所云「故老傳說」,正足見其不出於史書,而得諸野人之口。後人知其不通,乃更為之說云:舜北狩,大雪,止於曲陽。有石飛來,因而望祀。不知此誰見之而誰傳之?蓋又文升之蛇足也。)〉
革除之說何自而起乎?成祖以建文四年六月己巳即皇帝位,夫前代之君若此者,皆即其年改元矣。
不急於改元者,本朝之家法也;不容仍稱建文四年者,歷代易君之常例也。故七月壬午朔詔文一款一:「今年仍以洪武三十五年為紀,其改明年為永樂元年」。並未嘗有革除字樣,即云革除,亦革除七月以後之建文,未嘗並六月以前及元二三年之建文而革除之也。故建文有四年而不終,洪武有三十五年,而無三十二、三十三、三十四年。夫實錄之載此明矣。自六月己巳以前書四年,庚午以後特書洪武三十五年,此當時據實而書者也。第儒臣淺陋,不能上窺聖心,而嫌於載建文之號於成祖之錄,於是創一無號之元年以書之史。使後之讀者彷徨焉不得其解,而革除之說自此起矣。夫建文無實錄,因成祖之事不容闕此四年,故有元年以下之紀。使成祖果革建文為洪武,則於建文之元,當書洪武三十二年矣。又使不紀洪武,而但革建文,亦當如太祖實錄之例書己卯矣。今則元年、二年、三年、四年書於成祖之錄者,犁然也。是以知其不革也。既不革矣,乃不冠建文之號於元年之上,而但一見於洪武三十一年之中,若有所辟而不敢正書,此史臣之失,而其他奏疏文移中所云洪武三十二、三十三、三十四年者,則皆臣下奉行之過也。且實錄中每書必稱建文君,成祖即位後與世子書,亦稱建文君,而後之人至目為革除君。夫建文不革於成祖,而革於傳聞,不革於詔書,而革於臣下奉行者之文,是不可以無辯。或曰,洪武有三十五年矣,無三十二、三十三、三十四年,可乎?考之於古,後漢高祖之即位也,仍稱天福十二年,其前則出帝之開運三年。故天福有十二年,而無九、十、十一年,是則成祖之仍稱洪武,豈不暗合者哉!
男子稱氏,女子稱姓,氏一再傳而可變,姓千萬年而不變。最貴者國君,國君無氏,不稱氏稱國。踐土之盟其載書曰:晉重、魯申、衛武、蔡甲午、鄭捷、齊潘、宋王臣、莒期。荀偃之稱齊環,衛太子之稱鄭勝、晉午是也。次則公子,公子無氏,不稱氏稱公子。公子區、公子益師是也。最下者庶人,庶人無氏,不稱氏稱名。然則氏之所由興,其在於卿大夫乎?故曰:諸侯之子為公子,公子之子為公孫,公孫之子以王父字若諡、若邑、若官為氏。氏焉者,類族也,貴貴也。考之於《傳》,二百五十五年之間,有男子而稱姓者乎?無有也。女子則稱姓。古者男女異長,在室也稱姓,冠之以序,叔隗、季隗之類是也;已嫁也,於國君則稱姓,冠之以國,江芊、息媯之類是也;於大夫則稱姓,冠以大夫之氏,趙姬、盧蒲薑之類是也。在彼國之人稱之,或冠以所自出之國若氏,驪姬、梁嬴之於晉,顏懿姬、鬷聲姬之於齊是也;既卒也,稱姓,冠之以諡,成風、敬嬴之類是也;亦有無諡而仍其在室之稱,仲子、少薑之類是也。范氏之先,自虞以上為陶唐氏,在夏為御龍氏,在商為豕韋氏,在周為唐杜氏。士會之帑處秦者為劉氏,夫概王奔楚為堂谿氏,伍員屬其子於齊為王孫氏,智果別族於太史為輔氏,故曰:氏可變也。孟孫氏小宗之別為子服氏,為南宮氏;叔孫氏小宗之別為叔仲氏。季孫氏之支子曰季公鳥、季公亥、季寤,稱季不稱孫,故曰貴貴也。魯昭公娶於吳,為同姓,謂之吳孟子;崔武子欲娶棠薑。東郭偃曰:「男女辨姓。今君出自丁,臣出自桓,不可。」夫崔之與東郭氏,異昭公之與夷昧,代遠,然同姓百世而昏姻不通者,周道也。故曰姓不變也。是故氏焉者,所以為男別也;姓焉者,所以為女坊也。自秦以後之人,以氏為姓,以姓稱男,而周制亡,而族類亂,作原姓。
知封建之所以變而為郡縣,則知郡縣之敝而將復變。然則將復變而為封建乎?曰,不能。有聖人起,寓封建之意於郡縣之中,而天下治矣。蓋自漢以下之人,莫不謂秦以孤立而亡。不知秦之亡,不封建亡,封建亦亡。而封建之廢,固自周衰之日而不自於秦也。封建之廢,非一日之故也,雖聖人起,亦將變而為郡縣。方今郡縣之敝已極,而無聖人出焉,尚一一仍其故事,此民生之所以日貧,中國之所以日弱而益趨於亂也。何則?封建之失,其專在下;郡縣之失,其專在上。古之聖人,以公心待天下之人,胙之土而分之國。今之君人者,盡四海之內為我郡縣猶不足也,人人而疑之,事事而制之,科條文簿日多於一日,而又設之監司,設之督撫,以為如此,守令不得以殘害其民矣。不知有司之官,凜凜焉救過之不給,以得代為幸,而無肯為其民興一日之利者,民烏得而不窮,國烏得而不弱?率此不變,雖千百年,而吾知其與亂同事,日甚一日者矣。然則尊令長之秩,而予之以生財治人之權,罷監司之任,設世官之獎,行辟屬之法,所謂寓封建之意於郡縣之中,而二千年以來之敝可以復振。後之君苟欲厚民生,強國勢,則必用吾言矣。
其說曰:改知縣為五品官,正其名曰縣令。任是職者,必用千里以內習其風土之人。其初曰試令,三年,稱職,為真;又三年,稱職,封父母;又三年,稱職,璽書勞問;又三年,稱職,進階益祿,任之終身。其老疾乞休者,舉子若弟代;不舉子若弟,舉他人者聽;既代去,處其縣為祭酒,祿之終身。所舉之人復為試令。三年稱職為真,如上法。每三四縣若五六縣為郡,郡設一太守,太守三年一代。詔遣御史巡方,一年一代。其督撫司道悉罷。令以下設一丞,吏部選授。丞任九年以上得補令。丞以下曰簿、曰尉、曰博士、曰驛丞、曰司倉、曰遊徼、曰嗇夫之屬,備設之,毋裁。其人聽令自擇,報名於吏部;簿以下得用本邑人為之。令有得罪於民者,小則流,大則殺。其稱職者,既家於縣,則除其本籍。夫使天下之為縣令者,不得遷又不得歸,其身與縣終,而子孫世世處焉。不職者流,貪以敗官者殺。夫居則為縣宰,去則為流人,賞則為世官,罰則為斬絞,豈有不勉而為良吏者哉!
何謂稱職?曰:土地辟,田野治,樹木蕃,溝洫修,城郭固,倉廩實,學校興,盜賊屏,戎器完,而其大者則人民樂業而已。夫養民者,如人家之畜五牸然:司馬牛者一人,司芻豆者復一人,又使紀綱之僕監之,升斗之計必聞之於其主人,而馬牛之瘠也日甚。吾則不然。擇一圉人之勤幹者,委之以馬牛,給之以牧地,使其所出常浮於所養,而視其肥息者賞之,否則撻之。然則其為主人者,必烏氏也,必橋姚也。故天下之患,一圉人之足辦,而為是紛紛者也。不信其圉人,而用其監僕,甚者並監僕又不信焉,而主人之耳目亂矣。於是愛馬牛之心,常不勝其吝芻粟之計,而畜產耗矣。故馬以一圉人而肥,民以一令而樂。
或曰:無監司,令不已重乎?子弟代,無乃專乎?千里以內之人,不私其親故乎?夫吏職之所以多為親故撓者,以其遠也。使並處一城之內,則雖欲撓之而有不可者。自漢以來,守鄉郡者多矣。曲阜之令鮮以貪酷敗者,非孔氏之子獨賢,其勢然也。若以子弟得代而慮其專,蕞爾之縣,其能稱兵以叛乎?上有太守,不能舉旁縣之兵以討之乎?太守欲反,其五六縣者肯舍其可傳子弟之官而從亂乎?不見播州之楊傳八百年,而以叛受戮乎?若曰:無監司不可為治,南畿十四府四州何以自達於六部乎?且今之州縣,官無定守,民無定奉,是以常有盜賊戎翟之禍,至一州則一州破,至一縣則一縣殘,不此之圖,而慮令長之擅,此之謂不知類也。
天下之人各懷其家,各私其子,其常情也。為天子為百姓之心,心不如其自為,此在三代以上已然矣。聖人者因而用之,用天下之私,以成一人之公而天下治。夫使縣令得私其百里之地,則縣之人民皆其子姓,縣之土地皆其田疇,縣之城郭皆其藩垣,縣之倉廩皆其囷窌。為子姓,則必愛之而勿傷;為田疇,則必治之而勿棄;為藩垣囷窌,則必繕之而勿損。自令言之,私也,自天子言之,所求乎治天下者。如是焉止矣。一旦有不虞之變,必不如劉淵、石勒、王仙芝、黃巢之輩,橫行千里,如入無人之境也。於是有效死勿去之守,於是有合從締交之拒,非為天子也,為其私也。為其私,所以為天子也。故天下之私,天子之公也。公則說,信則人任焉。此三代之治可以庶幾,而況乎漢唐之盛,不難致也。
今天下之患,莫大乎貧。用吾之說,則五年而小康,十年而大富。且以馬言之:天下驛遞往來,以及州縣上計京師,白事司府,迎候上官,遞送文書,及庶人在官所用之馬,一歲無慮百萬匹,其行無慮萬萬里。今則十減六七,而西北之馬騾不可勝用矣。以文冊言之:一事必報數衙門,往復駁勘必數次,以及迎候、生辰、拜賀之用,其紙料之費率諸民者,歲不下巨萬。今則十減七八,而東南之竹箭不可勝用矣。他物之稱是者,不可悉數。且使為令者得以省耕斂,教樹畜,而田功之獲,果蓏之收,六畜之孳,材木之茂,五年之中必當倍益。從是而山澤之利亦可開也。夫采礦之役,自元以前,歲以為常,先朝所以閉之而不發者,以其召亂也。譬之有窖金焉,發於五達之衢,則市人聚而爭之;發於堂室之內,則唯主人有之,門外者不得而爭也。今有礦焉,天子開之,是發金於五達之衢也;縣令開之,是發金於堂室之內也。利盡山澤而不取諸民,故曰此富國之策也。
法之敝也,莫甚乎以東州之餉,而給西邊之兵,以南郡之糧,而濟北方之驛。今則一切歸於其縣,量其衝僻,衡其繁簡,使一縣之用,常寬然有餘。又留一縣之官之祿,亦必使之溢於常數,而其餘者然後定為解京之類。其先必則壤定賦,取田之上中下,列為三等或五等,其所入悉委縣令收之。其解京曰貢、曰賦;其非時之辦,則於額賦支銷,若盡一縣之入用之而猶不足,然後以他縣之賦益之,名為協濟。此則天子之財,不可以為常額。然而行此十年,必無盡一縣之入用之而猶不足者也。
善乎葉正則之言曰:「今天下官無封建而吏有封建。」州縣之敝,吏胥窟穴其中,父以是傳之子,兄以是傳之弟。而其尤桀黠者,則進而為院司之書吏,以掣州縣之權,上之人明知其為天下之大害而不能去也。使官皆千里以內之人,習其民事,而又終其身任之,則上下辨而民誌定矣,文法除而吏事簡矣。官之力足以御吏而有餘,吏無所以把持其官而自循其法。昔人所謂養百萬虎狼於民間者,將一旦而盡去,治天下之愉快,孰過於此!
取士之制,其薦之也,略用古人鄉舉里選之意;其試之也,略用唐人身言書判之法。縣舉賢能之士,間歲一人試於部,上者為郎,無定員,郎之高第得出而補令;次者為丞,於其近郡用之;又次者歸其本縣,署為簿尉之屬。而學校之設,聽令與其邑之士自聘之,謂之師,不謂之官,不隸名於吏部。而在京,則公卿以上仿漢人三府辟召之法,參而用之。夫天下之士,有道德而不願仕者,則為人師;有學術才能而思自見於世者,其縣令得而舉之,三府得而辟之,其亦可以無失士矣。或曰:間歲一人,功名之路無乃狹乎?化天下之士使之不競於功名,王治之大者也。且顏淵不仕,閔子辭官,漆雕未能,曾晰異撰,亦何必於功名哉!
自禹、湯之世,不能無凶年,而民至於無逃賣子。夫凶年而賣其妻子者,禹、湯之世所不能無也;豐年而賣其妻子者,唐、宋之季所未嘗有也。往在山東,見登、萊並海之人多言穀賤,處山僻不得銀以輸官。今來關中,自鄠以西至於岐下,則歲甚登,穀甚多,而民且相率賣其妻子。至徵糧之日,則村民畢出,謂之人市。問其長吏,則曰,一縣之鬻於軍營而請印者,歲近千人,其逃亡或自盡者,又不知凡幾也。何以故?則有穀而無銀也。所獲非所輸也,所求非所出也。夫銀非從天降也,勣人則既停矣〈(《周禮》:地官司徒勣人。勣,古礦字)〉,海舶則既撤矣,中國之銀在民間者已日消日耗,而況山僻之邦,商賈之所絕跡,雖盡鞭撻之力以求之,亦安所得哉!故穀日賤而民日窮,民日窮而賦日詘。逋欠則年多一年,人丁則歲減一歲,率此而不變,將不知其所終矣。且銀何自始哉?古之為富者,菽粟而已。為其交易也,不得已而以錢權之。然自三代以至於唐,所取於民者,粟帛而已。自楊炎兩稅之法行,始改而徵錢,而未有銀也。《漢志》言秦幣二等,而銀錫之屬施於器飾,不為幣。自梁時始有交、廣以金銀為貨之說。宋仁宗景祐二年,始詔諸路歲輸緡錢,福建二廣易以銀,江東以帛。所以取之福建二廣者,以坑冶多而海舶利也。至金章宗始鑄銀,名之曰:承安寶貨,公私同見錢用。哀宗正大間,民但以銀市易而不用鑄。至於今日,上下通行而忘其所自。然而考之《元史》,歲課之數,為銀至少。然則國賦之用銀,蓋不過二三百年間爾。今之言賦必曰錢糧,夫錢,錢也,糧,糧也,亦惡有所謂銀哉?且天地之間,銀不益增而賦則加倍,此必不供之數也。昔者唐穆宗時,物輕錢重,用戶部尚書楊於陵之議,令兩稅等錢皆易以布帛絲纊,而民便之〈(《舊唐書·穆宗紀》:「元和十五年八月辛未,兵部尚書楊於陵總百寮錢貨輕重之議,取天下兩稅榷酒鹽利等,悉以布帛任土所產物充稅,並不徵見錢,則物漸重,錢漸輕,農人見免賤賣匹段。請中書門下、御史臺諸司官長重議施行。從之」)〉。吳徐知誥從宋齊丘之言,以為錢非耕桑所得,使民輸錢,是教之棄本逐末也。於是諸稅悉收穀帛絹。是則昔人之論取民者,且以錢為難得也,以民之求錢為不務本也,而況於銀乎?先王之制賦,必取其地之所有。今若於通都大邑行商湯集之地,雖盡徵之以銀,而民不告病,至於遐陬僻壤,舟車不至之處,即以什之三徵之而猶不可得。以此必不可得者病民,而卒至於病國,則曷若度土地之宜,權歲入之數,酌轉般之法,而通融乎其間?凡州縣之不通商者,令盡納本色,不得已,以其什之三徵錢。錢自下而上,則濫惡無所容而錢價貴,是一舉而兩利焉。無蠲賦之虧,而有活民之實;無督責之難,而有完逋之漸。今日之計,莫便乎此。夫樹穀而徵銀,是畜羊而求馬也;倚銀而富國,是恃酒而充饑也。以此自愚,而其敝至於國與民交盡,是其計出唐、宋之季諸臣之下也。
嗚呼!自古以來,有國者之取於民為已悉矣,然不聞有火耗之說。火耗之所由名,其起於徵銀之代乎?此所謂正賦十而餘賦三者與?此所謂國中飽而奸吏富者與?此國家之所峻防,而汙官滑胥之所世守,以為子孫之寶者與?此窮民之根,匱財之源,啟盜之門,而庸懦在位之人所目睹而不救者與?原夫耗之所生,以一州縣之賦繁矣,戶戶而收之,銖銖而納之,不可以瑣細而上諸司府,是不得不資於火。有火則必有耗,所謂耗者,特百之一二而已。有賤丈夫焉,以為額外之徵,不免幹於吏議,擇人而食,未足厭其貪婪。於是藉火耗之名,為巧取之術,蓋不知起於何年,而此法相傳,官重一官,代增一代,以至於今。於是官取其贏十二三,而民以十三輸國之十;里胥之輩又取其贏十一二,而民以十五輸國之十。其取則薄於兩而厚於銖,凡徵收之數,兩者,必其地多而豪有力,可以持吾之短長者也;銖者,必其窮下戶也,雖多取之,不敢言也。於是兩之加焉十二三,而銖之加焉十五六矣。薄於正賦而厚於雜賦。正賦,耳目之所先也;雜賦,其所後也。於是正賦之加焉十二三,而雜賦之加焉或至於十七八矣。解之藩司,謂之羨餘。貢諸節使,謂之常例,責之以不得不為,護之以不可破,而生民之困,未有甚於此時者矣。愚嘗久於山東,山東之民,無不疾首蹙額而訴火耗之為虐者。獨德州則不然。問其故,則曰:州之賦二萬九千,二為銀八為錢也。錢則無火耗之加,故民力紓於他邑也。非德州之官皆賢,里胥皆善人也,勢使之然也。又聞之長老言,近代之貪吏,倍甚於唐、宋之時。所以然者,錢重而難運,銀輕而易齎,難運,則少取之而以為多,易齎,則多取之而猶以為少。非唐、宋之吏多廉,今之吏貪也,勢使之然也。然則銀之通,錢之滯;吏之寶,民之賊也。在有明之初,嘗禁民不得行使金銀,犯者準奸惡論。夫用金銀,何奸之有?而重為之禁者,蓋逆知其弊之必至於此也。當時市肆所用,皆唐、宋之錢,而制錢則偶一鑄造,以助其不足耳。今也泉貨弱而害金興,市道窮而偽物作,國幣奪於上,民力單于下,使陸贄、白居易、李翱之流而生今日,其谘嗟太息,必有甚於唐之中葉者矣〈(陸贄《上均節財賦六事》其二言:「凡國之賦稅,必量人之力,任土之宜,故所入者,惟布、麻、繒、纊與百穀而已。先王懼物之貴賤失平,而人之交易難準,又定泉布之法,以節輕重之宜。斂散弛張,必由於是。蓋御財之大柄,為國之利權,守之在官,不以任下。然則穀帛者,人之所為也,錢貨者,官之所為也。是以國朝著令,租出穀,庸出絹,調出繒、纊、布。曷嘗有以錢為賦者哉?今之兩稅獨異舊章,但估資產為差,使以錢穀定稅。唯計求得之利宜,靡論供辦之難易。所徵非所業,所業非所徵,遂或增價以買其所無,減價以賣其所有,一增一減,耗損已多。」《李翱集》有《疏改稅法》一篇,言:「錢者,官司所鑄;粟帛者,農之所出。今乃使農人賤賣粟帛,易錢入官,是豈非顛倒而取其無者耶?由是豪家大商,皆多積錢以逐輕重,故農人日困,末業日增,請一切不督見錢,皆納布帛。」《白居易集》有《贈友》詩云:「私家無錢爐,平地無銅山,胡為秋夏稅,歲歲輸銅錢!錢力日以重,農力日以殫,賤糶粟與麥,賤貿絲與綿,歲暮衣食盡,焉得無饑寒?吾聞國之初,有制垂不刊,庸必算丁口,租必計桑田。不求土所無,不強人所難,量入以為出,上足下亦安。兵興一變法,兵息遂不還,使我農桑人,憔悴畎畝間。誰能革此弊,待君秉利權。復彼租庸法,令如貞觀年。」)〉。
曰:子以火耗為病於民也,使改而徵粟米,其無淋尖踢斛,巧取於民之術乎?曰:吾未見罷任之倉官,寧家之斗級,負米而行者也,必鬻銀而後去。有兩車行於道,前為錢,後為銀,則大盜之所睨,常在其後車焉。然則豈獨今之貪吏倍甚於唐、宋之時,河朔之間所名為響馬者,亦當倍甚於唐、宋之時矣。
國家之所以設生員者何哉?蓋以收天下之才俊子弟,養之於庠序之中,使之成德達材,明先王之道,通當世之務,出為公卿大夫,與天子分猷共治者也。今則不然,合天下之生員,縣以三百計,不下五十萬人,而所以教之者,僅場屋之文。然求其成文者,數十人不得一,通經知古今,可為天子用者,數千人不得一也。而嚚訟逋頑,以病有司者,比比而是。上之人以是益厭之,而其待之也日益輕,為之條約也日益苛。然以此益厭益輕益苛之生員,而下之人猶日夜奔走之如騖,竭其力而後止者何也?一得為此,則免於編氓之役,不受侵於里胥;齒於衣冠,得於禮見官長,而無笞,捶之辱。故今之願為生員者,非必其慕功名也,保身家而已。以十分之七計,而保身家之生員,殆有三十五萬人,此與設科之初意悖,而非國家之益也。人之情孰不為其身家者?故日夜求之,或至行關節,觸法抵罪而不止者,其勢然也。今之生員,以關節得者十且七八矣,而又有武生、奉祀生之屬,無不以錢鬻之。夫關節,朝廷之所必誅,而身家之情,先王所弗能禁,故以今日之法,雖堯,舜復生,能去在朝之四凶,而不能息天下之關節也。然則如之何?請一切罷之,而別為其制。必選夫五經兼通者而後充之,又課之以二十一史與當世之務而後升之。仍分為秀才、明經二科,而養之於學者,不得過二十人之數,無則闕之。為之師者,州縣以禮聘焉,勿令部選。如此而國有實用之人,邑有通經之士,其人材必盛於今日也。然則一鄉之中,其粗能自立之家,必有十焉,一縣之中,必有百焉。皆不得生員以芘其家,而同於編氓,以受里胥之淩暴,官長之笞捶,豈王者保息斯人之意乎?則有秦漢賜爵之法,其初以賞軍功,而其後或以恩賜,或以勞賜,或普賜,或特賜,而高帝之詔有曰:「今吾於爵,非輕也。其令吏善遇高爵,稱吾意。」至惠帝之世,而民得買爵。夫使爵之重得與有司為禮,而復其戶勿事,則人將趨之。開彼則可以塞此,即入粟拜爵,其名尚公,非若鬻諸生以亂學校者之為害也。夫立功名與保身家,二塗也;收俊乂與恤平人,二術也。並行而不相悖也,一之則敝矣。夫人主與此不通今古之五十萬人共此天下,其芘身家而免笞捶者且三十五萬焉,而欲求公卿大夫之材於其中,以立國而治民,是緣木而求魚也。以守則必危,以戰則必敗矣。
廢天下之生員而官府之政清,廢天下之生員而百姓之困蘇,廢天下之生員而門戶之習除,廢天下之生員而用世之材出。今天下之出入公門以撓官府之政者,生員也;倚勢以武斷於鄉里者,生員也;與胥史為緣,甚有身自為胥史者,生員也;官府一拂其意,則群起而哄者,生員也;把持官府之陰事,而與之為市者,生員也。前者噪,後者和;前者奔,後者隨;上之人欲治之而不可治也,欲鋤之而不可鋤也,小有所加,則曰是殺士也,坑儒也。百年以來,以此為大患,而一二識治體能言之士,又皆身出於生員,而不敢顯言其弊,故不能曠然一舉而除之也。故曰廢天下之生員而官府之政清也。天下之病民者有三:曰鄉宦,曰生員,曰吏胥。是三者,法皆得以復其戶,而無雜泛之差,於是雜泛之差,乃盡歸於小民。今之大縣至有生員千人以上者,比比也。且如一縣之地有十萬頃,而生員之地五萬,則民以五萬而當十萬之差矣;一縣之地有十萬頃,而生員之地九萬,則民以一萬而當十萬之差矣。民地愈少,則詭寄愈多;詭寄愈多,則民地愈少,而生員愈重。富者行關節以求為生員,而貧者相率而逃且死,故生員之於其邑人無秋毫之益,而有丘山之累。然而一切考試科舉之費,猶皆派取之民,故病民之尤者,生員也。故曰:廢天下之生員,而百姓之困蘇也。天下之患,莫大乎聚五方不相識之人,而教之使為朋黨。生員之在天下,近或數百千里,遠或萬里,語言不同,姓名不通,而一登科第,則有所謂主考官者,謂之座師;有所謂同考官者,謂之房師;同榜之士,謂之同年;同年之子,謂之年侄;座師、房師之子,謂之世兄;座師、房師之謂我,謂之門生;而門生之所取中者,謂之門孫;門孫之謂其師之師謂之太老師。朋比膠固,牢不可解。書牘交於道路,請托遍於官曹,其小者足以蠹政害民,而其大者,至於立黨傾軋,取人主太阿之柄而顛倒之,皆此之繇也。故曰:廢天下之生員,而門戶之習除也。國家之所以取生員而考之以經義、論、策、表、判者,欲其明六經之旨,通當世之務也。今以書坊所刻之義,謂之時文,舍聖人之經典,先儒之注疏與前代之史不讀,而讀其所謂時文。時文之出,每科一變,五尺童子能誦數十篇而小變其文,即可以取功名,而鈍者至白首而不得遇。老成之士,既以有用之歲月,銷磨於場屋之中,而少年捷得之者,又易視天下國家之事,以為人生之所以為功名者,惟此而已。故敗壞天下之人材,而至於士不成士,官不成官,兵不成兵,將不成將,夫然後寇賊奸宄得而乘之,敵國外侮得而勝之。苟以時文之功,用之於經史及當世之務,則必有聰明俊傑通達治體之士,起於其間矣。故曰:廢天下之生員,而用世之材出也。
問曰:廢天下之生員,則何以取士?曰:吾所謂廢生員者,非廢生員也,廢今日之生員也。請用辟舉之法,而並存生儒之制,天下之人,無問其生員與否,皆得舉而薦之於朝廷,則我之所收者,既已博矣,而其廩之學者為之限額,略仿唐人郡縣之等:小郡十人,等而上之,大郡四十人而止;小縣三人,等而上之,大縣二十人而止。約其戶口之多寡,人材之高下而差次之,有闕則補,而罷歲貢舉人之二法。其為諸生者,選其通雋,皆得就試於禮部,而成進士者,不過授以簿尉親民之職,而無使之驟進,以平其貪躁之情。其設之教官,必聘其鄉之賢者以為師,而無隸於仕籍;罷提學之官,而領其事於郡守。此諸生之中,有薦舉而入仕者;有考試而成進士者;亦或有不率而至於斥退者;有不幸而死,及衰病不能肄業,願給衣巾以老者。闕至於二人三人,然後合其屬之童生,取其通經能文者以補之。然則天下之為生員者少矣。少則人重之,而其人亦知自重。為之師者不煩於教;而向所謂聚徒合黨,以橫行於國中者,將不禁而自止。若夫溫故知新,中年考較,以蘄至於成材,則當參酌乎古今之法,而茲不具論也。或曰:天下之才,日生而無窮也,使之皆壅於童生,則奈何?吾固曰:天下之人,無問其生員與否,皆得舉而薦之於朝廷,則取士之方,不恃諸生之一途而已也。夫取士以佐人主理國家,而僅出於一塗,未有不弊者也。
《記》曰:「聲成文謂之音。」夫有文斯有音,比音而為詩,詩成然後被之樂,此皆出於天而非人之所能為也。三代之時,其文皆本於六書,其人皆出於族黨庠序,其性皆馴化於中和,而發之為音無不協於正。然而《周禮·大行人》之職:「九歲屬瞽史,諭書名,聽聲音。」所以一道德而同風俗者又不敢略也。是以《詩》三百五篇,上自《商頌》,下逮陳靈,以十五國之遠,千數百年之久,而其音未嘗有異。帝舜之歌,皋陶之賡,箕子之陳,文王周公之係無弗同者。故三百五篇,古人之音書也。魏晉以下,去古日遠,詞賦日繁,而後名之曰韻;至宋周顒、梁沈約而四聲之譜作。然自秦、漢之文,其音已漸戾於古,至東京益甚。而休文作譜,及不能上據《雅南》,旁摭騷子,以成不刊之典,而僅按班、張以下諸人之賦,曹、劉以下諸人之詩所用之音,撰為定本。於是今音行而古音亡,為音學之一變。下及唐代,以詩賦取士,其韻一以陸法言《切韻》為準,雖有獨用、同用之注,而其分部未嘗改也;至宋景祐之際,微有更易;理宗末年,平水劉淵始並二百六韻為一百七;元黃公紹作《韻會》因之,以迄於今。於是宋韻行而唐韻亡,為音學之再變。世日遠而傳日訛,此道之亡,蓋二千有餘歲矣。
炎武潛心有年,既得《廣韻》之書,乃始發悟於中而旁通其說。於是據唐人以正宋人之失,據古經以正沈氏唐人之失,而三代以上之音部分秩如,至賾而不可亂。乃列古今音之變,而究其所以不同,為《音論》三卷;考正三代以上之音;注三百五篇,為《詩本音》十卷;注《易》,為《易音》三卷;辨沈氏部分之誤,而一一以古音定之,為《唐韻正》二十卷;綜古音為十部,為《古音表》二卷。自是而六經之文乃可讀;其他諸子之書,離合有之,而不甚遠也。天之未喪斯文,必有聖人復起,舉今日之音而還之淳古者。子曰:「吾自衛反魯,然後樂正,《雅》《頌》各得其所。」實有望於後之作者焉。
余纂輯此書三十餘年,所過山川亭鄣,無日不以自隨,凡五易稿而手書者三矣。然久客荒壤,於古人之書多所未見,日西方莫,遂以付之梓人。故已登版而刊改者猶至數四,又得張君召為之考《說文》,采《玉篇》,仿《字樣》,酌時宜而手書之;二子葉增、葉箕分書小字;鳩工淮上,不遠數千里累書往復,必歸於是,而其工費則又取諸鬻產之直,而秋毫不借於人。其著書之難而成之之不易如此。然此書為三百篇而作也,先之以《音論》,何也?曰:審音學之原流也。《易》文不具,何也?曰:不皆音也。《唐韻正》之考音詳矣,而不附於經,何也?曰:文繁也。已正其音而猶遵元第,何也?曰:述也。《古音表》之別為書,何也?曰:自作也。蓋嘗四顧躊躇,幾欲分之,幾欲合之,久之然後臚而為五矣。嗚呼!許叔重《說文》始一終亥,而更之以韻,使古人條貫不可復見,陸德明《經典釋文》割裂刪削,附注於九經之下,而其元本遂亡。成之難而毀之甚易,又今日之通患也。孟子曰:「流水之為物也,不盈科不行。」《記》曰:「不陵節而施之謂孫。」若乃觀其會通,究其條理,而無輕變改其書,則在乎後之君子。李君因篤每與余言詩,有獨得者,今頗取之,而以答書附之於末。上章涒灘寎月之望,炎武又書。
炎武所著《日知錄》,因友人多欲鈔寫,患不能給,遂於上章閹茂之歲刻此八卷。歷今六七年,老而益進,始悔向日學之不博,見之不卓,其中疏漏往往而有。而其書已行於世,不可掩。漸次增改,得二十餘卷,欲更刻之,而猶未敢自以為定,故先以舊本質之同志。蓋天下之理無窮,而君子之志於道也,不成章不達。故昔日之得,不足以為矜;後日之成,不容以自限。若其所欲明學術,正人心,撥亂世以興太平之事,則有不盡於是刻者,須絕筆之後,藏之名山,以待撫世宰物者之求,其無以是刻之陋而棄之則幸甚!
《北史》言周樂遜著《春秋序義》,通賈、服說,發杜氏違。今杜氏單行,而賈、服之書不傳矣。吳之先達邵氏寶有《左觿》百五十餘條,又陸氏粲有《左傳附注》,傅氏遜本之為《辨誤》一書,今多取之,參以鄙見,名曰《補正》,凡三卷。若經文大義,左氏不能盡得,而公、穀得之;公、穀不能盡得,而啖、趙及宋儒得之者,則別記之於書而此不具也。
昔神廟之初,邊陲無事,大帥得以治兵之暇留意圖籍。而福之士人郭君造卿在戚大將軍幕府,網羅天下書志略備,又身自行歷薊北諸邊營壘,又遣卒至塞外窮濡源,視舊大寧遺址,還報與書不合,則再遣覆按,必得實乃止,作《燕史》數百卷。蓋十年而成,則大將軍已不及見。又以其餘日作《永平志》百三十卷,文雖晦澀,而一方之故頗稱明悉。其後七十年而炎武得遊於斯,則當屠殺圈占之後,人民稀少,物力衰耗,俗與時移,不見文字禮儀之教,求郭君之志且不可得,而其地之官長暨士大夫來言曰:「府誌稿已具矣,願為成之。」嗟乎!無郭君之學,而又不逢其時,以三千里外之人,而論此邦士林之品第,又欲取成於數月之內,而不問其書之可傳與否,是非僕所能。獨恨《燕史》之書不存,而重違主人之請,於是取二十一史、《通鑒》諸書,自燕、秦以來此邦之大事,迄元至正年而止,纂為六卷,命曰《營平二州史事》,以質諸其邦之士大夫。
世之人能讀全史者罕矣,宋宣和與金結盟,徒以不考營、平、灤三州之舊,至於爭地構兵,以此三州之故而亡其天下,豈非後代之龜鑒哉!異日有能修誌者,古事備矣,續今可也。或曰:及營,何也?曰:中國之棄營久矣。夫營,吾州也,其事與平相出入焉,焉得不紀!若夫合幽并營,以正古帝王之疆域,必有聖人作焉,余以此書俟之。
余自少時,即好訪求古人金石之文,而猶不甚解。及讀歐陽公《集古錄》,乃知其事多與史書相證明,可以闡幽表微,補闕正誤,不但詞翰之工而已。比二十年間,周遊天下,所至名山、巨鎮、祠廟、伽藍之跡,無不尋求,登危峰,探窈壑,捫落石,履荒榛,伐頹垣,畚朽壤,其可讀者,必手自鈔錄,得一文為前人所未見者,輒喜而不寐。一二先達之士知余好古,出其所蓄,以至蘭台之墜文,天祿之逸字,旁搜博討,夜以繼日。遂乃抉剔史傳,發揮經典,頗有歐陽、趙氏二錄之所未具者,積為一帙,序之以貽後人。夫《祈招》之詩,誦於右尹,孔悝之鼎,傳之《戴記》,皆尼父所未收,六經之闕事,莫不增高五嶽,助廣百川,今此區區,亦同斯指。恨生晚不逢,名門舊家大半凋落,又以布衣之賤,出無僕馬,往往懷毫舐墨,躑躅於山林猿鳥之間,而田父傖丁,鮮能識字,其或褊於聞見,窘於日力,而山高水深,為登涉之所不及者,即所至之地,亦豈無掛漏?又望後人之同此好者繼我而錄之也。
炎武之先家海上,世為儒。自先高祖為給事中,當正德之末,其時天下惟王府官司及建寧書坊乃有刻板,其流布於人間者,不過四書、五經、《通鑒》、性理諸書。他書即有刻者,非好古之家不蓄,而寒家已有書六七千卷。嘉靖間,家道中落,而其書尚無恙。先曾祖繼起為行人,使嶺表,而倭闌入江東,郡邑所藏之書與其室廬俱焚,無孑遺焉。洎萬曆初,而先曾祖歷官至兵部侍郎,中間蒞方鎮三四,清介之操,雖一錢不以取諸官,而性獨嗜書,往往出俸購之,及晚年而所得之書過於其舊,然絕無國初以前之板。而先曾祖每言:「余所蓄書,求有其字而已,牙簽錦軸之工,非所好也。」其書後析而為四。炎武嗣祖太學公,為侍郎公仲子,又益好讀書,增而多之,以至炎武,復有五六千卷。自罹變故,轉徙無常,而散亡者什之六七,其失多出於意外。二十年來贏幐擔囊以遊四方,又多別有所得,合諸先世所傳,尚不下二三千卷。其書以選擇之善,較之舊日雖少其半,猶為過之,而漢、唐碑亦得八九十通,又鈔寫之本別貯二麓,稱為多且博矣。自少為帖括之學者二十年,已而學為詩古文,以其間纂記故事,年至四十,斐然欲有所作;又十餘年,讀書日以益多,而後悔其向者立言之非也。自炎武之先人皆通經學古,亦往往為詩文,本生祖讚善公文集至數百篇,而未有著書以傳於世者。
昔時嘗以問諸先祖。先祖曰:「著書不如鈔書。凡今人之學,必不及古人也,今人所見之書之博,必不及古人也。小子勉之,惟讀書而已。」先祖書法蓋逼唐人,性豪邁不群,然自言少時日課鈔古書數紙,今散亡之餘猶數十帙,他學士家所未有也。自炎武十一歲,即授之以溫公《資治通鑒》,曰:「世人多習《綱目》,余所不取。凡作書者,莫病乎其以前人之書改竄而為自作也。班孟堅之改《史記》,必不如《史記》也;宋景文之改《舊唐書》,必不如《舊唐書》也;朱子之改《通鑒》,必不如《通鑒》也。至於今代,而著書之人幾滿天下,則有盜前人之書而為自作者矣,故得明人書百卷,不若得宋人書一卷也。」炎武之遊四方十有八年,未嘗干人,有賢主人以書相示者則留,或手鈔,或募人鈔之,子不云乎:「多見而識之。知之,次也。」今年至都下,從孫思仁先生得《春秋纂例》《春秋權衡》《漢上易傳》等書,清苑陳祺公資以薪米紙筆,寫之以歸。愚嘗有所議於左氏,及讀《權衡》,則已先言之矣。念先祖之見背,已二十有七年,而言猶在耳,乃泫然書之,以貽諸同學李天生。天生,今通經之士,其學蓋自為人而進乎為己者也。
西安府儒學先師廟之後,為亭者五。環之以廊,而列古今碑版於中,俗謂之碑洞。自嘉靖末地震,而記誌有名之碑多毀裂不存,其見在者,猶足以甲天下。余遊覽之下,因得考而序之。昔之觀文字,模金石者,必其好古而博物者也。今之君子有世代之不知,六書之不辨,而旁搜古人之跡,疊而束之,以飼蠹鼠者。使郡邑有司煩於應命,而工墨之費計無所出,不得不取諸民,其為害已不細矣。或碑在國門之外,去邑數十武,而隸卒一出,村之蔬米,舍之雞豚,不足以供其飽,而父老子弟相率蹙額,以有碑為苦;又或在深山窮穀,而政令之無時,暑雨寒冰,奔馳僵仆,則工人隸卒亦無不以有碑為苦者,而民又不待言。於是乘時之隙,掊而毀之以除其禍。
余行天下,所聞所見如此者多矣,無若醴泉之最著者。縣凡再徙,而唐之昭陵去今縣五十里。當時陪葬諸王公主功臣之盛,墓碑之多,見於崇禎十一年之志,其存者猶二十餘通,而余親至其所,止見衛景武公一碑,已劃其姓名。土人云,他碑皆不存,存者皆磨去其字矣。夫石何與於民,而民亦何仇於石?所以然者,豈非今之浮慕古文之君子階之禍哉!若夫碑洞之立,凡遠郊之石,並舁而致之其中,既便於觀者之留連,而工人湯集其下,日得數十錢以給衣食,是則害不勝利。今日之事,苟害不勝利,即君子有取焉,予故詳列之以告真能好古者。若郊外及下邑之碑,予既不能遍尋,而恐錄之以貽害,故弗具。且告後之有司:欲全境內之碑者,莫若徙諸邑中;而有識之君子,慎無以好古之虛名,至於病民而殘石也!
《記》曰:「優優大哉!禮儀三百,威儀三千。」禮者,本於人心之節文,以為自治治人之具,是以孔子之聖,猶問禮於老聃,而其與弟子答問之言,雖節目之微,無不備悉。語其子伯魚曰:「不學禮,無以立。」《鄉黨》一篇,皆動容周旋中禮之效。然則周公之所以為治,孔子之所以為教,舍禮其何以焉。劉康公有言:「民受天地之中以生,所謂命也。是以有動作禮義威儀之則,以定命也。」三代之禮,其存於後世而無疵者,獨有《儀禮》一經。漢鄭康成為之注,魏、晉已下至唐、宋通經之士,無不講求於此。
自熙寧中,王安石變亂舊制,始罷《儀禮》,不立學官,而此經遂廢,此新法之為經害者一也。南渡已後,二陸起於金谿,其說以德性為宗。學者便其簡易,群然趨之,而於制度文為一切鄙為末事。賴有朱子正言力辨,欲修三《禮》之書,而卒不能勝夫空虛妙悟之學,此新說之為經害者二也。沿至於今,有坐皋比,稱講師,門徒數百,自擬濂、洛,而終身未讀此經一遍者。若天下之書皆出於國子監所頒,以為定本,而此經誤文最多,或至脫一簡一句,非唐石本之尚存於關中,則後儒無由以得之矣。濟陽張爾岐稷若篤誌好學,不應科名,錄《儀禮》鄭氏注,而采賈氏、陳氏、吳氏之說,略以己意斷之,名曰《儀禮鄭注句讀》。又參定監本脫誤凡二百餘字,並考《石經》之誤五十餘字,作《正誤》二篇,附於其後,藏諸家塾。時方多故,無能板行之者。後之君子,因句讀以辨其文,因文以識其義,因其義以通制作之原,則夫子所謂以承天之道而治人之情者,可以追三代之英,而辛有之歎,不發於伊川矣。如稷若者,其不為後世太平之先倡乎?若乃據《石經》刊監本,復立之學官,以習士子,而姑勸之以祿利,使毋失其傳,此又有天下者之責也。
子曰:「有朋自遠方來,不亦樂乎?」古之人學焉而有所得,未嘗不求同志之人,而況當滄海橫流,風雨如晦之日乎?於此之時,其隨世以就功名者固不足道,而亦豈無一二少知自好之士,然且改行於中道,而失身於暮年,於是士之求其友也益難。而或一方不可得,則求之數千里之外;今人不可得,則慨想於千載以上之人;苟有一言一行之有合於吾者,從而追慕之,思為之傳其姓氏而筆之書。嗚呼!其心良亦苦矣。
吳江朱君明德,與僕同郡人,相去不過百餘里而未嘗一面。今朱君之年六十有二矣,而僕又過之五齡,一在寒江荒草之濱,一在絕障重關之外,而皆患乎無朋。朱君乃采輯舊聞,得程克勤所為《宋遺民錄》而廣之,至四百餘人。以書來問序於余,殆所謂一方不得其人,而求之數千里之外者也。其於宋之遺民,有一言一行或其姓氏之留於一二名人之集者,盡舉而筆之書,所謂今人不可得,而慨想於千載以上之人者也。余既鮮聞,且耄矣,不能為之訂正,然而竊有疑焉:自生民以來,所尊莫如孔子,而《論語》《禮記》皆出於孔氏之傳,然而互鄉之童子,不保其往也;伯高之赴,所知而已;孟懿子、葉公之徒,問答而已;食於少施氏而飽,取其一節而已。今諸係姓氏於一二名人之集者,豈無一日之交而不終其節者乎?或邂逅相遇而道不同者乎?固未必其人之皆可述也。然而朱君猶且眷眷於諸人,而並號之為遺民,夫亦以求友之難而托思於此歟?莊生有言:「子不聞越之流人乎?去國數日,見其所知而喜;去國旬月,見所嘗見於國中者喜;及期年也,見似人者而喜矣。」余嘗遊覽於山之東西,河之南北二十餘年,而其人益以不似。及問之大江以南,昔時所稱魁梧丈夫者,亦且改形換骨,學為不似之人。而朱君乃為此書,以存人類於天下。若朱君者,將不得為遺民矣乎?因書以答之。吾老矣,將以訓後之人,冀人道之猶未絕也。
國家之所以常治而不亂者,人材也。人材之出於天下者,固將愛之重之;夫苟人材之出於其宗,則尤愛之而尤重之。以文王之明德作人,而其用之也,常先同姓而後庶姓;周公為太宰,康叔為司寇,聃季為司空;成王顧命,而六卿之長,五為同姓。周公、祭公、毛伯、凡伯之屬,每見於《春秋》,而與周相終始。漢唐而下,以同宗而為丞相,管中書者不可勝數。然則自古以來,待宗人之失,未有如有明者也。庸疏而舍戚,內羈而外親,既不得筮仕為吏,而復限之於國城之中,若無罪而拘之者。故其不肖者怙侈放辟,以為民害,而其賢者亦僅僅守己潔行,學為詞賦,以自附於文苑之徒。於是舉天子之宗,無一人焉任國家之事,以生草澤之心,而召蠻裔之侮,寧以其四海之大,宗祧之重,畀之非族者而不恤。嗚呼!此亦後世有天下者之大監也已。
余聞萬曆以來,宗室中之文人莫盛於秦,秦之宗有七子,而子斗最少。及崇禎之末,六子皆先逝,而子斗獨年至八十,後先帝十一年乃卒,故其為詩多離亂之作,有閔周哀郢之意而不敢深言。余又聞其人孝弟忠信,而又明於當世之故,蓋宗之賢者也。子斗名誼㳆,永興王府奉國中尉。當天啟時,開科舉之途,而子斗久以詩文為關中士人領袖,其次子存柘彥衡乃得為諸生,中副榜。賊陷西安,存柘義不屈,投井死。長子存杠伯常,扶其父逃之村墅得免。子斗沒後八年而余至關中,訪七子之後,其六子皆衰落不振,而伯常年已六十有二。獨其家遺書尚存,而為人亦溫恭葸慎,以求全於世,惟恐人目之為故王孫者,反不若庶姓之人,猶得盱衡扼腕,言天下之事於朋友之前而無所忌。雖時勢則然,亦繇國家向日裁抑太過,無有強宗大豪如南陽諸劉,得以撓新莽之威而保先人之祚者也。余悲夫以子斗之賢,使其立朝,必能為天子正紀綱,補闕失;其在封疆,必能秉一節,遏寇虣;乃終老不用,歷變故以卒,而僅以其詩著。故序而傳之。七子者:惟㸌伯明、惟焢叔融、懷𡋧士簡、懷𡈾長生、懷䨈季鳳、誼瀄伯聞與子斗為七,皆號能詩。而又有誼眔明遠、存稺舂夫二中尉者,賊至時同不屈死。明遠中崇禎九年舉人,此皆秦宗之有學行者。子斗詩中往往及之,故並舉而列之於篇。嗚呼!孰謂宗室無人材也哉!
嘗讀《商頌》之《那》曰:「自古在昔,先民有作。」而夫子之稱《詩》亦曰:「昔吾有先正,其言明且清。」是以古人之立言也,必稱諸祖考而本諸先正先民;在朝則稱於朝,高宗之言「先正保衡」是也;與人交則稱於友,叔孫豹之言「先大夫臧文仲」是也。降及末世,人心之不同既已大拂於古,而反諱其行事,《召旻》之詩曰:「維今之人,不尚有舊。」而周公之戒後王也,亦曰:「乃逸乃諺,既誕,則曰:昔之人無聞知。」余自少時侍於先王父,其終日言而無擇者,大率皆祖考之世德,鄉先生之行事;既得見於先王父之友,則其言亦然;既又得見於異邦之名公耆碩,則其言亦復然。距今三十餘年,而邈焉不可作矣。貪欲以為能,捷徑以為巧,苟同以為賢,而罔念夫昔之人者,天下皆是也。
余至德州,工部正夫程君出其所作,於其州之自國初以來士大夫二十一人合為一章,而序之曰《先賢詩》。於其高祖以下四公各為一章,而序之曰《程氏先賢詩》。是諸君子者,行誼不同而無不明於出處取與之分,有古賢人之遺焉。工部之為是作也,其亦所謂「景行行止」者乎?昔趙文子觀乎九原而願隨武子之為人,孟僖子述正考父之鼎銘,以卜其後之將有達者。故子孫不忘其祖父,孝也;後人不忘其先民,忠也;忠且孝,所以善俗而率民也。是鄉大夫之職也。然則工部之為此也,殆古人之義而亦其先大夫之遺訓也夫!
予讀《唐書》韋雲起之疏曰:「山東人自作門戶,更相談薦,附下罔上。」袁術之答張沛曰:「山東人但求祿利,見危授命,則曠代無人。」竊怪其當日之風,即已異於漢時;而歷數近世人材,如琅邪、北海、東萊,皆漢以來大儒所生之地,今且千有餘年,而無一學者見稱於時,何古今之殊絕也?至其官於此者,則無不變色咋舌,稱以為難治之國,謂其齊民之俗有三:一曰逋稅,二曰劫殺,三曰訐奏。而余往來山東者十餘年,則見夫巨室之日以微,而世族之日以散;貨賄之日以乏,科名之日以衰,而人心之日以澆且偽;盜誣其主人,而奴訐其長,日趨於禍敗而莫知其所終。
乃余頃至東萊,主趙氏、任氏,入其門,而堂軒几榻無改於其舊;與之言,而出於經術節義者,無變其初心;問其恒產,而亦皆支撐以不至於頹落。余於是欣然有見故人之樂,而歎夫士之能自樹立者,固不為習俗之所移。任君唐臣因出其家譜一編,屬余為之序。其文自尊祖睦族以至於急賦稅,均力役,諄諄言之,豈不超出於山東之敝俗者乎?子不云乎「得見有恒者,斯可矣」?恒者久也,天下之久而不變者,莫若君臣父子,故為之賦稅以輸之,力役以奉之,此田宅之所以可久也。非其有不取,非其力不食,此貨財之所以可久也。為下不亂,在醜不爭,不叛親,不侮賢,此鄰里宗族之所以可久也。夫然,故名節以之而立,學問以之而成,忠義之人、經術之士出乎其中矣。不明乎此,於是乎飲食之事也而至於訟,訟不已而至於師,小而舞文,大而弄兵,豈非今日山東之大戒?而若任君者,為之深憂過計,而欲倡其教於一族之人,即亦不敢諱其從前之失,而為之丁寧以著於譜。昔召穆公思周德之不類,故糾合宗族於成周而作詩曰:「凡今之人,莫如兄弟。」任君其師此意矣。余行天下,見好逋者必貧,好訟者必負,少陵長,小加大,則不旋踵而禍隨之,故推任君之意,以告山東之人,使有警焉,或可以止橫流而息燎原也。
《呂氏千字文》者,待詔餘姚呂君裁之之所作也。蓋小學之書,自古有之。李斯以下,號為《三蒼》,而《急就篇》最行於世。自南北朝以前,初學之童子無不習之。而《千字文》則起於齊梁之世,今所傳「天地玄黃」者,又梁武帝命其臣周興嗣取王羲之之遺字次韻成之,不獨以文傳,而又以其巧傳。後之讀者苦《三蒼》之難,而便《千文》之易,於是至今為小學家恒用之書。而崇禎之元,有仁和卓人月者,取而更次之,以紀先帝初元之政,一時咸稱其巧。呂君以為事止於一年,未備也,於是再取而更次之,而明代二百七十年之事乃略具。若夫錯綜古人之文如己出焉,不亦進而愈巧者乎?蓋吾讀史遊《急就篇》,博之於名物制度,浩賾而不可窮,而其末歸於「漢地廣大,萬方來朝,中國安寧,百姓承德。」而呂君此文其首曰:「大明洪武,受命配天。」其末曰:「臣呂章成,頓首敬書。」則猶史遊之意也。史遊在元帝時為黃門令,日侍禁中,當漢室之無事;而呂君身為宰輔之後,丁板蕩之秋,遁跡山林而想一王之盛,《匪風》之懷,《下泉》之歎,有類於詩人,而過於齊、梁文士之流者也。不然,崔浩之書改漢強而為代強者,今豈無其人乎?而呂君棄之不顧,曰:吾將退而訓於蒙士焉。其風節又豈在兩龔下哉?夫小學,固六經之先也,使人讀之而知尊君親上之義,則必自其為童子始,故余於是書也樂得而序之。
勞山在今即墨縣東南海上,距城四五十里,或八九十里。有大勞小勞,其峰數十,總名曰勞。《志》言:「秦始皇登勞盛山,望蓬萊。」因謂此山一名勞盛,而不得其所以立名之義。案《南史》:明僧紹隱於長廣郡之嶗山。則字或從山。又《漢書》:成山作盛山,在今文登縣東北。則勞盛自是兩山。古人立言尚簡,齊之東偏,三面環海,其鬥入海處南勞而北盛,則盡乎齊東境矣。其山高大深阻,旁薄二三百里,以其僻在海隅,故人跡罕至。凡人之情以罕為貴,則從而誇之,以為神仙之宅,靈異之府。其說云:吳王夫差登此山,得《靈寶度人經》。考之《春秋傳》:吳王伐齊,僅至艾陵,而徐承率舟師自海道入齊,為齊人所敗而去。則夫差未嘗至此,而於越入吳之日,不知度人之經將焉用之?余遊其地,觀老君、黃石、王喬諸跡,類皆後人之所托名,而耐凍白牡丹花在南方亦是尋嘗之物。惟山深多生藥草,而地暖能發南花,自漢以來,修真守靜之流多依於此,此則其可信者。乃自田齊之末,有神仙之論,而秦皇、漢武謂真有此人在窮山巨海之中,於是八神之祠遍於海上,萬乘之駕常在東萊,而勞山之名由此起矣。夫勞山皆亂石巉岩,下臨大海,逼仄難度,其險處土人猶罕至焉。秦皇登之,是必萬人除道,百官扈從,千人擁挽而後上也。五穀不生,環山以外,土皆疏脊;海濱斥鹵,僅有魚蛤,亦須其時。秦皇登之,必一郡供張,數縣儲偫,四民廢業,千里驛騷而後上也。於是齊人苦之而名曰勞山也,其以是夫?古之聖王勞民而民忘之;秦皇一出遊,而勞之名傳之千萬年,然而致此則有由矣。《漢志》言:齊俗誇詐,自太公、管仲之餘,其言霸術已無遺策。而一二智慧之士倡為迂怪之談,以聳動天下之聽,彼其意不過欲時君擁篲,辯士詘服,以為名高而已,豈知其患之至於此也。故御史黃君居此山之下,作《勞山志》未成,其長君朗生修而成之,屬余為序。
黃君在先朝抗疏言事,有古人節概,其言蓋非誇者。余獨考勞山之故,而推其立名之旨,俾後之人有以鑒焉。
比往來南北,頗承友朋推一日之長,問道於盲。竊歎夫百餘年以來之為學者,往往言心言性,而茫乎不得其解也。命與仁,夫子之所罕言也;性與天道,子貢之所未得聞也。性命之理,著之《易傳》,未嘗數以語人。其答問士也,則曰「行己有恥」;其為學,則曰「好古敏求」;其與門弟子言,舉堯、舜相傳。所謂危微精一之說,一切不道,而但曰:「允執其中,四海困窮,天祿永終。」嗚呼!聖人之所以為學者,何其平易而可循也,故曰:「下學而上達。」顏子之幾乎聖也,猶曰:「博我以文。」其告哀公也,明善之功,先之以博學。自曾子而下,篤實無若子夏,而其言仁也,則曰:「博學而篤誌,切問而近思。」今之君子則不然,聚賓客門人之學者數十百人,「譬諸草木,區以別矣」,而一皆與之言心言性,舍多學而識,以求一貫之方,置四海之困窮不言,而終日講危微精一之說,是必其道之高於夫子,而其門弟子之賢於子貢,祧東魯而直接二帝之心傳者也。我弗敢知也。《孟子》一書,言心言性,亦諄諄矣,乃至萬章、公孫醜、陳代、陳臻、周霄、彭更之所問,與孟子之所答者,常在乎出處、去就、辭受、取與之間。以伊尹之元聖,堯、舜其君其民之盛德大功,而其本乃在乎千駟一介之不視不取。伯夷、伊尹之不同於孔子也,而其同者,則以「行一不義,殺一不辜,而得天下不為」。是故性也,命也,天也,夫子之所罕言,而今之君子之所恒言也;出處、去就、辭受、取與之辨,孔子、孟子之所恒言,而今之君子所罕言也。謂忠與清之未至於仁,而不知不忠與清而可以言仁者,未之有也;謂不忮不求之不足以盡道,而不知終身於忮且求而可以言道者,未之有也。我弗敢知也。愚所謂聖人之道者如之何?曰「博學於文」,曰「行己有恥」。自一身以至於天下國家,皆學之事也;自子臣弟友以至出入、往來、辭受、取與之間,皆有恥之事也。恥之於人大矣!不恥惡衣惡食,而恥匹夫匹婦之不被其澤,故曰:「萬物皆備於我矣,反身而誠。」嗚呼!士而不先言恥,則為無本之人;非好古而多聞,則為空虛之學。以無本之人,而講空虛之學,吾見其日從事於聖人而去之彌遠也。雖然,非愚之所敢言也,且以區區之見,私諸同志而求起予。
承示圖書、象數、卜筮、卦變四考,為之歎服。僕嘗讀劉歆《移太常博士書》所謂「輔弱扶微,兼包大小之義」,而譏時人之「保殘守缺,雷同相從」,以為師說,未嘗不三復於其言也。昔者漢之五經博士,各以家法教授:《易》有施、孟、梁邱、京氏;《尚書》歐陽、大小夏侯;《詩》齊、魯、韓、毛;《禮》大、小戴;《春秋》嚴、顏,不專於一家之學。晉、宋已下,乃有博學之士會稡貫通。至唐時立九經於學官,孔穎達、賈公彥為之《正義》,即今所云疏者是也。排斥眾說,以申一家之論,而通經之路狹矣。及有明洪武三年、十七年之科舉條格,《易》主程、朱傳義,《書》主蔡氏傳,《詩》主朱子集傳,俱兼用古注疏。《春秋》主左氏、公羊、穀梁、胡氏、張洽傳,《禮記》主古注疏,猶不限於一家。至永樂中,纂輯《大全》,並本義於程傳,去《春秋》之張傳及四經之古注疏,前人小注之文稍異於大注者不錄,欲道術之歸於一,使博士弟子無不以《大全》為業,而通經之路愈狹矣。注疏刻於萬曆中年,但頒行天下,藏之學官,未嘗立法以勸人之誦習也。試問百年以來,其能通十三經注疏者幾人哉?以一家之學,有限之書,人間之所共有者,而猶苦其難讀也,況進而求之儒者之林,群書之府乎?然聖人之道,不以是而中絕也,故曰:「仁者見之謂之仁,知者見之謂之知。」
昔之說《易》者,無慮數千百家,如僕之孤陋,而所見及寫錄唐宋人之書亦有十數家,有明之人之書不與焉。然未見有過於程傳者。且夫《易》之為書,廣大悉備,一爻之中,具有天下古今之大,而注解之文,豈能該盡。若大著所謂此爻為天子,此爻為諸侯,此爻為相,此爻為師,蓋本之崔憬解《係辭》二與四、三與五同功異位之說。然此特識其大者而已,其實人人可用,故曰:「君子所居而安者,《易》之序也;所樂而玩者,爻之辭也。」故夫子之傳《易》也,於「見龍在田」,而本之以學問寬仁之功;於「鳴鶴在陰」,而擬之以言行樞機之發。此爻辭之所未及,而夫子言之。然天下之理實未有外於此者。「素以為絢」,禮後之意也;「高山景行」,好仁之情也;「諸姑伯姊」,尊親之序也。夫子之說《詩》,猶夫子之傳《易》也。後人之說《易》也,必以一人一事當之,此自傳注之例宜然,學者舉一隅而以三隅反,可爾。且以九四或躍之爻論之,舜禹之登庸,伊尹之五就,周公之居攝,孔子之歷聘,皆可以當之,而湯武特其一義,又不可連比四五之爻,為一時之事,而謂有「飛龍在天」之君,必無「湯武革命」之臣也。將欲廣之,適以狹之,此舉業以來之通弊也。是故盡天下之書皆可以注《易》,而盡天下注《易》之書,不能以盡《易》,此聖人所以立象以盡意,而夫子作大象,多於卦爻之辭之外,別起一義以示學者,使之觸類而通,此即舉隅之說也。天下之變無窮,舉而措之天下之民者亦無窮,若但解其文義而已,韋編何待於三絕哉!「子所雅言,《詩》《書》、執《禮》」。《詩》《書》、執《禮》之文,無一而非《易》也。下而至於《春秋》二百四十二年之行事,秦、漢以下史書百代存亡之跡,有一不該於《易》者乎?故曰:「《易》有聖人之道四焉:以言者尚其辭,以動者尚其變,以製器者尚其象,以卜筮者尚其占。」愚嘗勸人以學《易》之方,必先之以《詩》《書》、執《禮》,而《易》之為用存乎其中,然後觀其象而玩其辭,則道不虛行,而聖人之意可識矣。不審高明以為然否?
《小過》之五其辭曰:「公,公亦君也。」《歸妹》之五辭曰:「其君帝女之貴,以侄娣視之。」則亦君也。若曰:必天子而後謂之君,此後人之見耳。三代以上分土而治,尊卑之勢無大相遠,天子諸侯並稱曰後。《書》曰:「三後成功。」先儒以為象稱先王者,惟施於天子,稱後者兼諸侯,然則後與君公一例也。今謂凡五必為王者,而《小過》之五為群陰脅制,乃貶其號曰公。然則《益》之三四其辭何以不曰告王而曰告公乎?豈周公係爻之前,先有一五為天子之定例乎?物之不齊,物之情也。六十四卦豈得一一齊同。《易》不可為典要,唯變所適。執事徒見夫五之為人君也,而不知《剝》《明夷》《旅》之五不得為人君也;徒見夫《比》《家人》《渙》之五之言王也,而不知《離》之上九,《升》之六四特言王用而非五也;《隨》之上六,《益》之六二兼言王用而非五也。《記》曰:「夫言豈一端而已,夫各有所當也。」必欲執一說以概全經,所謂「固哉,高叟之為詩」,而咸丘蒙疑瞽瞍之非臣者與之同失矣。
承教以處今之時,但當著書,不必講學。此去名務實之論,良獲我心。惟所辨父在為母服一事,則終不敢舍二禮之明文,而從後王之臆制,徇野人之恩,而忘嚴父之義也。夫為父斬衰三年,為母斬衰三年,此從子制之也。父在,為母齊衰期,此從夫制之也。《儀禮·喪服傳》曰:「何以期也?屈也。至尊在,不敢伸其私尊也。」《問喪》篇曰:「父在不敢杖,尊者在故也。」《喪服四制》曰:「資於事父以事母而愛同。」天無二日,土無二王,國無二君,家無二尊,以一治之也。故父在,為母齊衰期者,見無二尊也。所謂三綱者,夫為妻綱,父為子綱。夫為妻之服除,則子為母之服亦除,此嚴父而不敢自專之義也。奈何忘其父為一家制禮之主,而論異同,較厚薄於其子哉?伯魚之母死,期而猶哭,夫子聞之曰:「誰與哭者?」門人曰:「鯉也。」夫子曰:「嘻!其甚也。」伯魚聞之,遂除之。伯魚之母,孔子之妻也。孔子為妻之服既除,則伯魚不敢為其母之私恩而服過期之服。所謂先王制禮,不敢過也。《喪服》子夏傳曰:「禽獸知母而不知父。野人曰:父母何算焉,都邑之士則知尊禰矣。」《喪服小記》曰:「祖父卒,而後為祖母後者三年。」是則父在而不得伸其三年者,厭於父也;祖父在而不得伸其三年者,厭於祖父也。服之者,仁也,不得伸者,義也。品節斯,斯之謂禮。雖然,傳曰:「父必三年然後娶,達子之志也。」然則十五月而禫之外,為之子者豈忍遂食稻衣錦而居於內乎?誌之為言,即心喪之謂。以父之尊厭之,而又以父之三年不娶者達之,聖人所以處人父子之間者,仁之至,義之盡矣。自禮教不明,喪紀廢壞,而徒以衰麻之服為喪,宜執事之疑而不敢安也。經傳言三年之喪,不謂之三年之服也。夫三日不怠,三月不解,期悲哀,三年憂者,此三年之喪也。練而慨然,祥而廓然者,此三年之喪也。泣血三年未嘗見齒者,此三年之喪也。喪云喪云,衰麻云乎哉!且執事謂今之父在為母者,果能服三年之服乎?卒哭之後,固有屈於父而易為縞白淺淡之衣者矣。是則並其衰麻之服亦有所不盡行。然而二十七月之內,不聽樂,不昏嫁,不赴舉,不服官,則自周公以來固已如此矣。且夫《禮》有母為長子三年之文,先儒以為不得以父在屈至期,何也?從乎父也。父除,則雖子之為母而不敢不除;父未除,則雖母之為子而不敢除。故子有為母期者,母有為長子三年者。孟子曰「禮之實,節文斯二者」是也。若但曰:父母之親同,其愛同,其服同,則孩提之童無不知之者矣。何待聖人為之制哉?曾子問曰:「並有喪,如之何?何先何後?」孔子曰:「葬先輕而後重;其奠也,先重而後輕。」以父為重,以母為輕,苟非斯言之出於聖人,則亦將俗儒之所議矣。若夫上元、洪武改革之繇,盧履冰、元行衝、褚無量駁正之說,當亦執事舊聞,不煩更述,惟祈詳察。
增三年之喪為三十六月,起於唐弘文館直學士王元感,已為張柬之所駁,而今關中士大夫皆行之。《喪服小記》曰:「再期之喪,三年也。」《三年問》曰:「至親以期斷,然則何以三年也?曰:加隆焉爾也。焉使倍之,故再期也。」古人以再期為三年,而於其中又有練祥之節,殺哀之序,變服之漸,以其更歷三歲而謂之三年,非先有三年之名,而後為之制服也。今於禮之所繇生者既已昧之,抑吾聞之,君子之所貴乎喪者,以其內心者也。居處不安,然後為之居倚廬以致其慕;食旨不甘,然後為之疏食水飲以致其菲;去飾之甚,然後為之袒括、衰麻、練葛之制以致其無文。今關中之士大夫,其服官赴舉,猶夫人也,而獨以冠布之加數月者為孝,吾不知其為情乎?為文乎?先王之禮,不可加也,從而加之,必其內心之不至也。其甚者,除服之日而有賀。夫人情之所賀者,其不必然者也。得子也,拜官也,登科也,成室也,不必然而然,斯可賀也。故曰:婚禮不賀,人之序也。以其為人事之所必然,故不賀也。喪之有終,人事之必然者也,何賀之有?抑吾不知其賀者,將於除服之日乎?君子有終身之喪,忌日之謂也。是日也,以喪禮處之而不可以除。將以其明日乎?則又朝祥暮歌之類也。賀之為言,稍知書者已所不道,而王元感之論則尚遵而行之。使有一人焉,如顏丁、子羔之行,其於送死之事,無不盡也,而獨去其服於中月而禫之日,其得謂之不孝哉?雖然,吾見今之人略不以喪紀為意,而此邦猶以相沿之舊,不敢遽變,是風俗之厚也。若乃致其情而去其文,則君子為教於鄉者之事也。
伏承來教,勤勤懇懇,閔其年之衰暮,而悼其學之無傳,其為意甚盛。然欲使之效曩者二三先生招門徒,立名譽,以光顯於世,則私心有所不願也。
若乃西漢之傳經,弟子常千餘人,而位高者至公卿,下者亦為博士,以名其學,可不謂榮歟?而班史乃斷之曰:「蓋祿利之路然也。」故以夫子之門人且學幹祿。子曰:「三年學,不至於穀,不易得也。」而況於今日乎?今之為祿利者,其無藉於經術也審矣。窮年所習,不過應試之文,而問以本經,猶茫然不知為何語。蓋舉唐以來帖括之淺而又廢之,其無意於學也,傳之非一世矣。矧納貲之例行,而目不識字者,可為郡邑博士;惟貧而不能徙業者,百人之中尚有一二讀書,而又皆躁競之徒,欲速成以名於世。語之以五經則不願學,語之以白沙、陽明之語錄則欣然矣,以其襲而取之易也。其中小有才華者頗好為詩,而今日之詩,亦可以不學而作。吾行天下,見詩與語錄之刻,堆几積案,殆於「瓦釜雷鳴」,而叩以二《南》《雅》《頌》之義,不能說也。於此時而將行吾之道,其誰從之!「大匠不為拙工改廢繩墨,羿不為拙射變其彀率」,若徇眾人之好,而自貶其學,以來天下之人,而廣其名譽,則是枉道以從人,而我亦將有所不暇。惟是斯道之在天下,必有時而興,而君子之教人,有私淑艾者,雖去之百世而猶若同堂也。所著《日知錄》三十餘卷,平生之志與業皆在其中,惟多寫數本以貽之同好,庶不為惡其害己者之所去,而有王者起,得以酌取焉,其亦可以畢區區之願矣。夫道之汙隆,各以其時,若為己而不求名,則無不可以自勉。鄙哉!硜硜所以異於今之先生者如此,高明何以教之?
昨見子德云:明府將以賤辰光臨賜祝。竊維生日之禮,古人所無。小弁之逐子,始說我辰;哀郢之故臣,乃言初度。故唐文皇以劬勞之訓,垂泣以對羣臣。而近時孫退谷、張簣山著論欲廢此禮。
彼居常處順者猶且辭之,況鄙人生丁不造,情事異人,流離四方,偷存視息!若前世王華、王肅、陸襄、虞荔、王慧龍之倫,便當終身布衣疏食,不聽音樂,不參喜事。卽不能然,而又以此日接朋友之觴,炫世俗之目,豈不於我心有戚戚乎?知我者當閔其不幸而弔慰之,不當施之以非禮之禮,使之拂其心而夭其性也。用是直攄衷曲,布諸執事,惟祈鑒之。
天生豪傑,必有所任,如人主於其臣,授之官而與以職。今日者拯斯人於塗炭,為萬世開太平,此吾輩之任也。仁以為己任,死而後已,故一病垂危,神思不亂。使遂溘焉長逝,而於此任已不可謂無尺寸之功;今既得生,是天以為稍能任事而不遽放歸者也,又敢怠於其職乎?今有一言而可以活千百萬人之命而尤莫切於秦、隴者,苟能行之,則陰德萬萬於於公矣。
請舉秦民之夏麥秋米及豆草一切徵其本色,貯之官倉,至來年青黃不接之時而賣之,則司農之金固在也,而民間省倍蓰之出。且一歲計之不足,十歲計之有餘,始行之於秦中,繼可推之天下。然謂秦人尤急者,何也?目見鳳翔之民舉債於權要,每銀一兩,償米四石,此尚能支持歲月乎?捐不可得之虛計,猶將為之,而況一轉移之間,無虧於國課乎?然恐不能行也。《易》曰:「牽羊悔亡,聞言不信。」至於勢窮理極,河決魚爛之後,雖欲徵其本色而有不可得者矣。救民水火,莫先於此。病中已筆之於書,而未告諸在位。比讀國史,正統中,嘗遣右通政李畛等官糶米得銀若干萬,則昔人有行之者矣。特建此說,以待高明者籌之。
關中布衣李君因篤頃承大疏薦揚,既徵好士之忱,尤羨拔尤之鑒。但此君母老且病,獨子無依,一奉鶴書,相看哽咽,雖趨朝之義已迫於戴星,而問寢之私倍懸於愛日。況年逾七十,久困扶床,路隔三千,難通齧指,一旦禱北辰而不驗,回西景以無期,則瓶罍之恥奚償,風木之悲何及!昔者令伯奏其愚誠,晉朝聽許;元直指其方寸,漢主遣行。求賢雖有國之經,教孝實人倫之本。是用溯風即路,瀝血叩閽。伏惟執事弘錫類之仁,憫向隅之泣,俯賜吹噓,仰徼俞允,俾得歸供菽水,入侍刀圭,則自此一日之斑衣,即終身之結草矣。若炎武者,黃冠蒯屨,久從方外之蹤,齒豁目盲,已在廢人之數,而以生平昆弟之交,理難坐視,輒敢通書輦下,布其區區。
兩函並至,深感注存。足下有子產博物之能,子政多聞之敏,而下問及於愚耄,不知臣精銷亡,少時所聞,十不記其二三矣。
聞之前輩老先生曰:《太祖實錄》凡三修:一修於建文之時,則其書已焚,不存於世矣;再修於永樂之初,則昔時大梁宗正西亭曾有其書,而洪水滔天之後,遂不可問;今史宬所存,及士大夫家諱《實錄》之名,而改為《聖政記》者,皆三修之本也。然而再修三修所不同者,大抵為靖難一事。如棄大寧而並建立之制,及一切邊事書之甚略,是也。至於潁、宋二公若果不以令終,則初修必已諱之矣。聞之先人曰:《實錄》中附傳於卒之下者,正也;不係卒而別見者,變也。當日史臣之微意也。王元美先生作《信國公詩》曰:「所以恩澤終,潁宋乃反是。」蓋謂二公之不得其死,而不可謂之誅。且以漢事言之:武帝之於劉屈氂,謂之誅,可也;成帝之於翟方進,謂之誅,不可也。是史臣之所以微之也。今觀卒後恩典之有無隆殺,則舉一隅而三可反矣。至於即主位之月日,當如來論,以《實錄》為正耳。自萬曆以還,是非之塗,樊然淆亂,姑以目所嘗見之書,其刻本則如《辛亥京察記事》《遼事實錄》〈(王在晉)〉,《清流摘鏡》〈(王嶽)〉,《傃庵野抄》《同時尚論錄》〈(二書並蔡□□)〉,《愨書》〈(蔣德璟)〉;抄本則如《酌中志》〈(劉若愚)〉,《慟餘雜記》〈(史惇)〉之類皆不可闕,而遽數之不能終也。搜羅之博,裁斷之精,是在大君子而已。
去冬韓元少書來,言曾欲與執事薦及鄙人,已而中止;頃聞史局中復有物色及之者,無論昏耄之資,不能黽勉從事,而執事同里人也,一生懷抱,敢不直陳之左右。
先妣未嫁過門,養姑抱嗣,爲吳中第一奇節,蒙朝廷旌表。國亡絕粒,以女子而蹈首陽之烈。臨終遺命,有「無仕異代」之言,載於誌狀,故人人可出而炎武必不可出矣。
記曰:「將貽父母令名,必果;將貽父母羞辱,必不果。」七十老翁何所求?正欠一死!若必相逼,則以身殉之矣!一死而先妣之大節愈彰於天下,使不類之子得附以成名,此亦人生難得之遭逢也。
謹此奉聞。
視草北門,書東觀,一代文獻,屬之巨公,幸甚幸甚。列女之傳,舊史不遺,伏念先妣王氏未嫁守節,斷指療姑,立後訓子,及家世名諱並載張元長先生傳中。崇禎九年巡按御史王公〈(一鶚)〉具題,奉旨旌表。乙酉之夏,先妣時年六十,避兵於嘗熟縣之語濂涇。謂不孝曰:「我雖婦人,身受國恩,義不可辱。」及聞兩京皆破,絕粒不食,以七月三十日卒於寓室之內寢。遺命炎武讀書隱居,無仕二姓。迄今三十五年,每一念及,不知涕之沾襟也。當日間關戎馬,越大祥之後,乃得合葬於先考文學之兆。今將樹一石坊於墓上,藉旌門之典,為表墓之榮。而適當修史之時,又得諸公以卓識宏才膺筆削之任,共姬之葬,特誌於《春秋》,漆室之言,獨傳於中壘,不無望於闡幽之筆也。炎武年近七旬,旦暮入地,自度無可以揚名顯親,敢瀝陳哀懇,冀采數語存之簡編,則沒世之榮施,即千載之風教矣。
修史之難,當局者自知之矣。求藏書於四方,意非不美,而西方州縣以此為苦,憲檄一到,即報無書。所以然者,正緣借端派取解費,時事人情,大抵如此。竊意此番纂述,止可以邸報為本,粗具草稿,以待後人,如劉句之《舊唐書》可也〈(唐武宗以後無實錄)〉。憶昔時邸報至崇禎十一年方有活板,自此以前,並是寫本。而中秘所收,乃出涿州之獻,豈無意為增損者乎?訪問士大夫家,有當時舊鈔,以俸薪別購一部,擇其大關目處略一對勘,便可知矣。吾自少時,先王父朝夕與一二執友談論,趨庭拱聽,頗識根源,但年老未免遺忘,而手澤亦多散軼,史稿之成,猶可辯其涇渭。今日作書,正是劉句之比,而諸公多引洪武初修《元史》故事,不知諸史之中,《元史》最劣,以其旬月而就,故舛謬特多。如列傳八卷速不台,九卷雪不台,一人作兩傳;十八卷完者都,二十卷完者拔都,一人作兩傳,幾不知數馬足,何暇問其驪黃牝牡耶?然此漢人作蒙古人傳,今日漢人作漢人傳,定不至此。〈(亦有如穀林蒼以張延登、張華東為兩人者)〉。惟是奏章是非同異之論,兩造並存,而自外所聞,別用傳疑之例,庶乎得之。此雖萬世公論,卻是家庭私語,不可告人以滋好事者之騰口也。
所謂大臣者,以道事君,不可則止。吾甥宜三復斯言,不貽譏於後世,則衰朽與有榮施矣。此中自京兆抵二崤皆得雨,隴西、上郡、平涼皆旱荒,恐為大同之續。與其賑恤於已傷,孰若蠲除於未病。又有異者,身為秦令,而隔河買臨晉之小兒,閹為火者,以充僮豎,至割死一人,豈非自陝以西別一世界乎?誠欲正朝廷以正百官,當以激濁揚清為第一義,而其本在於養廉。故先以俸祿一議附覽,然此今日所必不行,留以俟之可耳。說經之外,所論著大抵如此。世有孟子,或以之勸齊梁,我則終於韞櫝而已。
老年多暇,追憶曩遊,未登弱冠之年,即與斯文之會,隨廚俊之後塵,步楊、班之逸躅,人推月旦,家擅雕龍,此一時也。已而山嶽崩頹,江湖沸氵胸,酸棗之陳詞慷慨,尚記臧洪;睢陽之斷指淋漓,最傷南八。重泉雖隔,方寸無暌,此又一時也。已而奴隸鴟張,親朋瀾倒,或有聞死灰之語,流涕而省韓安;覽窮鳥之文,撫心而明趙壹。終憑公論,得脫危機,此又一時也。凡此三者之人,騎箕化鶴,多不可追;哲嗣聞孫,往往而在。此即擔簦戴笠,陌路相逢,猶且為之敘殷勤,陳夙昔,班荊鄭國之野,貰酒黃公之壚。而況吾甥欲以郡中之園為吾寓舍,尋往時之息壤,不乏同盟,坐今日之皋比,難辭後學。使雞黍蔑具,乾餱以愆,既乖良友之情,彌失故人之望。且吾今居關、華,每年日用約費百金。若至吳門,便須五倍,吾甥能為辦之否乎?又或謂廣廈之歡,可以大庇寒士;九里之潤,亦當施及吾儕。而曰:吾爾皆同聲氣同患難之人,爾有鼎貴之甥,可無挹注之誼?因罤覓菟,見彈求鴞,有如退之詩所云,「偶然題作木居士,便有無窮祈福人」者,吾甥復能副之否乎?雖復田文、無忌,不可論之當今,假使元美、天如,當必有以處此。而如其不然,則必以觖望之懷,更招多口之議。況山林晚暮,已成獨往之蹤;城市云為,終是徇人之學。然則吾今日之不來,非惟自適,亦所以善為吾甥地也。
萬曆以前,八股之文可傳於世者,不過二三百篇耳。其間卻無一字無來處。偶為門人講吳化事君數一節,文中有謇諤二字。《楚辭·離騷》:「余固知謇謇之為患兮,忍而不能舍也。」此謇字之所出也。《史記商君傳》:「千人之諾諾,不如一士之諤諤。武王諤諤以昌,殷紂墨墨以亡。」此諤字之所出也。陸機《辨亡論》:「左丞相陸凱以謇諤盡規。」韓文公《郾城聯句》:「九遷彌謇諤。」則古人已用之矣。今欲吾甥集門牆多士十數人,委之將先正文字注解一二十篇來,以示北方學者。除事出四書不注外,其五經子史古文句法一一注之,如李善之注《文選》,方為合式。此可以救近科杜撰不根之弊也。
理學之傳,自是君家弓冶。然愚獨以為理學之名,自宋人始有之。古之所謂理學,經學也,非數十年不能通也。故曰:「君子之於《春秋》,沒身而已矣。」今之所謂理學,禪學也,不取之五經而但資之語錄,校諸帖括之文而尤易也。又曰:「《論語》,聖人之語錄也。」舍聖人之語錄,而從事於後儒,此之謂不知本矣。高明以為然乎?近來刊落枝葉,不作詩文,敬拜佳篇,未得酬和。而《音學五書》之刻,其功在於注《毛詩》與《周易》,今但以為詩家不朽之書,則末矣。刊改未定,作一書與力臣先印《詩經》並《廣韻》奉送,有便人可往取之。
遠惠手書,獎挹過甚,殊增悚愧。至於憫禮教之廢壞,而望之斟酌今古,以成一書,返百王之季俗,而躋之三代,此仁人君子之用心也。然斯事之難,朱子嘗欲為之而未就矣,況又在四五百年之後乎?
弟少習舉業,多用力於四經,而三《禮》未之考究。年過五十,乃知「不學禮無以立」之旨,方欲討論,而多歷憂患,又迫衰晚,兼以北方難購書籍,遂於此經未有所得。而所見有濟陽張君稷若名爾岐者,作《儀禮鄭注句讀》一書,根本先儒,立言簡當。以其人不求聞達,故無當世之名,而其書實似可傳,使朱子見之,必不僅謝監嶽之稱許也。向見五服異同之書,已相歎服。竊意出處升沈,自有定見,如得殫數年之精力,以三《禮》為經,而取古今之變附於其下,為之論斷,以待後王,以惠來學,豈非今日之大幸乎?弟方纂錄《易》解,程、朱各自為書,以正《大全》之謬,而桑榆之年,未卜能成與否,不敢虛期許之意,而仍以望之君子也。
所論《春秋》諸家及胡文定作傳之旨,極為正當。在漢之時,三家之學各自為師,而範寧注《穀梁》,獨不株守一家之說。至唐啖、趙出而會通三傳,獨究遺經;至宋孫、劉出而掊擊古人,幾無餘蘊。文定因之,以痛哭流涕之懷,發標新領異之論,其去遊、夏之傳,益以遠矣。今陸氏之《纂例》,劉氏之《權衡》《意林》,並有其意,惟尊王發微未見,而後儒之辨《春秋》,其散見於誌書文集者,亦多鈔錄,未得會稡成帙。若鄙著《日知錄·春秋》一卷,且有一二百條,如「君氏卒」、「禘於太廟,用致夫人」,當從左氏;「夫人子氏薨」,當從《穀梁》;「仲嬰齊卒」,當從《公羊》;而「三國來媵」,則愚自為之說,蓋見《碩人》詩云「東宮之妹」,《正義》以為「明所生之貴」,而非敢創前人所未有也。因乏寫手,一時未得奉寄,惟就來書所問二事,敬錄以上,未知合否?祈為正之。
大難初平,宜反己自治,以為善後之計。昔傳說之告高宗曰:「惟干戈省厥躬。」而夫子之係《易》也,曰:「山上有水,蹇。君子以反身修德。」孟子曰:「行有不得者,皆反求諸已。」《左傳》載夫子之言曰:「臧武仲之智而不容於魯,有由也。作不順而施不恕也。」苟能省察此心,使克伐怨欲之情不萌於中,而順事恕施,以至於「在邦無怨,在家無怨」,則可以入聖人之道矣。以向者橫逆之來,為他山之石,是張子所謂「玉女於成」者也。至於臧否人物之論,甚足以招尤而損德。自顧其人能如許子將,方可操汝南之月旦,然猶一郡而已,未敢及乎天下也。不務反己而好評人,此今之君子所以終身不可與適道,不為吾友願之也。
今春薦剡,幾遍詞壇,雖龍性之難馴,亦魚潛之孔炤。乃申屠之跡,竟得超然,叔夜之書,安於不作,此則晚年福事。關中三友:山史辭病,不獲而行;天生母病,涕泣言別;中孚至以死自誓而後得免,視老夫為天際之冥鴻矣。此中山水絕佳,同志之侶多欲相留避世。愚謂與漢羌烽火但隔一山,彼謂三十年來在在築堡,一縣之境,多至千餘,人自為守,敵難遍攻,此他省之所無,即天下有變而秦獨完矣。未知然否?
常歎有名不如無名,有位不如無位。前讀大教,謬相推許,而不知弟此來關右,不幹當事,不立壇宇,不招門徒。西方之人或以為迂,或以為是。而同志之李君中孚,遂為上官逼迫,舁至近郊,至臥操白刃,誓欲自裁。關中諸君有以巨遊故事言之當事,得為謝病放歸。然後國家無殺士之名,草澤有容身之地,真所謂威武不屈。然而名之為累,一至於斯,可以廢然返矣!
或曰:「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」,何歟?曰:君子所求者,沒世之名,今人所求者,當世之名。當世之名,沒則已焉,其所求者,正君子之所疾也,而何俗士之難寤歟?城郭溝池以為固,甲兵以為防,米粟芻茭以為守,三代以來,王者之所不廢。自宋太祖懲五季之亂,一舉而盡撤之,於是風塵乍起,而天下無完邑矣。我不能守,賊亦不能據,而椎埋攻剽之徒乃盡保於山中。於是四皓之商顏,劉、阮之天姥,凡昔日兵革之所不經,高真之所托跡者,無不為戎藪盜區。故避世之難,未有甚於今日。推原其故,而藝祖、韓王有不得辭其咎者矣。讀書論世而不及此,豈得為「開拓萬古之心胸」者乎?
南徐州別,三十六年,足下高論王霸,屈跡泥塗,讀嚴武、隗囂之句,未嘗不為之三歎。弟白首窮經,使天假之年,不過一伏生而已,何敢望騏驥之後塵,而希千里之步?然以用世之才如君者,而猶淪落不偶,況硜鄙如弟,率彼曠野,死於道塗,固其宜也;奚足辱君子勤而之問乎?宣尼有言:「自南宮敬叔之乘我車也而道加行。」今之人情則異乎是。即有敬叔之車,而季、孟之流,不問杏壇之字;然一生所著之書,頗有足以啟後王而垂來學者。《日知錄》三十卷已行其八,而尚未愜意;《音學五書》四十卷,今方付之剞劂,其梨棗之工,悉出於先人之所遺,故國之餘澤,而未嘗取諸人也。「君子之道,或出或處」,君年未老,努力加餐。
山史西來,得接賜劄,並讀《井記》。一門盡節,風教凜然,誠彤管之希聞,中壘所未記者矣。弟久客四方,年垂七十,形容枯槁,志業衰隤,方且逃名寂寞之鄉,混跡漁樵之侶,不改效百泉、二曲為講學授徒之事,亦烏有所謂門牆者乎?若乃過汝南而交孟博,至高密而訪康成,則當世之通人偉士,自結髮以來,奉為師友者,蓋不乏人,而未敢存門戶方隅之見也。《詩》曰:「風雨如晦,雞鳴不已。」又曰:「樂彼之園,爰有樹檀,其下維穀。他山之石,可以攻玉。」是則君子所以持己於末流,接人於廣坐者,必有不求異而亦不苟同者矣。辱承來教,實獲我心,率此報謝。
三代六經之音,失其傳也久矣,其文之存於世者,多後人所不能通。以其不能通,而輒以今世之音改之,於是乎有改經之病。始自唐明皇改《尚書》,而後人往往效之,然猶曰「舊為某,今改為某」,則其本文猶在也。至於近日鋟本盛行,而凡先秦以下之書率臆徑改,不復言其舊為某,則古人之音亡而文亦亡,此尤可歎者也。開元十三年敕曰:「朕聽政之暇,乙夜觀書,每讀《尚書·洪範》,至『無偏無頗,遵王之義』,三復茲句,常有所疑,據其下文並皆協韻,惟頗一字實則不倫;又《周易·泰卦》中『無平不陂』,《釋文》云:『陂字亦有頗音。』陂之與頗,訓詁無別,其《尚書·洪範》『無偏無頗』字宜改為陂。」蓋不知古人之讀義為我,而頗之未嘗誤也。《易·象傳》:「鼎耳革,失其義也,覆公餗,信如何也。」《禮記·表記》:「仁者右也,道者左也;仁者人也,道者義也。」是義之讀為我,而其見於他書者,遽數之不能終也。王應麟曰:「宣和六年詔:《洪範》復舊文為頗。」然監本猶仍其故,而《史記·宋世家》之述此書,則曰「毋偏毋頗」,《呂氏春秋》之引此書,則曰「無偏無頗」,其本之傳於今者,則亦未嘗改也。《易·漸》上九:「鴻漸於陸,其羽可用為儀。」範諤昌改陸為逵,朱子謂以韻讀之良是。而不知古人讀儀為俄,不與逵為韻也。《小過》上六:「弗遇過之,飛鳥離之。」朱子存其二說,謂仍當作「弗過遇之」,而不知古讀離為羅,正與過為韻也。《雜卦傳》:「《晉》晝也,《明夷》誅也。」孫奕改誅為昧,而不知古人讀晝為注,正與誅為韻也。《楚辭·天問》:「簡狄在台嚳何宜,玄鳥致詒女何嘉。」後人改嘉為喜,而不知古人讀宜為牛何反,正與嘉為韻也。《招魂》:「魂兮歸來,北方不可以止些。增冰峨峨,飛雪千里些。歸來歸來,不可以久些。」五臣《文選》本作「不可以久止」。而不知古人讀久為幾,正與止為韻也。《老子》:「朝甚除,田甚蕪,倉甚虛。服文采,帶利劍,厭飲食,財貨有餘,是為盜誇。」楊慎改為盜竽,謂本之《韓非子》,而不知古人讀誇為刳,正與除為韻也。《淮南子·原道訓》:「以天為蓋,以地為輿。四時為馬,陰陽為騶。乘雲陵霄,與造化者俱。縱誌舒節,以馳大區。」後人改騶為御〈(據吳才老《韻補》引此作騶)〉,而不知古人讀騶為邾,正與輿為韻也。《史記·龜策傳》:「雷電將之,風雨迎之,流水行之。侯王有德,乃得當之。」後人改迎為送,而不知古人讀迎為昂,正與將為韻也。太史公《自序》:「有法無法,因時為業;有度無度,因物與舍。」今《漢書·司馬遷傳》亦正作舍。而後人改為合,不知古人讀舍為恕。正與度為韻也。《柏梁台詩》上林令曰:「去狗逐兔張罝罘。」今本改為罘罝,又改為罘罳,而不知古人讀罘為扶之反,正與時為韻也。揚雄《後將軍趙充國頌》:「在漢中興,充國作武,赳赳桓桓,亦紹厥後。」五臣《文選》本改後為緒,而不知古人讀後為戶,正與武為韻也。繁欽《定情詩》:「何以結相於,金薄畫搔頭。」後人改於為投,而不知古人讀頭為徒,正與於為韻也。陸雲《答兄平原詩》:「巍巍先基,重規累構。赫赫重光,遐風激騖。」今本改騖為鷲,而不知古人讀構為故,正與騖為韻也。齊武帝《估客樂》:「昔經樊鄧役,阻潮梅根冶。深懷悵往事,意滿辭不敘。」今本改冶為渚,不知《宋書·百官志》:江南有梅根及冶塘二冶,而古人讀冶為墅,正與敘為韻也。《隋書》載梁沈約《歌赤帝辭》:「齊醍在堂,笙鏞在下,匪惟七百,無絕終古。」今本改古為始,不知「長無絕兮終古」,乃《九歌》之辭,而古人讀下為戶,正與古為韻也。《詩》曰:「泛彼柏舟,在彼中河。髧彼兩髦,實惟我儀,之死矢靡他。」則古人讀儀為俄之證也。《易·離》九三:「日昃之離,不鼓缶而歌,則大耋之嗟。」則古人讀離為羅之證也。張衡《西京賦》:「徼道外周,千廬內附。衛尉八屯,巡夜警晝。」則古人讀晝為注之證也。《詩》曰:「君子偕老,副笄六珈。委委佗佗,如山如河,象服是宜。子之不淑,云如之何。」則古人讀宜為牛何反之證也。又曰:「何其久也,必有以也。」又曰:「吉甫燕喜,既多受祉。來歸自鎬,我行永久。」則古人讀久為幾之證也。左思《吳都賦》:「橫塘查下,邑屋隆誇。長幹延屬,飛甍舛互。」則古人讀誇為刳之證也。《漢書·敘傳》:「舞陽鼓刀,滕公廄騶。穎陰商販,曲周庸夫。攀龍附鳳,並乘天衢。」則古人讀騶為邾之證也。《莊子》:「不將不迎,應而不藏,故能勝物而不傷。」又曰:「無有所將,無有所迎。」則古人讀迎為昂之證也。《曲禮》:「將適舍,求無固。」《離騷》:「余固知謇謇之為患兮,忍而不能舍也。指九天以為正兮,夫惟靈修之故也。」則古人讀舍為恕之證也。秦始皇《東觀刻石文》:「常職既定,後嗣循業,長承聖治。群臣嘉德,祗誦聖烈,請刻之罘。」則古人讀罘為扶之反之證也。《詩》曰:「予曰有疏附,予曰有先後;予曰有奔走,予曰有禦侮。」則古人讀後為戶之證也。《史記·龜策傳》:「今寡人夢見一丈夫,延頸而長頭。衣元繡之衣而乘輜車。」則古人讀頭為徒之證也。《荀子》:「肉腐出蟲,魚枯生蠹。怠慢忘身,禍災乃作。強自取柱,柔自取束。邪穢在身,怨之所構。」作、束並去聲,則古人讀構為故之證也。馬融《廣成頌》:「然後緩節舒容,裴徊安步,降集波罩。川衡、澤虞,矢魚陳罟。茲飛、宿沙,田開、古冶。翬終葵,揚關斧。刊重冰,撥蟄戶。測潛鱗,踵介旅。」則古人讀冶為墅之證也。《詩》曰:「於以奠之,宗室牖下。誰其屍之,有齊季女。」則古人讀下為戶之證也。凡若此者,遽數之不能終也。
其為古人之本音而非葉韻,則陳第已辨之矣。若夫近日之鋟本,又有甚焉。阮瑀《七哀詩》:「冥冥九泉室,漫漫長夜台。身盡氣力索,精魂靡所能。」今本改能為回,不知《廣韻》十六咍部元有能字,姚寬證之以《後漢書·黃琬傳》:「欲得不能,光祿茂才。」以為不必是鱉矣。張說《隴右節度大使郭知運神道碑銘》:「河曲回兵,臨洮舊防。手握金節,魂沈玉帳。千里送喪,三軍淒愴。」《唐文粹》本改防為址,以葉上文喜、祉諸字,不知《廣韻》四十一樣部元有防字,而「峻岨塍,埒長城。豁險吞,若巨防,」已見於左思之《蜀都賦》矣。〈(盧照鄰《奉使益州詩》:「峻岨埒長城,高標吞巨防。」正用《蜀都賦》語。今本《盧詩》改防為舫。)〉李白《日夕山中有懷詩》:「久臥名山雲,遂為名山客。山深雲更好,賞弄終日夕。月銜樓間峰,泉漱階下石。素心自此得,真趣非外借。」今本改借為惜,〈(杜甫《鄭典設自施州歸》詩同。)〉不知《廣韻》二十二昔部元有借字,而「傷美物之遂化,怨浮齡之如借」,已見於謝靈運之《山居賦》矣。凡若此者,亦遽數之不能終也〈(其詳並見《唐韻正》本字下)〉。
嗟夫!學者讀聖人之經與古人之作,而不能通其音;不知今人之音不同乎古也,而改古人之文以就之,可不謂之大惑乎?昔者漢西平四年,議郎蔡邕奏求正定五經文字,乃自書丹於碑,使工鐫刻,立於太學門外,後儒晚學咸取正焉。魏正始中,又立古文篆隸三字石經。自是以來,古文之經不絕於代。傳寫之不同於古者,猶有所疑而考焉。天寶初,詔集賢學士衛包改為今文,而古文之傳遂泯,此經之一變也。漢人之於經,如先、後鄭之釋三《禮》,或改其音而未嘗變其字。《子貢問樂》一章,錯簡明白,而仍其本文不敢移也,注之於下而已。所以然者,述古而不自專,古人之師傳,固若是也。及朱子之正《大學》《係辭》,徑以其所自定者為本文,而以錯簡之說注於其下,已大破拘攣之習。後人效之,《周禮》五官互相更易,彼此紛紜;《召南》《小雅》且欲移其篇第,此經之又一變也。聞之先人,自嘉靖以前,書之鋟本雖不精工,而其所不能通之處,注之曰疑;今之鋟本加精,而疑者不復注,且徑改之矣。以甚精之刻,而行其徑改之文,無怪乎舊本之日微,而新說之愈鑿也。
故愚以為讀九經自考文始,考文自知音始。以至諸子百家之書,亦莫不然。不揣寡昧,僭為《唐韻正》一書,而於《詩》《易》二經各為之音,曰《詩本音》,曰《易音》。以其經也,故列於《唐韻正》之前,而學者讀之,則必先《唐韻正》而次及《詩》《易》二書,明乎其所以變,而後三百五篇與卦、爻、彖、象之文可讀也。其書之條理最為精密,竊計後之人必有患其不便於尋討,而更竄並入之者,而不得不豫為之說以告也。夫子有言:「齊一變至於魯,魯一變至於道。」今之《廣韻》,固宋時人所謂菟園之冊,家傳而戶習者也。自劉淵韻行,而此書幾於不存。今使學者睹是書,而曰:自齊、梁以來,周顒、沈約諸人相傳之韻固如是也,則俗韻不攻而自絀。所謂「一變而至魯」也。又從是而進之五經三代之書,而知秦漢以下至於齊梁歷代遷流之失,而三百五篇之詩,可弦而歌之矣,所謂「一變而至道」也。故吾之書,一循《廣韻》之次第而不敢輒更,亦猶古人之意,且使下學者易得其門而入,非托之足下,其誰傳之?今鈔一帙附往,而考古之後,日知所無,不能無所增益,則此之書猶未得為完本也。
老弟雖上令伯之章,以我度之,未必見聽。昔朱子謂陸放翁能太高,跡太近,恐為有力者所牽挽,不得全其志節,正老弟今日之謂矣。但與時消息,自今以往,別有機權,公事之餘,尤望學《易》。吾弟行年四十九矣,何必待之明歲哉?更希餘光下被,俾暮年迂叟得自遂於天空海闊之間,尤為知己之愛也。
接讀來詩,彌增愧側,名言在茲,不啻口出,古人有之。然使足下蒙朋黨之譏,而老夫受虛名之禍,未必不由於此也。韓伯休不欲女子知名,足下乃欲播吾名於士大夫,其去昔賢之見,何其遠乎?「人相忘於道術,魚相忘於江湖」,若每作一詩,輒相推重,是昔人標榜之習,而大雅君子所弗為也。願老弟自今以往,不復掛朽人於筆舌之間,則所以全之者大矣。
著述之家,最不利乎以未定之書傳之於人。昔伊川先生不出《易傳》,謂是身後之書,即如近日力臣劄來,《五書》改正約有一二百處:《詩·祈父》「靡所<廠氏>止」,《小旻》「伊於胡<廠氏>」誤作底,注云:十一薺,而不知其為五旨也,五經無底字,皆是<廠氏>字,惟《左傳·襄二十九年》「處而不底」,《昭元年》「勿使有所壅閉湫底以露其體」,乃音丁禮反耳。今《說文》本<廠氏>字有下一畫,誤也。字當從氏。《詩》「周道如氏」,孟子引之作底,以氏<廠氏>音同而古亦可通也。今本誤為底字。童而習之,並《詩》之氏字亦讀為邸矣。《商頌·烈祖》詩上云「以假以享」,下云「來假來饗」,石經上作享,下作饗。歐陽氏曰:「上云以享者,謂諸侯皆來助享於神也;下云來饗者,謂神來至而歆饗也。」享饗二義不同,享者,下享上也,《書》曰「享多儀」,是也。饗者,上饗下也,《傳》曰「五饗醴」是也。故《周頌》「我將我享」作享,「既右饗之」作饗;《魯頌》「享以騂犧」作享,「是饗是宜」作饗。今《詩經》本周商二《頌》上下皆作享,非矣。舉此二端,則此書雖刻成而未可刷印,恐有舛漏以貽後人之議。馬文淵有言:「良工不示人以璞。」今世之人速於成書,躁於求名,斯道也將亡矣。前介眉劄來索此,原一亦索此書並欲鈔《日知錄》,我報以《詩》《易》二書今夏可印,其全書再待一年,《日知錄》再待十年;如不及年,〈(此年字如「趙孟不復年」之年)〉,則以臨終絕筆為定,彼時自有受之者,而非可豫期也。《詩》云:「如切如磋,如琢如磨。」此之謂也。
來書北山南史一聯,語簡情至,讀而悲之。既已不可諫矣,處此之時,惟退惟拙,可以免患。吾行年已邁,閱世頗深,謹以此二字為贈。
子德書來云:「頃聞將特聘先生,外有兩人。」此語未審虛實?「君子之道,或出或處」,鄙人情事與他人不同。先妣以三吳奇節,蒙恩旌表,一聞國難,不食而終,臨沒丁寧,有無仕異朝之訓。辛亥之夏,孝感特柬相招,欲吾佐之修史,我答以果有此命,非死則逃。原一在坐與聞,都人士亦頗有傳之者,耿耿此心,終始不變!幸以此語白之知交。前劄中勸我無入都門及定卜華下,甚感此意。回環中腑,何日忘之!
於天空海闊之中,一旦為畜樊之雉,才華累之也。雖然,無變而度,無易而慮,古人於遠別之時,而依風巢枝,勤勤致意,願子之勿忘也。自今以往,當思中材而涉末流之戒,處鈍守拙。孝標策事,無侈博聞;明遠為文,常多累句。務令聲名漸減,物緣漸疏,庶幾免於今之世矣。若夫不登權門,不涉利路,是又不待老夫之灌灌也。
大家續孟堅之作,頗有同心;巨源告延祖之言,實為邪說。展讀來劄,為之愴然!吾昔年所蓄史事之書,並為令兄取去。令兄亡後,書既無存,吾亦不談此事。久客北方,後生晚輩益無曉習前朝之掌故者。令兄之亡十七年矣,以六十有七之人,而十七年不談舊事,十七年不見舊書,衰耄遺忘,少年所聞,十不記其一二。又當年牛、李、洛、蜀之事,殊難置喙。退而修經曲之業,假年學《易》,庶無大過,不敢以草野之人,追論朝廷之政也。然亦有一得之愚,欲告諸良友者。自庚申至戊辰邸報皆曾寓目,與後來刻本記載之書殊不相同。今之修史者,大段當以邸報為主,兩造異同之論,一切存之,無輕刪抹,而微其論斷之辭,以待後人之自定,斯得之矣。割補《兩朝從信錄》尚在吾弟處,看完仍付來,此不過邸報之二三也。
衰疾漸侵,行須扶杖,南歸尚未可期。久居秦晉,日用不過君平百錢,皆取辦囊橐,未嘗求人。過江而南,費須五倍,舟車所歷,來往六千,求人則喪己,不求則不達,以此徘徊未果。華令遲君謀為朱子祠堂,卜於雲台觀之右,捐俸百金,弟亦以四十金佐之。七月四日買地,十日開土,中秋後即百堵皆作。然堂廬門垣,備制而已,不欲再起書院。惟祠中用主像,遵足下前諭,主題曰太師徽國文公朱子神位,像合用林下冠服,敢祈足下考訂明確示之。
太夫人祠已建立否?委作記文,豈敢固辭,以自外於知己。顧念先妣以貞孝受旌,頃使舍侄於墓旁建一小祠,尚未得立,日夜痛心。若使不立母祠,而為足下之母作祠文,是為不敬其親而敬他人矣。足下亦何取其人乎?貴地高人逸士甚不乏人,似不須弟;若謂非弟不可,則時乎有待,必鄙願已就,方可泚筆耳。
先生已知盩厔之為危地,而必為是行,脫一旦有意外之警,居則不安,避則無地,有焚巢喪牛之凶,而無需沙出穴之利,先生將若之何?
至云置死生於度外,鄙意未以為然。天下之事,有殺身以成仁者;有可以死,可以無死,而死之不足以成我仁者。子曰:「吾未見蹈仁而死者也。」聖人何以能不蹈仁而死?時止則止,時行則行,而不膠於一。孟子曰:「大人者言不必信,行不必果。」於是有受免死之周,食嗟來之謝,而古人不以為非也。使必斤斤焉避其小嫌,全其小節,他日事變之來,不能盡如吾料,苟執一不移,則為荀息之忠,尾生之信,不然,或至並其斤斤者而失之,非所望於通人矣。承惓惓相愛之切,故復為此忠告,別有劄與憲尼,囑其懇留先生也。
仲復之言,自是尋常之見。雖然,何辱之有?《小星》《江汜》,聖人列之《召南》,而紀叔姬筆於《春秋》矣。或謂古人媵者皆侄娣,與今人不同。誠然。然《記》曰:「父母有婢子,甚愛之,雖父母沒,沒身敬之不衰。」夫愛且然,而況五十餘年之節行乎?使鄉黨之人謂諸母之為尊公媵者,其位也;其取重於後人,而為之受吊者,其德也。《易》曰:「利幽人之貞,未變常也。」諸母當之矣。君子以廣大之心而裁物制事,當不盡以仲復之言為然。將葬,當以一牲告於尊公先生而請啟土。及墓,自西上,不敢當中道;既窆,再告而後反。其反也,虞於別室,設座不立主,期而焚之。先祖有二妾,炎武所逮事。其亡也,葬之域外。此固江南士大夫家之成例,而亦《周官》塚人或前或後之遺法也。今諸母之喪,為位受吊,加於常儀,以報其五十餘年之苦節足矣。若遂欲祔之同穴,進列於左右之次,竊以為非宜。追惟生時「實命不同」,「莫敢當夕」之情,與夫今日葬之以禮,「沒身敬之不衰」之義,固不待宋仲幾、魯宗人釁夏之對也。謹復。
朱子祠堂之舉,適有機緣。今同令弟及諸君相視形勢,定於觀北三泉之右,擇平敞之地,二水合流之所,建立一堡,止用地四五畝,繚以周垣,引泉環之,並通流堂下。前為石坊,列植松柏,內住居民三四家守之。雖所費不訾,但有百金即便興工,不患無助。春仲弟自來視工。望作一家報,凡擇地委人一切托之令弟允塞,仍移書報弟,速為措辦可也。
華陰王君無異有諸母張氏,年二十六,其君與小君相繼歿。無異以兄子為後,方四齡,張氏獨守節以事太君。二十五年太君亡,又三十餘年年八十一,及見無異之曾孫而終。無異感其節,將為之發喪受吊而疑所服。僕以免服告之。讀來教與無異書,未之許也。
竊惟禮經之言免者不一,而詳其制有二焉。其重也,自斬至緦皆有免;其輕也,五世之親為之袒免。夫五服之制,有冠有衰,免則無冠也。鄭氏曰:以布廣一寸,自項中而前,交於額上,卻繞紒,如著參頭矣。是故有免而衰者,有免而袒者;在五服之內則免而衰,五服之外則免而袒。袒者,非肉袒也,無衰,故謂之袒也。《傳》言晉惠公獲於秦,穆姬「使以免服衰絰逆」,是免而衰者矣。史言漢高為義帝發喪,「袒而大哭,兵皆縞素」,是無衰而袒者矣。今張氏之卒,無異將為之表其節而報其恩,其可以無服乎哉?童汪踦幼而勿殤,縣賁父卑而有誄,國固有之,家亦宜然。請為之免而布素,既葬而除,敢以質之君子。若曰:「汏哉,叔氏,專以禮許人!」則吾豈敢。
華下有晦翁舊事,歷五百餘年始得山史為之表章,又十二年,而炎武重遊至此。及今不創,更待何人?今移買山之資,先作建祠之舉。若改歲之初,旌騶至止,當於華下奉迎。白石清泉,共談中愫,慰二載之闊悰,訂千秋之大業,幸甚幸甚!至鄙人僑居之計,且為後圖,而其在此,亦非敢擁子厚之皋比,坐季長之絳帳。倘逖聽不察,以為自立壇坫,欲以奔走天下之人,則東林覆轍,目所親見,有斷斷不為者耳!
新正已移至華下。祠堂書院之事,雖皆秦人爲之,然吾亦須自買堡中書室一所,水田四五十畝,為饔飧之計。
秦人慕經學,重處士,持清議,實與他省不同。黃精、松花,山中所產,沙苑蒺藜,止隔一水,終日服餌,便可不肉不茗。然華陰綰轂關河之口,雖足不出戶而能見天下之人,聞天下之事。一旦有警,入山守險,不過十里之遙。若志在四方,則一出關門,亦有建瓴之便。
今年三月,乘道途之無虞,及筋力之未倦,出崤函,觀伊雒,歷嵩少。亦有一二好學之士,聞風願交,但中土饑荒,不能久留,遂旋車而西矣。彼中經營方始,固不能久留于外也。
猶子衍生前歲曾蒙青盼,今已隨其師至關中,稍知禮法,不好嬉戲,竟立以為子。而昆山從弟子嚴連得二孫,又令荊妻抱其一,以為殤兒之後。桑榆末景,或可回三舍之戈。此間風俗大勝東方,雖未卜居,亦有安土之懷矣。
流寓關華,已及二載。幸得棲遲泉石,不與弓旌。而此中一二紳韋,頗知重道。管幼安之客公孫,惟說六經之旨;樂正裘之友獻子,初無百乘之家。若使戎馬不生,弦歌無輟,卽此可為優遊卒歲之地矣。惟是筋力衰隤,山川緬邈。獲麟西野,粗成撥亂之書;化鶴東州,未卜歸來之日。言念邦族,憬然如何?
昔年過訪尊公於江村寓舍中,其時以去國孤蹤,相逢話舊。遇聲子於鄭郊,久諳家世;和漸離於燕市,竊附風流。雹散蓬飄,忽焉二紀,東西南北,音信闕如。為天涯獨往之人,類日暮倒行之客。乃者發函伸紙,如見故人,問道論文,益徵同志,信後生之可畏,知斯道之不亡。至於鄙俗學而求六經,舍春華而食秋實,則為山覆簣,當加進往之功;祭海先河,尤務本原之學。老夫耄矣,何足谘詢?而況二十年前已悔久焚之作乎?重違來旨,輒布區區。
人之為學,不日進則日退。獨學無友,則孤陋而難成;久處一方,則習染而不自覺。不幸而在窮僻之域,無車馬之資,猶當博學審問,古人與稽,以求其是非之所在,庶幾可得十之五六。若既不出戶,又不讀書,則是麵牆之士,雖子羔、原憲之賢,終無濟於天下。子曰:「十室之邑,必有忠信如丘者焉,不如丘之好學也。」夫以孔子之聖,猶須好學,今人可不勉乎?
聖人所聞所見,無非《易》也。若曰掃除聞見,並心學《易》,是《易》在聞見之外也。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,皆所以告人行事,所謂「擬之而後言,議之而後動」者也。若夫「墮枝體,黜聰明」,此莊周、列禦寇之說,《易》無是也。
孔子之刪述六經,即伊尹、太公救民於水火之心,而今之注蟲魚、命草木者,皆不足以語此也。故曰:「載之空言,不如見諸行事。」夫《春秋》之作,言焉而已,而謂之行事者,天下後世用以治人之書,將欲謂之空言而不可也。愚不揣,有見於此,故凡文之不關於六經之指、當世之務者,一切不為。而既以明道救人,則於當今之所通患,而未嘗專指其人者,亦遂不敢以辟也。
《詩》三百篇即古人之韻譜。經之與韻,本無二也,病在後之學者執韻而論經;其不能通,則改經而就韻。夫道若大路然,安用此多岐乎?休文之四聲,神珙之翻切,三代之所未有也。顏師古、章懷太子始有葉韻之說,而漢以前亦未之有也。乃援今而議古,焉得不圓鑿而方枘乎?且經學自有源流,自漢而六朝而唐而宋,必一一考究,而後及於近儒之所著,然後可以知其異同離合之指。如論字者必本於《說文》,未有據隸楷而論古文者也,已僭成一書,今先刻《音論》附往。
君子將立言以垂於後,則其與平時之接物者不同。孔子之於陽貨,蓋以大夫之禮待之,而其作《春秋》則書曰盜。又嘗過楚,見昭王,當其問答,自必稱之為王,而作《春秋》則書:「楚子軫卒。」黜其王,削其葬。其從眾而稱之也,不以為阿;其特書而黜之也,不以為亢,此孔子所以為聖之時也。孟子曰:「庸敬在兄,斯須之敬在鄉人。」今子欲以一日之周旋,而施諸久遠之文字,無乃不知《春秋》之義乎?
生平所見之友,以窮以老而遂至於衰頹者,十居七八。赤豹,君子也,久居江東,得無有隕獲之歎乎?昔在澤州,得拙詩,深有所感,復書曰:「老則息矣,能無倦哉?」此言非也。夫子「歸與歸與」,未嘗一日忘天下也。故君子之學,死而後已。
每接談論,不無感觸,夜來夢作一書與執事曰:「過蒲而稱子路,之平陸而責距心。」嗟乎!夢中之心,覺時之心也;匹夫之心,天下人之心也。今將暫別貴地,民生利病望悉以見教。人雖微,言雖輕,或藉之而重。
引古籌今,亦吾儒經世之用,然此等故事,不欲令在位之人知之。今日之事,興一利便是添一害,如欲行沁水之轉般,則河南必擾;開膠、萊之運道,則山東必亂矣。
目擊世趨,方知治亂之關必在人心風俗,而所以轉移人心,整頓風俗,則教化紀綱為不可闕矣。百年必世養之而不足,一朝一夕敗之而有餘。
嘗謂今人纂輯之書,正如今人之鑄錢。古人采銅於山,今人則買舊錢,名之曰廢銅,以充鑄而已。所鑄之錢既已粗惡,而又將古人傳世之寶,舂銼碎散,不存於後,豈不兩失之乎?承問《日知錄》又成幾卷,蓋期之以廢銅。而某自別來一載,早夜誦讀,反復尋究,僅得十餘條,然庶幾采山之銅也。
頃過里第,見家道小康,諸郎成立,甚慰。然自此少遊之計多,而伏波之志減矣。況局守一城,無豪傑之士可與共論,如此則誌不能帥氣,而衰鈍隨之。敢以一得之愚獻諸執事。某雖學問淺陋,而胸中磊磊,絕無閹然媚世之習,貴郡之人見之,得無適適然驚也?
吾輩學術,世人多所不達,一二稍知文字者,則又自愧其不如。不達則疑,不如則忌,以故平日所作,不甚傳之人間。然老矣,終當刪定一本,擇友人中可與者付之爾。
讀來論為之感歎!自北平、南昌二變以後,一代規模於「宗子維城」四字,竟不復講。至崇禎之時,人心已去,雖使親王典兵,其能者不過如漢之陳王寵,下者則唐之覃王嗣周、延王戒丕而已。積輕之勢固不能有所樹立,而變故萌生,難可意料,誰肯獨創非常,建房琯之策者哉?雖然,苻堅不過氐酋偽主,而其疏屬尚有苻登。誠得此論而用之,未必無一二才傑之士自茲而奮發也。
每接高談,無非方人之論。子曰:「三人行,必有我師焉,擇其善者而從之,其不善者而改之。」執事之意其在於斯乎?然而子貢方人,子曰:「賜也賢乎哉?夫我則不暇。」是則聖門之所孳孳以求者,不徒在於知人也。《論語》二十篇,惟《公冶長》一篇多論古今人物,而終之曰:「已矣乎!吾未見能見其過而內自訟者也。」又曰:「十室之邑,必有忠信如丘者焉;不如丘之好學也。」是則論人物者,所以為內自訟之地;而非好學之深,則不能見己之過;雖欲改不善以遷於善,而其道無從也。記此二章於末,其用意當亦有在,願與執事詳之。
古之疑眾者行偽而堅,今之疑眾者行偽而脆,其於利害得失之際,且不能自持其是,而何以致人之信乎?故今日好名之人皆不足患,直以凡人視之可爾。
初為此詩,不過具賓主一夕之談爾。後之作者遞相祖襲,無乃失壽陵之本步乎?海內不乏能言之士,區區何足相師,惟自出己意,乃敢許為知音者耳。
君詩之病在於有杜,君文之病在於有韓、歐。有此蹊徑於胸中,便終身不脫依傍二字,斷不能登峰造極。
《宋史》言劉忠肅每戒子弟曰:「士當以器識爲先,一命爲文人,無足觀矣。」僕自一讀此言,便絕應酬文字,所以養其器識而不墮於文人也。懸牌於室,以拒來請,人所共見,足下尚不知耶?抑將謂隨俗爲之,而無傷於器識耶?中孚爲其先妣求傳再三,終已辭之,蓋止爲一人一家之事,而無關於經術政理之大,則不作也。
韓文公文起八代之衰,若但作《原道》、《原毀》、《爭臣論》、《平淮西碑》、《張中丞傳後序》諸篇,而一切銘狀概為謝絕,則誠近代之泰山北斗矣。今猶未敢許也。此非僕之言,當日劉叉已譏之。
彈琵琶侑酒,此倡女之所為,其職則然也。苟欲請良家女子出而為之,則艴然而怒矣。何以異於是?
某君欲自刻其文集以求名於世,此如人之失足而墜井也。若更為之序,豈不猶之下石乎?惟其未墜之時,猶可及止;止之而不聽,彼且以入井為安宅也。吾已矣夫!
鄭康成以七十有四之年,為袁本初強之到元城,卒於軍中。而曹孟德遂有鄭康成行酒、伏地氣絕之語,以為本初罪狀。後之為處士者,幸無若康成;其待處士者,幸無若本初。
井叔於崇福宮故址建祠築垣,以祀宋提舉崇福宮十有四公,可謂合禮〈(韓公維、呂公誨、司馬公光、程公頤、顥、劉公安世、范公純仁、楊公時、李公綱、李公邴、朱公熹、倪公思、王公居安、崔公與之)〉。今介石復建一堂於此祠之前,而遷二程、朱子之位於中,奉之以為一院之主。
其尊師重學之意,非不甚至,但其中若韓公、呂公、司馬公、劉公,皆與二程同時,而官品多在二程之上,以朱子視之,則皆前輩也。楊龜山先生,又朱子師之師也。同一祠秩,非有所分別也,而儼然獨處於前堂,使諸公並世而生,必不安於其位也。夫鬼神之情,人之情也。子曰:「未能事人,焉能事鬼。」竊謂宜仍井叔之舊,而別建一祠以奉程、朱,庶乎得之。
能文不為文人,能講不為講師,吾見近日之為文人、為講師者,其意皆欲以文名,以講名者也。子不云乎:「是聞也,非達也,默而識之。」愚雖不敏,請事斯語矣。
頃者東方友人書來,謂弟盍亦聽人一薦,薦而不出,其名愈高。嗟乎!此所謂釣名者也。今夫婦人之失所天也,從一而終,之死靡慝,其心豈欲見知於人哉?然而義桓之里,稱於國人,懷清之台,表於天子,何為其莫之知也?若曰:必待人之強委禽焉而力拒之,然後可以明節,則吾未之聞矣。
君子之為學,以明道也,以救世也。徒以詩文而已,所謂「雕蟲篆刻」,亦何益哉!某自五十以後,篤誌經史,其於音學深有所得。今為《五書》以續三百篇以來久絕之傳,而別著《日知錄》上篇經術,中篇治道,下篇博聞,共三十餘卷。有王者起,將以見諸行事,以躋斯世於治古之隆,而未敢為今人道也。向時所傳刻本,乃其緒餘耳。
泰山之西南麓有宋天書觀,大中祥符年間建,後廢為碧霞元君之宮,前一殿奉元君。萬曆中,尊孝定皇太后為九蓮菩薩,構一殿於元君之後奉之。崇禎中,尊孝純皇太后為智上菩薩,復構一殿於後奉之。乃更名曰聖慈天慶宮,而按察使左佩玄為之碑。宮成於十七年之三月,神京淪喪,即此月也。
竊惟經傳之言曰:「為之宗廟,以鬼享之。」又曰:「為天子父,尊之至也。」孔子論政必也正名。昔自明太祖皇帝之有天下也,命嶽瀆神祇並革前代之封,正其稱號。而及其末世,至以天子之母,太后之尊若不足重,而必假西域胡神之號以為崇,豈非所謂國將亡而聽於神者耶?然自國破以後,宗廟山陵之所在,樵夫牧豎且或過而慢焉,而此二殿獨以托於泰山之麓,元君之宮,焚香上謁者無敢不合掌跪拜,使正名之曰皇太后,固未必其能使天下之人虔恭敬畏之若此。是固大聖人之神道設教,使民由之而不知者乎?其與宋之托天書以誇契丹者,相去遠矣。以其事為國史之所不及載,故序而論之,俾後之人有以覽焉。
嗚呼!自治道愈下而國無強宗;無強宗,是以無立國;無立國,是以內潰外畔而卒至於亡。然則宗法之存,非所以扶人紀而張國勢者乎?
余至聞喜縣之裴村,拜於晉公之祠,問其苗裔,尚一二百人,有釋耒而陪拜者。出至官道旁,讀唐時碑,載其譜牒世係,登隴而望,十里之內邱墓相連,其名字官爵可考者尚百數十人。
蓋近古氏族之盛,莫過於唐,而河中為唐近畿地。其地重而族厚,若解之柳,聞喜之裴,皆歷任數百年,冠裳不絕。汾陰之薛憑河自保於石虎、苻堅割據之際,而未嘗一仕其朝。猗氏之樊、王舉義兵以抗高歡之眾,此非三代之法猶存,而其人之賢者又率之以保家亢宗之道,胡以能久而不衰若是?
自唐之亡,而譜牒與之俱盡。然而裴樞輩六七人猶為全忠所忌,必待殺之白馬驛而後篡唐,氏族之有關於人國也如此。至於五代之季,天位幾如弈棋,而大族高門,降為皂隸。靖康之變,無一家能相統帥以自保者。夏縣之司馬氏舉宗南渡,而反其里者,未百年也。
嗚呼!此治道之所以日趨於下,而一旦有變,人主無可仗之大臣,國人無可依之巨室,相率奔竄,以求苟免,是非其必至之勢也與?是以唐之天子,貴士族而厚門蔭,蓋知封建之不可復,而寓其意於士大夫,以自衛於一旦倉黃之際,固非後之人主所能知也。
予嘗歷覽山東、河北,自兵興以來,州縣之能不至於殘破者,多得之豪家大姓之力,而不盡恃乎其長吏。及至河東,問賊李自成所以長驅而下三晉之故,慨焉傷之。或言曰:崇禎之末,輔臣李建泰者,曲沃人也。賊入西安,天子臨朝而歎。建泰對言:「臣郡當賊衝,臣請率宗人鄉里出財百萬,為國家守河。」上大喜,命建泰督師,親餞之正陽門樓。舉累朝所傳之御器而酌之酒,因以賜之。未出京師,平陽、太原相繼陷,建泰不知所為。師次真定,而賊已自居庸入矣。
此其人材之凡劣,固又出於王鐸、張濬之下〈(二人皆唐末宰相,統師出討而敗績者)〉,而上之人無權以與之,無法以聯之,非一朝一夕之故矣。乃欲其大臣者以區區宰輔之虛名,而係社稷安危之命,此必不可得之數也。《周官》:「太宰以九兩係邦國之民,五曰宗,以族得民。」觀裴氏之與唐存亡,亦略可見矣。夫不能復封建之治,而欲藉士大夫之勢以立其國者,其在重氏族哉!其在重氏族哉!
自青州而西三十餘里,淄水之東,牛山之左,大道之南,穹然而高者,四大塚焉。酈道元《水經注》曰:「水南山下有四塚,方基圓墳,咸高七尺。東西直列,是田氏四王塚也。」
余考田氏之稱王者五,而王建遷於共以死,所謂四王,則威、宣、湣、襄是矣。威、宣二王當齊全盛之日,其厚葬固宜;獨是湣王殺死於莒,齊之七十餘城皆已為燕,田氏之絕而無主者五年,而田單以一邑之兵,一戰破燕,收數千里之地,而迎王子於城陽之山中。其時君臣新立,人民新定,死者未弔,傷者未起,反故王之喪於莒而葬之,其制不少殺於威、宣二王之舊。吾是以知襄王之孝,田單之忠,而三代以下之為人臣子者莫能及也。吾嘗考地理之志,有周厲王之墓,在霍州東北。王流於彘,卒且葬焉。宣王即位而未之能復也。詩人誌之曰:「韓侯取妻,汾王之甥。」厲王也而謂之汾王,刺宣王也。故厲王稱汾,而湣王不稱莒也,是襄王之孝也。或曰:厚葬,非禮也。子奚取焉?曰:此常論也。乃齊之二王既以為故事矣。宋元公告其群臣,請無及先君,而仲幾不可,又況於處變之日乎?然則後之人君,不幸而遇國家之變,其如齊之襄王,其如周之宣王,請擇於斯二君者。
五臺山在五臺縣東北一百二十里,西北距繁峙縣一百三十里。
史炤《通鑒注》曰:「五臺山在代州五臺縣,山形五峙,相傳以為文殊示現之地。」《華嚴經疏》云:「清涼山者,即代州雁門五臺山也。歲積堅冰,夏仍飛雪,曾無炎暑,故曰清涼。五峰聳出,頂無林木,有如壘土之臺,故曰五臺。」餘考昔人之言五臺者過侈,有謂:環基所至五百餘里;有謂:四埵去中臺各一百二十里,東埵為趙襄子所登,以臨代國;南埵為帝堯遭洪水係舟之處;北埵夏屋山,後魏孝文駐蹕之所;西埵天池,隋煬帝避暑之龍樓鳳閣者。皆太廣遠而失其實。惟今《山志》所言五臺者近是。北臺最高,後人名之葉鬥峰。有龍湫,其東二十里為華嚴嶺。又東二十里為東臺,上可觀日出,其東為龍泉關路。自北臺而南二十里為中臺,其巔西北有太華泉。又西十五里為西臺,其西疊嶂數十里,北有秘魔崖,東南有清涼嶺,惟南臺稍遠,去中臺可五十里。五峰周遭如城,其巔風甚烈,不可居。而佛寺之大者五六皆在穀中,其地寒不生五穀,木有鬆無柏,亦有民人以樵采射獵為業。在古建國時當為林麓之地,中代以下,而吾人之逃於佛者居焉,於是山始名而亦遂為其教之所有。然餘考之:五臺在漢為慮虒縣,而山之名始見於齊。其佛寺之建,當在後魏之時,而彼教之人以為攝摩騰自天竺來此,即居是山。不知漢孝明圖像之清涼臺在雒陽而不在此也。余又考之:《北齊書》但言:突厥入境,代忻二牧馬數萬匹在五臺山北柏穀中避賊。《隋書》但言:盧太翼逃於五臺山,地多藥物,與弟子數人廬於岩下,蕭然絕世,以為神仙可致而已。至《唐書·王縉傳》始言:五臺山有金閣寺,鑄銅為瓦,塗金於上,照耀山谷,費錢巨億萬。縉為宰相,給中書符牒,令臺山僧數十人分行郡縣,聚徒講說以求貨利,於是此山名聞外夷。至吐蕃遣使求五臺山圖,見於敬宗之紀。而《五代史》則書:有胡僧遊五臺山,莊宗遣中使供頓,所至傾動城邑。又書:五臺山僧繼顒為劉承鈞鴻臚卿,能講《華嚴經》,四方供施多積蓄以佐國用。五臺當契丹界上,繼顒常得其馬以獻,號「添都馬」。《元史》則書:武宗至大二年,二月癸亥,皇太后幸五臺山。三月己丑,令高麗王隨太后之五臺山。英宗至治二年,五月甲申,車駕幸五臺山,庚寅,星於五臺山。
夫以王縉之為相,莊宗、武宗、英宗之為君,其事亦可知矣。然此皆《山志》所不載;問之長老,亦無有知其跡者。此在三四百年之間,而不能記述已如是矣,而況於摩騰之始來,文殊之示現乎?其山中雨夜時吐光焰。《易》曰:「澤中有火革。」深山巨壑無佛之處亦往往有之,不足辨。嗚呼!韓公《原道》之作,至於「人其人,火其書,廬其居」,而李文饒為相,能使張仲武封刀付居庸關,而不敢納五臺之逃僧。蓋君子之行王道者,其功至於如此。而吾以為當人心沈溺之久,雖聖人復生,而將有所不能驟革,則莫若擇夫荒險僻絕之地,如五臺山者而處之,不與四民者混,猶愈於縱之出沒於州里之中,兩敗而不可禁也。作《五臺山記》。
忠臣義士,性也,非慕其名而為之。名者,國家之所以報忠臣義士也。報之而不得其名,於是姑以其事名之,以為後之忠臣義士者勸,而若人之心何慕焉,何恨焉。平原君朱建之子罵單于而死,而史不著其名;田橫之二客自剄以從其主,而史並亡其姓。錄其名者而遺其晦者,非所以為勸也。謂忠義而必名,名而後出於忠義,又非所以為情也。
余過昌黎,其東門有拽梯郎君祠,云:方東兵之入遵化,薄京師,下永平而攻昌黎也,俘掠人民以萬計,驅使之如牛馬。是時昌黎知縣左應選與其士民嬰城固守,而敵攻東門甚急。是人者為敵舁雲梯至城下,登者數人,將上矣,乃拽而覆之。其帥磔諸城下。積六日不拔,引兵退,城得以全。事聞,天子立擢昌黎知縣為山東按察司,僉事丞以下遷職有差。又四年,武陵楊公嗣昌以巡撫至,始具疏上請,邑之士大夫皆蒙褒敘,民兵死者三十六人立祠祀之。而楊公曰:「是拽梯者雖不知何人,亦百夫之特。」乃請旨封為拽梯郎君,為之立祠。嗚呼!吾見今日亡城覆軍之下,其被俘者,雖以貴介之子,弦誦之士,且為之刈薪芻,拾馬矢,不堪其苦而死於道路者何限也!而郎君獨以其事著。吾又聞奢寅之攻成都也,一銃手在賊梯上,得間向城中言曰:「我良民也,賊以鐵索係我守梯,我仰天發銃,未嘗向官軍也。今夜賊飲必醉,可來救我。」官軍如其言,夜出斫營,火其梯,賊無得脫者,而銃手死矣。若然,忠臣義士豈非本於天性者乎?郎君之祠且二十餘年,而幸得無毀,不為之記,無以傳後。張生莊臨,親其事者也。故以其言書之。
舊中涓范君養民,以崇禎十七年夏自京師徒步入華山為黃冠。數年,始克結廬於西峰之左,名曰復庵。華下之賢士大夫多與之遊,環山之人皆信而禮之。而范君固非方士者流也。幼而讀書,好《楚辭》諸子及經史,多所涉獵,為東宮伴讀。方李自成之挾東宮二王以出也,范君知其必且西奔,於是棄其家走之關中,將盡厥職焉。乃東宮不知所之,而范君為黃冠矣。
太華之山,懸崖之巔,有鬆可蔭,有地可蔬,有泉可汲,不稅於官,不隸於宮觀之籍。華下之人或助之材,以創是庵而居之。有屋三楹,東向以迎日出。余嘗一宿其庵,開戶而望大河之東,雷首之山,蒼然突兀,伯夷、叔齊之所采薇而餓者,若揖讓乎其間,固范君之所慕而為之者也。自是而東,則汾之一曲,綿上之山,出沒於雲煙之表,如將見之。介子推之從晉公子,既反國而隱焉,又范君之所有誌而不遂者也。又自是而東,太行、碣石之間,宮闕山陵之所在,去之茫茫而極望之不可見矣。相與泫然,作此記,留之山中。後之君子登斯山者,無忘范君之志也。
古之人所以傳於其後者,不以其名而以其實,不以其天而以其人。以其名,以其天者,世人之所以為榮;以其實,以其人者,君子之所修而不敢怠也。
晉生文煜,關中之通士也。名其堂曰貞烈,而請為之記。其言曰:「余之祖妣,臨潼王府鎮國中尉懷墀女也。歸於晉,生余考及二姑。年十九而余祖考亡,余考方四歲,守節不二,迄六十有八而終。崇禎末巡按御史金公毓峒以事上聞,請行旌表。命未下而寇至,二姑死焉,故堂以貞烈名也。」余又讀朝邑李君楷所為傳,則二姑者,一適西安右衛昭信校尉王弘祖,一適臨潼王府奉國中尉誼濋,並封安人。早寡,寇至之日,各自投於井。長姑之子寅年十三,從焉。蓋三世而其節不隕,可無愧其名也已。史言郭昌娶真定恭王女,號郭主。主雖王家女,而好禮節儉,有母儀之德,生光武郭皇后。此特居室之常行爾,而當時稱之,史冊載之,其後郭后雖出,而東海恭王猶得保其餘慶,以垂於後嗣。乃晉氏之先祖妣其治家如郭主,加以柏舟之節,其女與外孫守死不辱,有卓絕之殊軌焉。屬當岸穀之變,門戶衰微,無能光大其業,使聲聞烜赫,傳之彤管,而僅以一堂之名托之文字,以示子孫不忘,此又其遇之懸於天,「實命不同」,而可為悲悼者也!然君子之為教,於家有百世之規,而不以一時之所遇為興替。《易》不云乎:「《家人》,利女貞。」自今以往,晉氏之為女者必貞,以宜其家;為子者必孝於親,必忠於君,以顯於其國;則受介福於王母以大其門者,不在其身,將在其子孫。而斯堂之名,永世弗墜,必有繼中壘而修列女之傳者焉。余濡筆俟之矣。
天下之事,盛衰之形,眾寡之數,不可以一定,而君子則有以待之。所以撫盛而合眾者,中人以上之所能。若夫為盛於衰,治眾於寡,孑然一身之日,而有萬人百世之規,非大心之君子莫克為之矣。古之君子,慮先人之德久而弗昭,於是為之祠堂以守之,其盛者及於始祖。古之君子,慮宗人之渙而無統,於是歲合子姓於祠而教之孝;奠爵獻俎,畢而餕食,以教之禮。其子孫之眾,或至於數千百人,此祠堂之所由興,而祭法之所由傳也。
常熟楊子常先生,通經之士。於先朝之末,由訓導除都昌知縣,未任,以疾歸,而遭國變,至於今,先生年七十有二矣。先有一子,年二十餘以卒,晚得一子又殤,而其兄子亦中歲夭折。今其族孫之在者,不過二十餘人。其先世自關中來,祖、父並為農,風尚樸質。高祖以上,不能舉其諱字。自遷常熟以來,復無顯者,及先生始仕宦。今白首老矣,無親子孫。夫人之情,於身且若此,遑恤其後乎?而先生曰:「不然。吾父雖農,在里中頗能言民疾苦,以達於縣吏。而除其菑,當不至於無嗣。以五服之間,得一二十人,以合其歡而教之以孝以禮,豈必其中無能學以大其宗者。以吾之年雖老且獨,而幸有薄田之入,為先祖父所遺,可以舉先人未行之事而傳之其後人。」於是即祖墓之旁,建屋三楹,為祠堂,以奉其先人並諸父兄子姓之亡者。其下為田若干畝,以供歲時之祭。定其儀,秩其品,簡而文,約而不陋。曰:「及吾身存,與諸孫行禮其中,使諸孫之繼我,如今日焉,先德其毋墜已。」又於其墓之旁植木開河通水,凡世俗所為安死利生之法無不備,此非所謂衰而有盛之心,寡而能眾之事者乎?《易》曰:「可大則賢人之業。」《傳》曰:「人定能勝天。」吾以卜楊氏之昌於其後,必也。承先生之命而為之記。
昔者孔子既沒,弟子錄其遺言以為《論語》,而獨取有子、曾子之言次於卷首,何哉?夫子所以教人者,無非以立天下之人倫,而孝弟,人倫之本也;慎終追遠,孝弟之實也。甚哉,有子、曾子之言似夫子也。是故有人倫,然後有風俗,有風俗,然後有政事,有政事,然後有國家。先王之於民,其生也,為之九族之紀,大宗小宗之屬以聯之;其死也,為之疏衰之服,哭泣殯葬虞附之節以送之;其遠也,為之廟室之制,禘嘗之禮,鼎俎籩豆之物以薦之;其施之朝廷,用之鄉黨,講之庠序,無非此之為務也。故民德厚而禮俗成,上下安而暴慝不作。
自三代以下,人主之於民,賦斂之而已爾,役使之而已爾,凡所以為厚生正德之事,一切置之不理,而聽民之所自為,於是乎教化之權常不在上而在下。兩漢以來,儒者之效亦可得而考矣。自二戴之傳,二鄭之注,專門之學以禮為宗,歷三國、兩晉、南北、五季干戈分裂之際而未嘗絕也。至宋程、朱諸子卓然有見於遺經,而金元之代,有誌者多求其說於南方以授學者。及乎有明之初,風俗淳厚,而愛親敬長之道達諸天下。其能以宗法訓其家人,而立廟以祀,或累世同居,稱之為義門者,亦往往而有。十室之忠信,比肩而接踵,夫其處乎雜亂偏方閏位之日,而守之不變,孰勸帥之而然哉?國亂於上而教明於下。《易》曰:「改邑不改井。」言經常之道,賴君子而存也。嗚呼!至於今日而先王之所以為教,賢者之所以為俗,殆澌滅而無餘矣!列在搢紳而家無主祏,非寒食野祭則不復薦其先人;期功之慘,遂不制服,而父母之喪,多留任而不去;同姓通宗而不限於奴僕;女嫁,死而無出,則責償其所遣之財;昏媾異類而脅持其鄉里,利之所在,則不愛其親而愛他人,於是機詐之變日深,而廉恥道盡。其不至於率獸食人而人相食者幾希矣!昔春秋之時,弑君三十六,亡國五十二,而秉禮之邦,守道之士不絕於書,未若今之滔滔皆是也。此五帝三王之大去其天下,而乾坤或幾乎息之秋也。又何言政事哉!
吾友華陰王君弘撰,鄰華先生之季子,而為徵華先生後者也。遊婺州,二年而歸,乃作祠堂以奉其始祖,聚其子姓而告之以尊祖敬宗之道。其鄉之老者喟然言曰:不見此禮久矣,為之兆也,其足以行乎?孟子有言:「惻隱之心,仁之端也。」夫躬行孝弟之道,以感發天下之人心,使之惕然有省,而觀今世之事若無以自容,然後積汙之俗可得而新,先王之教可得而興也。王君勉之矣。
予居蘇之昆山,崇禎初,先師廟東西兩廡壞。予時為博士弟子,一日過之,見神位在瓦礫中,與同學二三生拾取,命工修完,奉之東齋,告於邑之長官。越二年,始復其故。因考《史記》《家語》及今代闕里之書,多有不同,以《大明會典》為定。而友人歸生莊作《兩廡位次考》一通,受而藏之幾五十年。來關中,得郃陽寧生浤丁《祭考義》,亦崇禎中作,大略相同。然兩廡位東西相對,以次列及門弟子畢,而後及左氏、公羊、穀梁三子暨漢以下諸儒,此舊制也。嘉靖九年,采諸臣之議,有黜者,有改祀者,於是東廡之弟子三十三,而西廡二十九。左丘明躋秦非之上,伏勝躋顏噲之上,孔安國躋穀梁梁赤之上,而自此以下,時代先後大率倒誤。當日東西之位仍如舊次,雖有闕者而不復更移,蓋亦知二鄭、賈、服諸儒傳經之功不可沒,而有待於異日之重議,此秉禮者之微意也。予恐後之人不知,而欲循時代以正東西之次,又悲夫亡友之遺墨猶存,而不獲共論此也,乃書其末,以俟後人。歸生名莊,更名祚明,工草隸,為東吳高士。
余既表《廣韻》而重刻之,以見自宋以前所傳之韻如此,然惜其書之不完也。
《路史》曰:「周有井伯,《廣韻》曰:子牙後。」今井下無此文。又曰:「《廣韻》云:漢有䣙城後。」今䣙字灰等二韻兩收而亦無此文。又引䣙下云:「鄉名,在右扶風。」而今灰韻注但「鄉名」二字。《困學紀聞》曰:「《廣韻》以賁為姓,古有勇士賁育。」今賁下但「亦姓」二字。又曰:「《廣韻》云:《後蜀錄》有法部尚書屯度。」又曰:「《廣韻》引《何氏姓苑》有:『況姓,廬江人。』」今屯下、況下但「又姓」二字。《禮部韻略》引《廣韻》佊字注云:「《論語》:子西佊哉。」軻字注云:「孟子居貧感軻,故名軻,字子居。」今並無此文。又注鼮字云:「漢光武得此鼠,竇攸識之。《廣韻》以為終軍,誤。」今亦無終軍之文也。太原傅山曰:「宋姚寬《戰國策後序》引《廣韻》七事:晉有大夫芬質,羋幹者著書顯名,安陵醜,雍門中大夫藍諸,晉有亥唐,趙有大夫肁賈,齊威王時有左執法公旗蕃。」蓋注中凡言又姓者,必以其人實之,而今書皆無其文。又史炤《通鑒釋文》所引《廣韻》,其不載於今書者亦多也。十幹皆引《爾雅》歲陽,而戊下不引著雍。又考之《玉海》,言《廣韻》凡二萬六千一百九十四言,注一十九萬一千六百九十二字。今僅二萬五千九百二言,注一十五萬三千四百二十一字。則注之刪去者,三萬八千二百七十一,而正文亦少二百九十二言矣。又《文獻通考》曰有陸法言、長孫訥言、孫愐三序,今止愐序。又言首載景德、祥符敕牒,今亦無之,則亦後人刪去之矣。其幸而存者,天之未喪斯文也。嗚呼,惜哉!
吾讀《宋史·忠義傳》至於陳遘,史臣以其嬰城死節,而經制錢一事為之減損其辭,但云天下至今有經總制錢名,而不言其害民之罪,又分其咎於翁彥國。愚以為不然。
《鶴林玉露》曰:「宣和中,大盜方臘擾浙東,王師討之。命陳亨伯〈(宋人諱高宗嫌名,稱其字曰亨伯)〉以發運使經制東南七路財賦,因建議如賣酒、鬻糟、商稅、牙稅,與頭子錢、樓店錢皆少增其數,別歷收係,謂之經制錢。其後盧宗原頗附益之,至翁彥國為總制使,仿其法,又收贏焉,謂之總制錢。靖康初,詔罷之。軍興,議者請再施行,色目寢廣,視宣和有加焉。以迄於今,為州縣大患。初,亨伯之作俑也,其兄聞之,哭於家廟。謂剝民斂怨,禍必及子孫。其後葉正則作《外稿》,謂必盡去經總錢,而天下乃可為,治平乃可望也。」然則宋之所以亡,自經總制錢,而此錢之興,始於亨伯。雖其固守中山,一家十七人為叛將所害,而不足以償其剝民之罪也。孔子述古書之文,凡紂之臣附上而讎斂者,雖飛廉之死,不得與於三仁之列。若亨伯之為此也,其初特一時權宜之計,而遺禍及於無窮。是上得罪於藝祖、太宗,下得罪於生民,而斷脰決腹,一暝於中山,不過匹夫匹婦之為諒而已,焉得齒於忠義哉!知此,然後天下之為人臣者,不敢懷利以事其君,而但以一死自托於忠臣之列矣。
崇禎十四年二月辛亥,賊陷汝州,知州錢君死之。
君諱祚徵,字君遠,其先吳越王裔,居池之青陽。國初遷於萊,為掖縣人。君七歲出嗣其從叔父一夔為之子,事其嗣大母杜氏如其父母。大母之黨有煩言,君言於大母,施予諸姻屬甚周,以是大母安之。中天啟元年舉人。大母終,哀毀如父喪。署恩縣教諭,三年,除汝州知州。汝為流賊出入孔道,又有土賊聚至萬人,依山為巢,百姓苦之。君至,則簡鄉勇衙兵得千餘人,佯為城守計。忽夜半開門出,從間道逾山谷,步行抵其巢,賊方縱酒不為備,急擊,大破之。君策賊眾難盡誅,乃釋其俘招之,仍令民千家立一寨,有警相救。賊屢失利,其頭目魯加勒等遂詣州降。南召、登封諸賊聞之,亦來降。君簡其驍健,送軍門效用,余給牛種遣之。汝人少休。君守汝三年,多善政。及是年正月,賊陷河南府,遂犯汝州。君斬麾下之言款賊者以徇,率兵嬰城固守。賊攻城,君中流矢,力疾乘城督戰數日。二月庚戌,大風霾,賊以火箭射城上,城上發炮應之,風逆火反,樓堞盡焚。賊乘之入,君被執,大罵不屈,被擊仆地,加以炮烙,一宿死。年四十七。弟祉徵,從子青,僕十餘人皆死,無一還者。巡撫臣高名衡以聞,奉旨下部議恤,未覆。子大受,縣學生。痛父節未表於先朝,懼後世之沒而無傳也,乃質言其事以告於余而為之狀。
自余所及見,里中二三十年來號為文人者,無不以浮名苟得為務;而余與同邑歸生獨喜為古文辭,砥行立節,落落不苟於世,人以為狂。已而又得吳生。吳生少余兩人七歲,以貧客嘉定。於書自《左氏》下至《南北史》,無不纖悉強記。其所為詩多怨聲,近《西州》《子夜》諸歌曲。而炎武有叔蘭服,少兩人二歲;姊子徐履忱少吳生九歲,五人各能飲三四斗。五月之朔,四人者持觥至余舍為母壽。退而飲,至夜半,抵掌而談,樂甚,旦日別去。余遂出赴楊公之辟,未旬日而北兵渡江,余從軍於蘇,歸而昆山起義兵,歸生與焉。尋亦竟得脫,而吳生死矣。余母亦不食卒。其九月,余始過吳生之居而問焉,則其母方煢煢獨坐,告余曰:「吳氏五世單傳,未亡人惟一子一女。女被俘,子死矣!有孫,二歲,亦死矣!」余既痛吳生之交,又念四人者持觥以壽吾母,而吾今以衰絰見吳生之母於悲哀其子之時,於是不知涕淚之橫集也。
生名其沆,字同初,嘉定縣學生員。世本儒家,生尤夙惠,下筆數千言,試輒第一。風流自喜,其天性也。每言及君父之際及交友然諾,則斷然不渝。北京之變,作大行皇帝、大行皇后二誄,見稱於時。與余三人每一文出,更相寫錄。北兵至後,遺余書及記事一篇,又從余叔處得詩二首,皆激烈悲切,有古人之遺風。然後知閨情諸作,其寄興之文,而生之可重者不在此也。生居昆山,當抗敵時,守城不出以死,死者四萬人,莫知屍處。以生平日憂國不忘君,義形於文若此,其死豈顧問哉?生事母孝,每夜歸,必為母言所與往來者為誰,某某最厚。
死後,炎武嘗三過其居,無已,則遣僕夫視焉。母見之,未嘗不涕泣,又幾其子之不死而復還也。然生實死矣!生所為文最多,在其婦翁處,不肯傳;傳其寫錄在余兩人處者,凡二卷。
先朝之史,皆天子之大臣與侍從之官承命為之,而世莫得見。其藏書之所曰皇史宬,每一帝崩,修《實錄》,則請前一朝之書出,以相對勘,非是莫得見者。人問所傳,止有《太祖實錄》。國初,人樸厚,不敢言朝廷事,而史學因以廢失。正德以後,始有纂為一書附於野史者。大抵草澤之所聞,與事實絕遠,而反行於世。世之不見《實錄》者,從而信之。萬曆中,天子蕩然無諱,於是《實錄》稍稍傳寫流布。至於光宗,而十六朝之事具全。然其卷帙重大,非士大夫累數千金之家,不能購。以是野史日盛,而謬悠之談偏於海內。
蘇之吳江有吳炎、潘檉章二子,皆高才。當國變後,年皆二十以上。並棄其諸生,以詩文自豪。既而曰:「此不足傳也,當成一代史書,以繼遷、固之後。」於是購得《實錄》,復旁搜人家所藏文集奏疏,懷紙吮筆,早夜矻矻。其所手書,盈床滿篋,而其才足以發之。及數年而有聞,予乃亟與之交。二子皆居江村,潘稍近,每出入未嘗不相過。又數年,潘子刻《國史考異》三卷,寄予於淮上,予服其精審。又一年,予往越州,兩過其廬。及予之昌平、山西,猶一再寄書來。
會湖州莊氏難作。莊名廷鑨,目雙盲,不甚通曉古今。以史遷有「左丘失明乃著《國語》」之說,奮欲著書。其居,鄰故閣輔朱公國楨家。朱公嘗取國事,及公卿志狀疏草,命胥鈔錄凡數十帙,未成而卒。廷鑨得之,則招致賓客,日夜編輯為《明書》。書冗雜不足道也。廷鑨死,無子,家貲可萬金。其父允城流涕曰:「吾三子皆已析產,獨中子死無後,吾哀其志,當先刻其書而後為之置嗣。」遂梓行之。慕吳、潘盛名,引以為重,列諸參閱姓名中。
書凡百餘帙,頗有忌諱語。本前人詆斥之辭,未經刪削者。莊氏既巨富,浙人得其書,往往持而恐嚇之,得所欲以去。歸安令吳之榮者,以贓繫獄,遇赦得出。有吏教之買此書,恐嚇莊氏。莊氏欲應之,或曰:「踵此而來,盡子之財不足以給,不如以一訟絕之。」遂謝之榮。之榮告諸大吏,大吏右莊氏,不直之榮。之榮入京師,摘忌諱語,密奏之。四大臣大怒,遣官至杭,執莊生之父,及其兄廷鉞及弟姪等,並列名於書者十八人,皆論死。其刻書鬻書,並知府推官之不發覺者,亦坐之。發廷鑨之墓,焚其骨,籍沒其家產。所殺七十餘人,而吳、潘二子與其難。
當鞫訊時,或有改辭以求脫者。吳子獨慷慨大罵,官不能堪,至拳踢仆地。潘子以有母故,不罵亦不辨。其平居孝友篤厚,以古人自處,則兩人同也。予之適越,過潘子。時余甥徐公肅,新狀元及第。潘子規余,慎無以甥貴,稍貶其節,余謝不敢。二子少余十餘歲,而予視為畏友,以此也。方莊生作書時,屬客延予,一至其家。予薄其人不學,竟去,以是不列名,獲免於難。二子所著書若干卷,未脫稿,又假予所蓄書千餘卷,盡亡。
予不忍二子之好學篤行而不傳於後也,故書之。且其人實史才,非莊生者流也。
王君以崇禎十四年卒。後三年國變,王君之子璣流寓於吳,又一年而不孝始識王生,因以知王生之人與其世德之概。與王生交一年,而王生以狀請銘,不孝以母未葬,弗敢作也。又一年,卜葬,葬有日,而王生復來請銘,不孝不獲辭而銘之。
君諱時沐,字惟新。其先歙之澤富人。在唐曰秘閣校正希羽,十七傳至名關者,避元亂徙而東,為龍溪始祖,又八傳至於君。君大父諱福鳳,始業行鹽,父諱正寵,承其業,以至於君。君以其故不克讀書。然君雖業鹽,而孝友、急公好施,有遠見,能自樹,乃過於世之君子。若所云事其慈母與父妾盡禮,而友愛弟時洸終其身,則其孝友也。祖墓之木為不肖者伐,且鬻其旁地,君為捐金贖之;澤富有宗祠,君重作之龍溪,其急大義也。叔正完客杭而病,曰:於我葬;外舅卒,遺孤一人,曰:於我長。其他恤人窮,振人困多類是,是其好施也。同事欲因君請院司據西龍為鹽窩,君止之。無何,並抵罪,西龍商獨免,其有遠見也。好從士君子而恥謁貴人,邑有司欲賓之,不就,其能自樹也。凡此皆余之所信於王生者也。君享年六十有七,娶朱氏,子四:長璣,杭州府錢塘縣學生員,次文秩,次文秋,次文杞。孫六,曾孫二。以卒之年十二月甲子,葬於其里象山之麓。蓋王氏中世為商,而通經義思用之天下者,自璣始。自君之沒而家益落,璣遂走京師,歷薊,抵寧遠,觀列邊之大勢。每以大計幹當事者,不用,轉客東萊,而聞京師之變,哭先皇帝於萊山之陽。馳至南都,而公卿又無下士者,遂僦居於吳,著《信書》一編以示余,而為之太息焉,此固宋之遺臣所隱晦而不敢筆之書者也。而王生之不撓於時若此,其抱濟物之才而發憤於大義又若此,非世德之遺而能然乎!銘曰:
不知其人視其子。子為信人為節士。嗚呼君兮永宅此!
往余在吳中,常鬱鬱無所交,出門至於淮上,臨河不度,徬徨者久之,因與其地之賢人長者相結,而王君起田最與余善,自此一二年或三四年一過也。
王君與余同年月生,而長余二十餘日,其行事雖不同而意相得,凡余心之所存,及其是非好惡無不同者。雖不學古而暗合於義,仁而愛人,樂善不倦,其天性然也。生八歲而孤,事母孝,事其兄恭,其居財也有讓。少為帖括之學,及中年,遂閉戶不試。家頗饒,每受人之負,折券不較,以是其產稍落,而四方賓客至者,未嘗不與之周旋。當余在太原,而余友潘力田死於杭,係累其妻子以北。少弟耒年十八,孑身走燕都,介余一蒼頭以見王君。王君曰::「我固聞之。寧人嘗與我言,潘君力田,賢士也,不幸以非命終。而寧人之友之弟,則猶之吾弟也。」迎而舍之。比其歸也,則曰:「家破矣,可奈何!吾有女年且笄,將婿子。」間二年,耒遂就昏。王君與耒非素識也,特以寧人之友故,而余在遠,弗及為之從臾也。每為余言:「子行遊天下二十年,年漸衰,可已矣!幸過我卜築,一切居處器用,能為君辦之。」逡巡未果。而別君之日,持觴送我大河之北,留一宿,視余上馬,為之出涕,若將不復見者。乃明年,余遂有山東之厄;而海、岱以南地大震,君亦為里中兒所皞齕,意不自得。又明年六月庚午,君卒。惟君生平以朋友為天倫,其待余如昆弟,而余以窮厄蹇連,無能申大義於詐愚淩弱之日者。以十九年之交,再三之約,而不獲與之分宅卜鄰,同晨共夕;其終也,又不獲視其含斂而撫其遺孤。籲,可悲矣!君諱略,字起田,淮安山陽人。家清江浦之南,卒時年五十七。娶方氏,子一,寬。將以卒之某年某月某日葬於某地之先塋,而子婿耒以狀及寬書來,是不可以無銘。銘曰:
少而孝,長而恭。好禮而敦,樂善而從,為義勇而與人忠。胡天不吊,而降此鞠凶!士絕弦,有罷舂。以斯銘,告無窮。
關中故多豪傑之士,其起家商賈為權利者,大抵崇孝義,尚節概,有古君子之風,而士人獨循循守先儒之說不敢倍。嘉靖中,高陵、三原為經生領袖,其後稍衰。而一二賢者猶能自持於新說橫流之日,以余所聞李君,蓋可謂篤信好學而不更其守者邪?
李氏之先,山西之洪洞人,元時遷美原,洪武初,縣廢,為富平人。數傳至君之曾祖諱朝觀者,為邊商,以任俠著關中,與里豪爭渠田,為皞齕以死。而君之祖諱希奎,走闕下上書訴,天子直其事,大猾以次就法,報父仇,名動天下,乃其家遂中落。至君之考諱效忠,中武舉,稍復振。君始以文補邑諸生。君少而剛方,績學不怠。當萬曆之末,士子好新說,以莊、列百家之言竄入經義,甚者合佛老與吾儒為一,自謂千載絕學。君乃獨好傳注,以程、朱為宗。既得事恭定馮先生,學益大進。君事親孝,其於諸父昆弟恭而有讓,待人以嚴而引之於道,治家冠婚喪祭一如禮法,以是年雖少,鄉人重之如王彥方、黃叔度焉。崇禎七年四月壬午以疾卒,年二十七。君卒之三月,而關中大亂。君之考武舉君以哭子繼君以沒。而寇至里中,妣楊氏與族人登樓,並焚死。李氏之門合良賤死者八十有一人。嗚呼,慘矣!而孤子因篤方三歲,迪篤二歲,從其母田氏走之外家以免。其後因篤既長,乃折節讀書,已為諸生,旋棄之。為詩文,有聞於時,而尤潛心於傳注之書,以力追先賢。蓋近年以來關中士子為《大全》《蒙引》之學者,自君父子倡之。君沒越十有三年,十月癸酉,因篤始葬君於韓家村東南之新阡。因篤既與昆山顧炎武為友,且數年,而曰:「吾先人之墓石未立,將屬之子。」炎武不敢辭,乃為之撰次,其詳則因篤之狀存焉,君諱映林,字暉天。其沒也,鄉人私諡曰貞孝先生。孫男三人:漢、渭、泗。銘曰:
李氏之先,以節俠聞。及至於君,乃續斯文。刊落百氏,以入聖門。好義力行,鄉邦所尊。何不永年,遭室之焚。有封若堂,於韓之原。惟德繩繩,在其後昆。
伏念臣草野微生,干戈餘息。行年五十,慨駒隙之難留;涉路三千,望龍髯而愈遠。茲當忌日,祗拜山陵。履雨露之方濡,實深哀痛;眷松楸之勿剪,猶藉神靈。敢陳於沼之毛,庶格在天之馭。臣某謹言。
自違陵下,即度太行,遠歷關河,再更寒暑。茲以孟秋之望,重修拜奠之儀。身先旅雁,過絕塞而南飛;跡似流萍,隨百川而東下。感河山之如故,悲灌莽之方深!庶表忱思,伏祈昭鑒!
臣炎武,臣因篤,江左豎儒,關中下士。相逢燕市,悲一劍之猶存;旅拜橋山,痛遺弓之不見。時當春暮,敬擷村蔬,聊攄草莽之心,式薦園陵之事。告四方之水旱,及此彌年;乘千載之風雲,未知何日?伏惟昭格,俯鑒丹誠!
自違陵下,今又八年。落關河,差池烽火,想遺弓而在望,懷短策以靡前。每屆春秋,獨泣蒼梧之野;多更甲子,仍憐絳縣之人。朔氣初收,光風漸轉,敬羞蕰藻,重展松楸。雖鼎俎之久虛,幸罘罳之未壞。黃圖如故,乍驚失鹿之辰;白首無歸,終冀攀龍之日。仰憑明命,得遂深祈。
蓋聞宣氣為山,眾阜必宗乎喬嶽;明徵在聖,群言實總於真儒。自夫化缺三雍,風乖四始,兩漢而下,雖多保殘守缺之人;六經所傳,未有繼往開來之哲。惟絕學首明於伊雒,而微言大闡於考亭,不徒羽翼聖功,亦乃發揮王道,啟百世之先覺,集諸儒之大成。然而代運當屯,蓍占得遁。官方峻直,難久立於朝端;祠祿優遊,每自安於林下。眷此雲臺之側,實為寄祿之邦。子靜書中,羨希夷之舊隱;《啟蒙》序末,題真逸之新名。雖風聲遠隔於殊方,而道德實同乎一統。家傳戶誦,久已無間寰區;春祀秋嘗,獨此未瞻廟貌。於是邑之薦紳耆舊,以及學士青衿,無不博考遺編,深嗟闕典,睇琳宮之絢爛,悲木鐸之幽沉。爰有廷揆張君、山史王君搜采於前,子德李君、適之宋君宣揚於後;而會炎武跋涉關河,留連原珝,發遐情於五嶽,尋墜緒於千年。即雲臺舊院之西,度香火專祠之地,重邀茂宰華陰令遲維城,讚此良圖。萃人力以作新,捐緡錢而倡導,卜神涓吉,庀材效工。右帶流泉,來惠風之習習;前憑嶽麓,狀盛德之峨峨。將使俎豆增崇,章逢無絕,敬泚衰蕪之筆,式陳邪許之辭。
法不變,不可以救今已。居不得不變之勢,而猶諱其變之實,而姑守其不變之名,必至於大弊。今日之軍制,可謂高皇帝之軍制乎?其名然,其實變矣。而上下相與守之至於極,而因循不改,是豈創制之意哉?
高皇帝云:「吾養兵百萬,不費民間一粒。」自今言之,費乎不費乎?百萬之兵安在乎?而猶以為祖制則然,此所謂相蒙之說也。嘗考古《春秋》《周禮》寓兵於農之說,未嘗不喟然太息,以為判兵與農而二之者,三代以下之通弊;判軍與兵而又二之者,則自國朝始。夫一民也,而分之以為農,又分之以為兵,是一農而一兵也,弗堪;一兵也,而分之以為軍,又分之以為兵,是一農而二兵也,愈弗堪;一兵也,而分之以為衛兵,又分之以為民兵,又分之以為募兵,是一農而三兵也,又益弗堪。不亟變,勢不至盡驅民為兵不止;盡驅民為兵,而國事將不忍言矣。二祖之制:京師設都督府五,衛七十二;畿甸設衛五十;各省設都指揮使司二十一,留守司二,衛百九十一,守禦屯田群牧千戶所二百十有一;邊徼設宣慰安撫長官司九十五,番夷都司衛所百有七。以五千六百人為衛,千一百二十人為千戶所,百十有二人為百戶所,給軍田,立屯堡,且耕且守。人受田五十畝,賦糧二十四石,半贍其人,半給官俸,及城操之軍有儆,朝發夕至。若是,天下何病乎有兵,而又烏乎復立兵?久安弛備,政圮伍虛。正統末,始令郡縣選民壯。弘治中,制里僉二名若四五名,有調發,官給行糧。正德中,計丁糧編機兵銀,人歲食至七兩有奇,悉賦之民。此謂之機快民壯。而兵一增,制一變。又久備益弛,盜發雍豫,蔓延數省。民兵不足用,募新兵倍其糈,以為長征之軍,而兵再增,制再變。屯衛者曰:我烏知兵?轉漕耳,守禦非吾任也。故有機壯而屯衛為無用之人。民壯曰:我烏知兵?給役耳,調發非吾任也。故有新募而民壯為無用之人。臣嘗合天下衛所計之,兵不下二百萬。國家有兵二百萬,可以無敵,而曾不得一人之用;二百萬人之田,不可謂不贍,而曾不得一升一合之用。故曰:高皇帝之法亡矣。然則將盡衛所之軍而兵之,官而將之乎?曰不能。抑將盡衛所之軍而廢之,田而奪之乎?曰不能。
請於不變之中,而寓變之之制,因已變之勢,而復創造之規。舉尺籍而問之,無缺伍乎?缺者若干人?收其田,以新兵補之。大集伍而閱之,皆勝兵乎?不勝者免,收其田,以新兵補之。五年一閱,汏其羸,登其銳,而不必世其人。若然,則不費公帑一文,而每衛可得若干人之用,推之天下,二百萬之兵可盡復也。矧今日駐蹕南中挽漕之卒,歲省數倍,以為兵則強,以為農則富,而不及時之宜一為變通,俾此百十萬人襲兵之名,糜兵之食,而不能張弮注矢,為國家毫毛之用,是國家長棄此百十萬人,並此百十萬人之田,而終世不復也。則物力烏得不詘?軍政烏得不窳?又何以兆謀敵愾,成克復之勳哉?
昔之都於南者,吳、東晉、宋、齊、梁、陳、南唐、南宋凡八代。
當吳之世,三方鼎峙,西以巴邱,北以皖城、濡須為境。迨其亡也,則以長江之險,先為晉有。永嘉南渡,荊、豫、青、兗及徐之半入於劉石,梁、益入於李雄,以合淝、淮陰、壽陽、泗口、角城為重鎮。至苻、姚、慕容之亂,始得青、兗、梁、益,而宋因之。及元嘉北伐,碻磝喪師,佛狸之馬,屯於瓜步,於是乎守江矣。拓跋奄有中原,齊梁嗣主江左,淮南北並為戰場。太清內禍,承聖尋兵,齊略淮南,魏收蜀漢,而江陵淪陷。陳氏軼興,西不得蜀漢,北失淮淝,以長江為境,於是乎守江矣。幅員日狹,國祚彌短,采石京口同時並濟,卒並於隋。南唐既失淮南,亦以江為境,國遂不支。宋都臨安,與金人盟,中淮流為界,西拒大散關,端平滅金蔡州,挑兵蒙古。寶祐失蜀,咸淳失襄樊,元兵南下,幼主銜璧,豈非大勢然耶?
嘗歷考八代興亡之故,中天下而論之,竊以為荊襄者,天下之吭;蜀者,天下之領。而兩淮山東,其背也。蜀據天下之上流。昔之立國於南者,必先失蜀而後危仆從之。蜀為一國而不合於中原,則猶可以安。孫吳之於漢,東晉之於李雄是也。蜀合於中原,而並天下之力,資上流之勢,以為我敵則危。王濬自巴丘東下,劉整謀取蜀以規宋是也。故守先蜀。若輯蜀之人,因其富,出兵秦、鳳、涇、隴之間,以撼天下不難。故戰先蜀。趙鼎言:經營中原自關中始,經營關中自蜀始,幸蜀自荊襄始。陳亮言:荊襄據江左上流,西接巴蜀,北控關洛,楚人用之虎視齊晉,與秦爭帝。東晉以來,設重鎮以扼中原。孟珙言:襄樊,國之根本,百戰復之,當加經理,蓋宋人之論如此。及元取宋,果自襄陽樊城以度鄂,故以天下之力圍二城者五年,及其渡江,不二年而取臨安矣。故無蜀猶可以國,東晉是也;無荊襄不可以國,楚去陳徙壽春是也。無淮南北,而以江為守則亡,陳之禎明、南唐之保大是也。故厚荊襄急。古之善守者,所憑在險,而必使力有餘於險之外,守淮者不於淮,於徐泗;守江者不於江,於兩淮。此則我之戰守有餘地,而國勢可振。故阻兩淮急。
或曰,高皇帝嘗以南取北矣,而何廑廑守之謂?愚曰固也。夫取天下者,必居天下之上遊而後可以制人。英雄無用武之地,則事不集。且人知高皇帝之都金陵,而不知高皇帝之所以取天下,當江東未定,先以大兵克襄漢,平淮安,降徐宿,而後北略中原,此用兵先得地勢也。且楚之霸也在邲;漢高之起自沛入秦,自南陽析酈;光武起自南陽;宋武滅南燕,自淮入泗,滅秦自汴入河,此皆古來以南伐北之明證,有地利而後動者也。如愚之策,聯天下之半以為一,用之若常山之蛇,則雖有苻秦百萬之師,完顏三十二軍之眾,不能窺我地;而蓄威固銳,以伺敵人之暇,則功可成也。此戰守兼得之謀,而用兵之上術也。
天下之大富有二:上曰耕,次曰牧。國亦然。秦楊以田農而甲一州;烏氏、橋姚以畜牧而比封君,此以家富也。棄穎栗而邰封,非子蕃息而秦胙,此以國富也。事有策之甚迂,為之甚難,而卒可以並天下之國,臣天下之人者莫耕若。嘗讀宋魏了翁疏,以為:「古人守邊備塞,可以紓民力而老敵情,唯務農積穀為要道。」又言:「有屯田,有墾田。大兵之後,田多荒萊,諸路閑田當廣行招誘,令人開墾,因可復業,則耕獲之實效,往往多於屯田。蓋並邊之地,久荒不耕則穀貴,貴則民散,散則兵弱;必地辟耕廣則穀賤,賤則人聚,聚則兵強。請無事屯田之虛名,而先計墾田之實利。募土豪之忠義者,官為給助,隨便開墾,略計所耕可數千頃,明年此時便收地利,可食賤粟。況耕田之,又皆可用之兵,萬一有警,家自為守,人自為戰,比於倉卒遣戍,亦萬不侔。無屯田之名,而有屯田之實;無養兵之費,而又可潛制驕悍之兵;不惟可以制虜,而又以防他盜之出入。不數年間,邊備隱然,以戰則勝,以守則固。」愚以為此正今日之急務。夫承平之世,田各有主,今之中土,彌漫蒿萊,誠田主也疾力耕,不者籍而予新,不可使吾國有曠土,若是人必服,一易;屢豐之日,視粟為輕。今干戈相承,連年大饑,人多艱食,必勸於耕,二易;古之邊屯多於沙磧,今則大河以南厥士塗泥。水田揚州,陸田潁壽,修羊杜之遺跡,復上元之舊屯,三易;久荒之後,地力未泄,粟必倍收,四易。然而有三難:大農告絀,出數十萬金錢求利於四三年之後,一難;朝不能久任,人不甘獨勞,蘄以數年之力專任一人,二難;天有旱澇,歲有豐凶,若何承矩之初年種稻,霜早不成,幾於阻格,三難。愚請捐數十萬金錢,予勸農之官,毋問其出入,而三年之後,以邊粟之盈虛貴賤為殿最。此一人者,欲邊粟之盈,必疾耕,必通商,必還定。安集邊粟而盈,則物力豐,兵丁足,城圉堅,天子收不言利之利,而天下之大富積此矣。
莫善於國朝之錢法,莫不善於國朝之行錢。
考之史:景王鑄大錢,周錢蓋一變。漢承秦半兩,已為莢錢,為四銖,為三銖,為五銖,為赤仄,為三官。逮於靈、獻,為四出,為小錢。漢錢凡九變,唐鑄開通,已更鑄大錢,則有乾封、乾元,重棱,唐錢凡四變。宋倣開通舊式,西事起鑄大錢,崇寧鑄當十,嘉定鑄當五,又雜用鐵錢、交子、會子,而法彌弊。宋錢亦三四變。每錢之變,貨物騰躍,輕重無常,而民苦之。國朝自洪武至正德十帝而僅四鑄,以後帝一鑄,至萬曆而制益精,錢式每百重十有三兩,輪郭周正,字文明潔,蓋倣古不愛銅惜工之意。而又三百年來無改變之令,市價有恒,錢文不亂,民稱便焉。此錢法之善也。然至於今,物日重,錢日輕,盜鑄雲起,而上所操以衡萬物之權,至於不得用,何哉?蓋古之行錢者,不獨布之於下,而亦收之於上。漢律:人出算百二十錢,是口賦之入以錢。《管子·鹽策》:「萬陣之國,為錢三千萬。」是鹽鐵之入以錢。商賈緡錢四千而一算,三老、北邊騎士軺車一算,商賈軺車二算,船五丈以上一算,是關市之入以錢。令民占賣酒,租升四錢,是榷酤之入以錢。隆慮公主以錢千萬為子贖死,是罰鍰之入以錢。晉氏南渡,凡田宅奴婢馬牛之券,每直一萬稅四百,是契稅之入以錢。張方平言屋廬正稅茶鹽酒醋之課率錢,募役青苗入息之法,以斂天下之錢而上之,賚予祿給,慮無不用。錢自上下,自下上,流而不窮者,錢之為道也。今之錢則下而不上,偽錢之所以日售,而制錢日壅,未必不由此也。請略倣前代之制,凡州縣之存留支放,一切以錢代之。使天下非制錢不敢入於官而錢重。錢重,而上之權重。賈山有言:「錢者,無用器也,而可以易富貴。富貴者,人主之操柄也。令民為之,是與人主共操柄,不可長也。」故計本程息之利小,權歸於上之利大。今市肆之錢惡,而制錢亦與俱惡,以故市肆之錢賤,而制錢亦與俱賤。是上無權,以下為權也。上亦何利之有?此無他,上不收錢,錢不重也。愚故曰:莫不善於今之行錢,是賈生所謂「退七福而行博禍」者也。
人之大倫曰君臣,曰父子。臣事君,猶子事父也,苟為父報仇,則必甘心焉而後已。甘心焉而後已者,於凡人可也,於君則有不得以行之者矣。
太史公言子胥鞭楚平王之屍,《春秋傳》不載,而予因以疑之。疑春秋以前無發塚戮屍之事,而子胥亦不得以行之平王也。鄭人為君討賊,不過斫子家之棺而已。齊懿公掘邴歜之父而刖之,衛出公掘褚師定子之墓,焚之於平莊之上,《傳》皆書之以著其虐,是春秋以前無發塚戮屍之事也。平王固員之父仇,而亦員之君也。且淫刑之罪,孰與篡弑?一人之仇,孰與普天?報怨之師,孰與討賊?唐莊宗尚不加於朱溫,而子胥以加之平王,吾又以知其無是事也。考古人之事必於書之近古者。《穀梁傳》云:「吳入楚,撻平王之墓。」賈誼《新書》亦云:「《呂氏春秋》云:鞭荊平之墓三百。」《越絕書》云:「子胥操捶笞平王之墓。」《淮南子》云:「闔閭鞭荊平王之墓,舍昭王之宮。」而《季布傳》亦言:「此伍子胥所以鞭平王之墓也。」蓋止於鞭墓,而傳者甚之以為鞭屍,使後代之人,蔑棄人倫,仇對枯骨。趙襄子漆智伯之頭,王莽發定陶恭王母丁姬之塚,慕容雋投石虎屍於漢水,姚萇倮撻苻堅,薦之以棘,王頒發陳高祖陵,焚骨取灰,投水而飲之,楊璉真珈取宋諸帝之骸,與牛馬同瘞,或快意於所仇,或肆威於亡國,未必非斯言取之也。然則鞭墓可乎?亦曰:員之所以為員而已矣。
與治之先自吳郡。洪武中,以貲徙都下,遂為金陵人。從曾祖華玉先生,官至南京刑部尚書,以文章聞於代。至與治亦號能詩。
當崇禎之世,天下多故,陪京獨完,得以餘日賦詩飲酒,極意江山,流連卉木,騁筆墨之長,寫風騷之致。晚值喪亂,獨身無子,迫於賦役,困躓以終。今讀其詩鬱紆淒惻,有郊島之遺音焉。余兄事與治,曩北行時,謂與治曰:「兄平生作詩多散軼,今老矣,可無傳乎?」與治曰:「有一編在故人沈子遷所,其他稿雜舊笥中,病未理也。」余行三歲乃歸,次揚州,而與治卒。宣城施尚白欲集其詩刻之,未果。明年冬,余過六合,子遷出其一編並所搜輯者共二百六十首,余為刪其大半,授子遷刻之。
嗚呼!士之生而失計,不能取舍,至有負郭數頃,不免饑寒以死,而猶幸有故人錄其遺詩,以垂名異日,君子之所以貴乎取友也如是。與治名夢遊,前貢士。其書法尤為時所重云。
與方子定交自單閼之歲,今且六年。余客鍾山而方子亦僑居雲間,不數數見。頃冬春之際,余以仇家之訟至雲間,逆旅中困不自聊,而方子時時相過慰藉,與余周旋兩月,因出其詩草示余。讀之,如聽河上之歌,令人感慨欷歔而不能止也。方子生於楚,長於吳,以絕群之姿,遭離困厄,發而為言,磊塊歷落,自其所宜。余獨喜方子之詩在楚無楚人剽悍之氣,在吳無吳人浮靡之風;不獨詩也,其人亦然。
夫方子以妙年軼才,當天下有事之日,明習掌故,往往為設方略,可見之行,豈獨區區稱能言之士哉!子曰:「誦《詩》三百,授之以政,不達;使於四方,不能專對,雖多,亦奚以為?」若方子者,吾望其能從政繼先公為名臣矣。
崇禎己卯,秋闈被擯,退而讀書。感四國之多虞,恥經生之寡術,於是歷覽二十一史以及天下郡縣志書,一代名公文集及章奏文冊之類,有得即錄,共成四十餘帙。一為輿地之記,一為利病之書。亂後多有散佚,亦或增補,而其書本不曾先定義例,又多往代之言,地勢民風與今不盡合,年老善忘,不能一一刊正,姑以初藳存之篋中,以待後之君子斟酌去取云爾。
此書自崇禎己卯起,先取《一統志》,後取各省府州縣志,後取二十一史參互書之。凡閱誌書一千餘部,本行不盡,則注之旁;旁又不盡,則別為一集曰《備錄》。年來糊口四方,未遑刪訂,以成一家之書。歎精力之已衰,懼韋編之莫就,庶後之人有同志者為續而傳之,俾區區二十餘年之苦心不終泯沒爾。
今之言學者必求諸《語錄》。《語錄》之書始於二程,前此未有也。今之語錄幾於充棟矣。而淫於禪學者實多,然其說蓋出於程門。故取慈谿《黃氏日鈔》所摘謝氏、張氏、陸氏之言,以別其源流,而衷諸朱子之說。夫學程子而涉於禪者,上蔡也,橫浦則以禪而入於儒,象山則自立一說,以排千五百年之學者,而其所謂「收拾精神,掃去階級」,亦無非禪之宗旨矣。後之說者遞相演述,大抵不出乎此,而其術愈深,其言愈巧,無復象山崖異之跡,而示人以易信。苟讀此編,則知其說固源於宋之三家也。
嗚呼!在宋之時,一陰之《後》也,其在於今,五陰之《剝》也。有能繇朱子之言,以達夫聖人下學之旨,則此一編者,其碩果之猶存也。孟子曰:「能言距楊墨者,聖人之徒也。」得不有望於後之人也夫!
余為《唐韻正》,已成書矣。念考古之功,實始於宋吳才老,而其所著《韻補》,僅散見於後人之所引而未得其全。頃過東萊任君唐臣,有此書,因從假讀之月餘。其中合者半,否者半,一一取而注之,名曰《韻補正》,以附《古音表》之後。如才老可謂信而好古者矣。後之人如陳季立、方子謙之書,不過襲其所引用,別為次第而已。今世甚行子謙之書,而不知其出於才老,可歎也。然才老多學而識矣,未能一以貫之,故一字而數葉,若是之紛紛也。夫以余之譾陋,而獨學無朋,使得如才老者與之講習,以明六經之音,復三代之舊,亦豈其難,而求之天下,卒未見其人,而余亦已老矣,又焉得不於才老之書而重為之三歎也夫!
國家當危亂之日,未嘗無能任事之人,而嘗患於不用;用矣,患不專;用之專且效矣,患於輕徙其官,使之有才不得遂其用,以至於敗,而國隨之。若總督兵部尚書孫公之事,可悲矣!
方崇禎朝,流賊為秦患且五六年,天子一旦用公巡撫陝西,於是兵且日增而餉絀。公以為國家之所以足軍食者,屯田也。承平既久,而額設之田乃為權豪有力者所據,以至隱占侵沒,弊孔百出而軍食虧;軍食虧,而國家且不得一軍之用,是國家之患不在賊,而在隱占侵沒之人也。於是下令清屯,健丁一授田百畝,免其租,課其餘地,分為三等,徵糧濟餉。先行之於西安三衛,而軍果大嘩,斬李進成等七人而後定。持之不變,期月之間,所清厘而歸之天子者,計兵得九千餘,餉銀一十四萬。天子為降詔褒賞進秩,而關中之賊或斬、或擒、或撫。三年,關中幾無賊矣。而東邊告急。天子用武陵楊公之言,召公入援。遂用之督師薊州,又移之保定,而公請陛見,不許,因以病辭,且得罪,下獄。及賊陷襄雒,復出公總督軍務,公至關中而事已不可為矣。使當日用他將統勤王之師,而自陝以西悉委之公,十年而奏其效,則他邊方雖潰敗,而公必能為國家保有關中,以待天子;且使賊不得關中,必不敢長驅而向闕也。一詔移公,而國之存亡乃判於此。予讀公《清屯疏》及文移而深有感焉。公之子世瑞、世寧,請為公立傳,而功狀缺佚,不得其詳。故特舉其大者書之於此,以見公以一身而係天下之重。然則天下未嘗無人,而患於不用;又患於用之而徙。用徙之間無幾何時,而大事已去,此忠臣義士所以追論而流涕者。嗚呼!先帝末年之事,可勝歎哉!
苕文汪子刻集,有《與人論師道書》,謂:「當世未嘗無可師之人,其經學修明者,吾得二人焉,曰:顧子寧人,李子天生。其內行淳備者,吾得二人焉。曰:魏子環極,梁子曰緝。」
炎武自揣鄙劣,不足以當過情之譽,而同學之士,有苕文所未知者,不可以遺也,輒就所見評之。夫學究天人,確乎不拔,吾不如王寅旭;讀書為己,探賾洞微,吾不如楊雪臣;獨精三《禮》,卓然經師,吾不如張稷若;蕭然物外,自得天機,吾不如傅青主;堅苦力學,無師而成,吾不如李中孚;險阻備嘗,與時屈伸,吾不如路安卿;博聞強記,群書之府,吾不如吳任臣;文章爾雅,宅心和厚,吾不如朱錫鬯;好學不倦,篤於朋友,吾不如王山史;精心六書,信而好古,吾不如張力臣。至於達而在位,其可稱述者,亦多有之,然非布衣之所得議也。
夙仰鴻名,未獲奉教,良深傾仰。
茲有白者:閶門外義學一所,中奉先師孔子,旁以寒宗始祖黃門公配食。黃門,吳人,而此地為其讀書處,是以歷代相承,未之有改。嘗為利濟寺僧所奪,寒宗子姓訟而復之,史郡伯祁撫台記文昭然可據,非若鄉賢祠之列置前獻,可以遞增也。近日瞻拜間,忽添一盧尚書牌位。不勝疑訝,問之典守,則云:有令侄欲為奉祀生員,而借托於此者。夫尚書為君家始祖,名德著聞,與我祖黃門豈有優劣?然考尚書當日固嘗從祀學宮,而嘉靖九年奉旨移祀其鄉矣。尚書之鄉為涿郡涿縣,則今之涿州也;尚書之官為九江廬江二郡太守,則今之廬州壽州也。《漢史》本傳尚書當日足跡從未至吳,既非吳人,又非吳官,為子孫者欲立家祠,自當別創一室,特奉一主,而逼處異姓之卑宮,援附無名之血食,於義何居?夫吳中顧陸,河北崔盧,並是名門,各從本望。天下之忠臣賢士多矣,國家之制,止於名宦鄉賢,是以《蘇州府志》載本郡氏族一卷,有顧無盧;載本郡祠廟一卷,有顧野王而無盧某。府誌出自君家教諭所修,乃猶不敢私為出入,豈非前哲之公心,史家之成法,固章章若此乎?夫國乘不書,碑文不紀,憲冊不載,邦人不知,既非所以章先德而崇大典,又況几筵不設,爐供不具,而以尺許之木主,側置先師之坐隅,於情為不安,於理為不順。寒宗子姓嘖有繁言,不佞謂范陽大族,豈無知禮達孝之士,用敢直陳於左右,伏祈主持改正,使兩先賢各致其尊崇,而後裔得免於爭訟,所全實多矣。臨楮翹切!
《大學》言心不言性,《中庸》言性不言心。來教單提心字而未竟其說,未敢漫為許可,以墮於上蔡、橫浦、象山三家之學。
竊以為聖人之道,下學上達之方,其行在孝弟忠信;其職在灑掃應對進退;其文在《詩》《書》三《禮》《周易》《春秋》;其用之身,在出處、辭受、取與;其施之天下,在政令、教化、刑法;其所著之書,皆以為撥亂反正,移風易俗,以馴致乎治平之用,而無益者不談。一切詩、賦、銘、頌、讚、誄、序、記之文,皆謂之巧言而不以措筆。其於世儒盡性至命之說,必歸之有物有則,五行、五事之常,而不入於空虛之論。僕之所以為學者如此,以質諸大方之家,未免以為淺近而不足觀。雖然,亦可以弗畔矣夫。楊子有云:「多聞則守之以約,多見則守之以卓。少聞則無約也,少見則無卓也。」此其語有所自來,不可以其出於子雲而廢之也。世之君子苦博學明善之難,而樂夫一超頓悟之易,「滔滔者天下皆是也」,無人而不論學矣,能弗畔於道者誰乎?相去千里,不得一面,敢率其胸懷,以報嘉訊,幸更有以教之。
羈旅之人,疾病顛連,而托跡於所知,雖主人相愛,時有蔬萊之供,而饔飧一切自給,在我無怍,於彼為厚,此人事之常也。若欲往三四十里之外,而赴張兄之請,則事體迥然不同。必如執事所云:有實心向學之機,多則數人,少則三四人,立為課程,兩日三日一會,質疑問難,冀得造就成材,以續斯文之統,即不能盡依白鹿之規,而其遺意須存一二,恐其未必辦此,則徒餔啜也,豈君子之所為哉!一身去就,係四方觀瞻,不可不慎!廣文孫君與弟有舊,同張兄來此,劇論半日,當亦知弟為硜硜踽踽之人矣。
董子曰:「君子甚愛氣而謹遊於房。是故新壯者十日而一遊於房,中年者倍新壯,始衰者倍中年,中衰者倍始衰,大衰者以月當新壯之日,而上與天地同節矣。」
炎武年五十九,未有繼嗣,在太原遇傅青主,浼之診脈,云尚可得子,勸令置妾,遂於靜樂買之。不一二年而眾疾交侵,始思董子之言而瞿然自悔。立侄議定,即出而嫁之。嘗與張稷若言:青主之為人,大雅君子也。稷若曰:「豈有勸六十老人娶妾,而可以為君子者乎?」愚無以應也。又少時與楊子常先生最厚,自定夫亡後,子常年逾六十,素有目眚,買妾二人,三五年間目遂不能見物。得一子已成童而夭亡,究同於伯道。此在無子之人猶當以為戒,而況有子有孫,又有曾孫者乎?有曾孫而復買妾,以理言之,則當謂之不祥;以事言之,則朱子斗詩有所謂《好人歎》者,即西安府人,殷鑒不遠也。伏念足下之年五十九同於弟,有目疾同於子常,有曾孫同於西安之「好人」,故舉此為規,未知其有當否?
幼時侍先祖,自十三四歲讀完《資治通鑒》後,即示之以邸報,泰昌以來頗窺崖略。然憂患之餘,重以老耄,不談此事已三十年,都不記憶。而所藏史錄奏狀一二千本,悉為亡友借觀,中郎被收,琴書俱盡。
承吾甥來劄惓惓勉以一代文獻,衰朽詎足副此!既叨下問,觀書柱史,無妨往還,正未知絳人甲子,郯子雲師,可備趙孟、叔孫之對否耳。夫史書之作,鑒往所以訓今。憶昔庚辰、辛巳之間,國步阽危,方州瓦解,而老成碩彥,品節矯然。下多折檻之陳,上有轉圜之聽。思賈誼之言,每聞於諭旨;烹弘羊之論,屢見於封章。遺風善政,迄今可想。而昊天不吊,大命忽焉,山嶽崩頹,江河日下,三風不儆,六逆彌臻。以今所睹國維人表,視昔十不得二三,而民窮財盡,又倍蓰而無算矣。身當史局,因事納規,造厀之謨,沃心之告,有急於編摩者,固不待汗簡奏功,然後為千秋金鏡之獻也。關輔荒涼,非復十年以前風景,而雞肋蠶叢,尚煩戎略,飛芻挽粟,豈顧民生!至有六旬老婦,七歲孤兒,挈米八升,赴營千里,於是強者鹿鋌,弱者雉經,闔門而聚哭投河,並村而張旗抗令,此一方之隱憂,而廟堂之上或未之深悉也。吾以望七之齡,客居斯土,飲瀣餐霞,足怡貞性,登岩俯澗,將卜幽棲。恐鶴唳之重驚,即魚潛之非樂。是以忘其出位,貢此狂言,請賦《祈招》之詩,以代麥丘之祝。不忘百姓,敢自托於魯儒;維此哲人,庶興哀於周《雅》。當事君子倘亦有聞而歎息者乎?東土饑荒,頗傳行旅,江南水旱,亦察輿謠。涉青雲以遠遊,駕四牡而靡騁,所望隨時示以音問,不悉。
想年來素履康豫,盛德日新,而愚所深服先生者,在不刻文字,不與時名。至於朋友之中,觀其後嗣,象賢食舊,頗復難之。郎君博探文籍而不赴科場,此又今日教子者所當取法也。人苟遍讀五經,略通史鑒,天下之事,自可洞然,患在為聲利所迷而不悟耳。
向者《日知錄》之刻,謬承許可,比來學業稍進,亦多刊改。意在撥亂滌汙,法古用夏,啟多聞於來學,待一治於後王,自信其書之必傳,而未敢以示人也。若《音學五書》,為一生之獨得,亦足羽翼六經,非如近時拾沈之語,而亦不肯供他人捉刀之用,已刻之淮上矣。平生誌行,知己所詳,惟念昔歲孤生,漂搖風雨,今茲親串,崛起雲霄,思歸尼父之轅,恐近伯鸞之灶。且九州歷其七,五嶽登其四,未見君子,猶吾大夫,道之難行,已可知矣。爾乃徘徊渭川,留連仙掌,將營一畝,以畢餘年,然而霧市雲岩,人煙斷絕,春畦秋圃,虎跡縱橫。又不能不依城堡而架椽,向鄰翁而乞火,視古人之棲山飲穀者,何其不侔哉!世既滔滔,天仍夢夢,未知此生尚得相見否?輒因便羽,附布區區。
一別廿載,每南望鄉關,屈指松陵數君子,何嘗不緬想林宗,長懷仲蔚,音儀雖闊,志向靡移。其如一雁難逢,雙魚莫寄,而故人良友存亡出處之間,又不禁其感涕矣!
遙審素履無恙,風節彌高,已成三輔之書,獨表千秋之躅,晨星碩果,非君而誰?弟生罹多難,淪落異邦,長為率野之人,無復首丘之日。然而九州歷其七,五嶽登其四,今將卜居太華,以卒餘齡。百家之說,粗有窺於古人,一卷之文,思有裨於後代,此則區區自矢而不敢惰偷者也。《關中》詩五首、《寄次耕》詩一首呈覽,可以徵出處大概。昔年有纂錄《南都時事》一本,可付既足持來。尊著《流寇編年》《殉國彙編》,聞已脫稿,所恨道遠無從披讀。敬佇德音,以慰懸企!
接手紥如見故人,追念痛酷,其何以堪!古人於患難之餘,而能奮然自立,以亢宗而傳世者,正自不少,足下勉旃,毋怠!承諭負笈從遊,古人之盛節,僕何敢當!然中心惓惓,思共晨夕,亦不能一日忘也。
而頻年足跡所至,無三月之淹,友人贈以二馬二騾,裝馱書卷,所雇從役,多有步行,一年之中,半宿旅店,此不足以累足下也。近則稍貸貲本,於雁門之北,五台之東,應募墾荒。同事者二十餘人,辟草萊,披荊棘,而立室廬於彼。然其地苦寒特甚,僕則遨遊四方,亦不能留住也。彼地有水而不能用,當事遣人到南方,求能造水車、水碾、水磨之人,與夫能出資以耕者。大抵北方開山之利,過於墾荒,蓄牧之獲,饒於耕耨,使我有澤中千牛羊,則江南不足懷也。列子「盜天」之說,謂取之造物而無爭於人。若今日之江南,錐刀之末將盡爭之,雖微如蠛蠓,亦豈得容身於其間乎!文淵子春並於邊地立業,足下倘有此意,則彼中亦足以豪,但恐性不能寒,及家中有累耳。徐介白久不通書,為我以此字達之,知區區未死,宇內猶有一故人也。
異姓為後見於史者,魏陳矯本劉氏子,出嗣舅氏,吳朱然本姓施,以姊子為朱後,惟此二人為賢,而賈謐之後充,則有莒人滅鄫之議矣。惟《晉書》有一事與君家相類,云吳朝周逸,博達古今,逸本左氏之子,為周氏所養。周氏自有子,時人有譏逸者,逸敷陳古事,卒不復本姓。學者咸謂為當。然亦未可引以為據,以經典別無可證也。
比在關中,略仿橫渠藍田之意,以禮為教。夫子嘗言:「博學於文,約之以禮。」而劉康公云:「民受天地之中以生,所謂命也。是以有動作禮義威儀之則,以定命也。」然則君子之為學,將以修身,將以立命,舍禮其何由哉?
吾之先元歎丞相在吳先主朝,以嚴見憚,先主每言:「顧公在坐,使人不樂。」吾見近來講學之師,專以聚徒立幟為心,而其教不肅,故欲反其所為。《衛詩》言武公之德曰:「瑟兮僴兮,雖不能至,然心向往之。」倘有如阮籍之徒,猖狂妄行,而嫉禮法為仇讎者,則亦任之而已。憶昔萬曆庚申,吾年八歲,今年元旦作一對曰:「六十年前二聖升遐之歲,三千里外孤忠未死之人。」便中有字與吳門,可代為錄此,與一二耆舊知心者觀之,知此迂拙之叟猶在人間耳。一詩並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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